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正东的事情发生三天之后,沅芷还留在双溪别墅里。这段时间以来,发生了太多,一环接一环,快得让人措手不及。
早上,段怀想给她送一杯牛奶,李姐小声对他说她不会开门的,这几天都没怎么出来过。他在门口等了很久,敲门,里面没有反应。
怕她真出什么事,段怀用力拍门,结果门“唰”的一下从里面开了。
阮沅芷站在门口。
段怀颇尴尬,低头说:“你饿了吧?一起下去吃个饭。”
沅芷平静地看着他,忽然道:“你怕我自杀啊?”
“不……不是。”
饭吃得安静,段怀想事情还是要解决的,这顿饭快结束的时候说:“正东,你打算怎么办?”
她手里的筷子一停,低头僵持了这个动作很久:“你觉得我该怎么办呢?”
虽然她的脸色和平常一样,但是眼底的青黑瞒不过他的眼睛。
他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任何的言语,都没有用。小心斟酌,努力措辞:“我们找医生吧,可以治的。”
“医生?”凉卓笑了笑,手里的勺子搅拌碗里的清粥,“又不是生病。”
“……”
“那会儿刚来九龙山,他的身体壮地像头牛。我们住一起,我给他做饭,照顾他,他做什么都不讲究。后来,真的生病了,嘴里还硬着说没生病呢。
小孩子嘛,就是嘴硬。
你说,我拿他怎么办才好?”
“不要这样,沅芷。”段怀的手覆盖在她的手上。
沅芷轻轻地笑了一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
女佣从楼上跑下来,说邱正东出事了。沅芷在段怀的注视中冲上楼,随后也上去。他第一次见到毒瘾发作的人,死死咬着牙关,脸色青白,用头撞墙。忽然,有一种恐惧从他心底升起,自的四肢百骸渗入。
又想起那一天的事情。
这又何尝不是他的毒?
根入骨髓,每次一想起,浑身的血液都是冷的。这么多天来发生的种种,好像冥冥之中有一根线在牵引着。
父亲、周芸、他