急转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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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我三步并两步噔噔赶到泰运楼,一打听,伺候的人说,袁督师并未安寝,只是去了书房。我这才绕过长长回廊,往临水的书房所在而去,一路上,发现喜爱水源的萤火虫几只,也从敦仁阁那边飞了过来,一闪一闪在闭合了的睡莲间徘徊,煞是好看。

    星星之火啊,袁大叔的心头有没有呢?他掉头就走的举动,有没有一星半点的可能,是因为看着不爽?

    我心里盘算着小九九,一半兴奋,一半惴惴地敲了门,入了内,一眼就见,袁大叔坐在案前,放下手里的笔,起身含笑看我。

    他含笑,我甜蜜,我走过去,用恋爱语调说,爱卿,朕方才在那边布置了萤火华衣,爱卿想不想再去看?

    他说,臣见了,极,陛下好心思。

    我被夸奖,幸福得晕眩,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拉着他的手,略扫过桌上的摆设——笔洗,水丞,笔舔等,啊!袁大叔把我送他的那方巴林石印章摆着呢!

    转过脑袋,我柔声问,那爱卿,为何你匆匆就走了?

    他目光炯炯,坦然答道,臣见了萤火霓裳,心中感慨万千,一时起了诗,便顾不得伴驾一事,回来伏案做了一首。

    我哦了声,从桌上拿过镇纸下压着的,大叔那张,墨迹未干的宣纸,作势在看心里却思量:真的假的?真的话可见他不把皇帝崇祯的宣召要求当回事……但袁大叔还真是个想做什么就做的人,我更喜欢!

    抬头再看,那厢袁大叔却对我道,陛下,臣有个不情之请。臣想先走一步,日后在江西边界等候陛下与洪承畴。

    我忙追问,爱卿要做什么?

    督师奏道,臣或许是年纪大了的缘故,近日总觉有些腰酸腿疼,听说福建闽清一带,温泉密布,臣想告个假,去闽清略住几日。

    话音刚落,我就跳起来,连声不迭道,朕也要去,爱卿切不可单独前往!

    然后,抓耳挠腮说,朕,朕这几日似乎吃多了海鲜,浑身发痒,朕,朕也想去温泉泡一泡!如今爱卿也要去,岂不正好?

    袁大叔摇头道,使不得。闽清一带并无行宫邸,臣轻装简随到是无妨,陛下还是留在郑宅,宣医前来诊治为好。

    我也摇头如拨浪鼓,这地方朕呆腻了,想出去转转。而且没有行宫邸又怎么啦?爱卿忘了咱们去年是怎么一路出关的?干脆,还那样好不好?温泉嘛,事先让军队团团围住封了那一边,戒严。爱卿再与朕两人骑两匹马入内,又安全又不被打搅。

    没错,就这样,让洪承畴也去闽清接驾吧!咱们明日就起驾!

    他想了想,最终还是应了。我笑开了。是啊,我才不管督师是不是在暗自操控皇帝,是不是就为了哄我离开郑家,重要的是!可以温泉!可以华清池!可以温泉水滑洗凝脂!

    乐疯了的我,又要更进一步,所以拿着手上的诗稿我说,爱卿,这也给朕如何?

    他欣然说,臣不才,拙诗得入陛下的眼,臣有幸。

    我仰头看他,说,爱卿作的诗词,朕都知道,朕都喜欢!只这首,可以看成是爱卿因为朕一人而写呢!

    他呵呵笑了笑,也不否认。

    也许,我太兴奋了,太甜蜜了,讲话就开始不用大模在这个好的晚,好的时刻,我为了更进一步确认自己自以为是的揣测,见左右无人,就走上前,轻声对他道,爱卿,你是不是,不喜欢郑芝龙?

    尤其是刚刚,更不喜欢?

    在大叔一愣,还没来得及作答前,我更悄声说,爱卿,只要是你不喜欢的碍眼的,你想除掉就除掉,不方便动手,朕还可以代劳!只不过,这几年海防海务还是要靠郑芝龙,等过些年,如果爱卿还是不喜欢他,咱们可噎…

    话未说完,他就敛了笑容,变了脸。首先疾步出门,看看左右,再进老了门,面若寒霜对我道,原来陛下以为,臣如此容不下人?又或者在陛下眼中,国家栋梁,抵不过臣的区区喜好?

    情势骤变,阳三月里,突然下起了大冰雹。我慌忙道,没,没,爱卿……

    他怒道,臣就算不喜,也是不喜郑芝龙奢侈作势,阿谀奉承!但臣自信,陛下自有风范,心里清楚扛得住!但万万不料方才陛下所言,竟然可以因为臣的喜好,滥杀大臣?此等冷心冷肺冷血冷肠的君王,再配个毒如蛇蝎容不得人的宠臣佞臣,这就是陛下想要的?

    他说完,还一拳砸在了案上,震得那青玉灵芝洗内,盛着的水秘漾出来。

    我被一盆凉水浇到脚,又被冷心冷肺,毒如蛇蝎,佞臣这种大砖,砸得眼冒金星。

    偏生他停顿一刻,继续斥骂道,“之前言及毛文龙一事,臣就该看出些苗头来!是否,原来在陛下心中,他就是那比干,纵然挖心惨死,只要能换妲己一笑,又有何妨!”

    他咄咄逼人,我后退三步。他见状上前来,愤愤追问道,是否陛下以为,臣杀毛文龙,不是误中反间计的缘故,乃是为了不喜欢谁就要杀了谁?

    我脑子一片混乱,急智也没了,但见他气恨,只抖抖索索地挤出几个词来:毛文龙他……他就是该死……他,就是该死。朕厌恶他。

    他闻言,又冷冷上下扫视我一遍,敢问陛下为了何故厌恶毛文龙?是因臣杀了他吗?陛下果然,以臣的喜好为喜好!自以为是,可笑非常!

    一拂袖,他竟然,怒冲冲开门走了。

    他走了,撇下我一人?

    为什么?那本来就生有反骨野心勃勃原本就是汉奸的郑芝龙,和一个死了那么久也能害人的毛文龙,又把我好不容易得到的甜果实,给打得粉碎?

    我忍受不了,冲着门外,督师的背影,尖声大叫起来。然后发泄骂的词自然是——毛文龙去死吧!全家都去死!朕要把他挖出来,鞭尸剁块!砍成泥!肉泥!

    这般怒骂,落在了他耳内,结果,他鄙夷我似的,走得更快了。

    我受到刺激上加刺激,团团转,是的,还有那郑芝龙。

    咬着唇不骂出来,却在书房内,将看得到的瓶瓶罐罐古董珍玩,统统一顿好打好砸。乒乒乓乓,好不热闹。

    最后,一个定窑瓶和一声怒吼“滚!”,让探头探脑的侍卫们再度远离,我精疲力竭,哭着坐在地上,继而躺倒。

    实在是,太憋屈了。还有那本已到手的温泉之旅……一想,我更哭得伤心无比。

    不知过了多久,贴心公公小心翼翼溜进荔我,我才,红肿双眼,如幽魂般,步履不稳,晃荡到了袁督师所在的泰运楼正厅。他面铁青,却如受罚一般,直撅撅跪着。

    臣有罪。他硬邦邦的说。

    果然是袁崇焕,说这话的时候,还是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或许,是王公公劝他低头服软?

    他没有好脸。我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命:或喜笑颜开,或锥心刺骨,或疯或傻,或生或死,都牢牢拽在这个男人的手中。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

    我摇头,意外地平静下来,遣退众人后,我蹲下,擦了擦眼睛。袁爱卿,朕有心里话要和爱卿说。

    臣恭听。

    爱卿杀毛文龙,朕能明白,爱卿说中的鞑子反间计,也未必是真话。

    他大惊。

    什么范文程的反间计,根本骗不了朕,当然也骗不过爱卿。真正的那个缘故,外人看来,十分冷酷无情。

    而朕……我贴近他的耳朵,压低声音道,早已盘算同样的选择。只是下手对象,是林丹汗。

    他看着我,不语。

    我擦了擦鼻子,说,他还是朕名义上的兄弟,那又如何?朕也并不厌恶他,这又如何?一切都改不了,朕要他命的决定。

    究其原因,不过是朕能看出来,建州金人一旦势薄,林丹汗必定趁机壮大自己,来日变成第二个努尔哈赤而已。好比毒藤,朕知道任由不管,它一定会想争夺肥料勒死那棵树,只能及早铲除。

    而那毛文龙,他与林丹汗一样,都可算成是大明皇帝御驾出巡时,横亘在路旁的石头。只要有可能让道路看上去不平坦,久被挪走。

    爱卿,是这样吗?我问。

    他沉默,我慢慢道,其实,朕与爱卿,是一样的人。朕能明白辽东战局容不得变数,爱卿也必定能明白,大明容不得林丹汗那样的人物,若换了额哲即位,则无妨。

    而爱卿希望能为毛文龙昭雪,与林丹汗的幼如果嫁来大明,朕一定厚待的道理,也是一样。但,道理归道理,来日林丹汗暴病而亡,天下不会有人知晓是朕所为。所以朕能那么做。

    而毛文龙的帐,是明明白白记在爱卿身上,为他恢复职追赠名号,绝不可能。

    陛下,督师缓缓开口,若非臣十分笃定,辽东军队已完全在臣掌握之中,大局已定,也不会请陛下重新斟酌。

    他的气,消了些吧?

    我依旧摇头,缓缓伏下身,将脑袋抵在他的胸前,清晰说道,还是不行。

    他不解。我抬头看他道,朕为何,有时候会对百姓那没近人情,今也索和爱卿说个明白好了。朕无情,只不过是因为,朕太了解,太了解事情会变成怎样。

    爱卿的平辽大计,若成功了,也许还有转寰的余地。可,假如,失败。毛文龙一事必将成为一帮子贱人来日攻击爱卿的把柄而已。

    他听我现在就说失败,更是吃了一惊,伸手摸我额头,惊道,陛下莫非体热发烧?

    胡言乱语吗?我看着他的脸,哀求道,那就请爱卿,听我一次,就这一次,说的胡言乱语好不好?

    他微微皱眉,不言语。

    我抓着他的手,道,所谓百姓,容易受欺,容易煽动,更多的在朕看来,不过一帮跟红顶白,落井下石,残酷愚昧之徒!

    他们平日家常日子,或许连看到小抢匪,见义勇为的勇气胆量都没有,却敢在纸上谈兵,竹枝画饼,肆意言辞,践踏侮辱先人。

    如果把爱卿的事迹,原原本本放出来,这群贱人,会嘲笑爱卿曾经落第,中进士时年纪已经三十多岁,连状元也不是,没真本事夸夸其谈。然会想到,自己又何尝有本事考个秀才?

    我咬牙切齿,怨恨无比,听到这,他开口打断我道,陛下,臣先送陛下回敦仁阁安寝。

    什么?我不要。我不管,我继续,恨恨说——

    他们还会如疯狗一般,咬住爱卿议和一事,说是贪生怕死,朕却以为,假如把他们放到爱卿当年平定宁远军营变乱一事的现场,他们十有,是会吓得魂不附体,尿了裤子。

    所以,朕怎么可能,将毛文龙这桩事情,变成肥肉,让疯狗垂涎?

    别的不说,会有几个人,看透毛文龙非死不可的缘故?会有几个人,能想象一下,局势严峻危难之际,双方对阵全力以赴之时,竟然还有一支军队,无法掌控,不服调遣,身为主帅,这时候唯一能做的选择是什么?

    而八成,一些大脸小鸡澳贼人,还会揣度说,恩,袁崇焕,就是看毛文龙不顺眼!当然,这么说还是客气的呢!更多人,则会哼哼唧唧,散布流言,说你妒贤嫉能,甚至杀毛文龙是为了向鞑子摇尾示好——

    陛下!他猛摇了摇我,道,陛下可是真中了什么魇咒不成?

    魇咒?我没中!督师你以为,这些恶毒的言辞,阴暗的揣测,都不是活生生存在于世上诸人口舌之间的吗?

    他出门叫人,我死死拉着,不依不饶,张牙舞爪。

    其实爱卿,什么都知道。爱卿的诗里说,忠愤人将谓杞忧,功到雄奇即罪名。爱卿什么都懂!那么就告诉朕,为什么,凭什么,朕要护着这帮,杂碎?朕还巴不得,这类杂碎领受一番,亡国灭族,为人奴役,惨痛之,那才叫受报应呢!

    陛下胡言乱语得过分了!他怒道。

    我摇头,惨笑,更咄咄逼人道,过分?朕就是这样的人!朕还比,爱卿想象中,更了解这个天下的规矩!不就是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吗?所以这回,辽东一事,朕纵然死了也要助它成功!

    而那帮百姓愚夫,哈哈,谁说朕不能借势利用一把?

    看着他,我知道这次算是完全暴露了自己的本质:凶狠,偏执,疯狂,阴暗。可这样的心,居然敢开出一朵思恋爱慕,好的来?

    想到这,我浑身都开始发抖,却咬牙说完——爱卿你,朕发过誓,一辈子都要保护爱卿。朕不仅要当朝,千秋万代,爱卿的口碑名声,朕都要,都要保护。

    所以——

    我决然站起身,独自走到门外,大声唤来王德化。第一次,我以天子的权威口吻,刻意说给室内的督师听。

    我说,传旨东厂曹化淳,要他,用心设计,添油加醋一些,原皮岛将领毛文龙的不堪事迹,在民间广泛传播。再叫人,告他原就有谋逆之心!朕要此人,永世不得翻身!

    我想我的语调,如心境一般,越刻薄越恶毒,才越痛快,越能对抗那已知的凶狠世界。如果这时候,让我去咬一口毒蛇,还不知道最终死的,会是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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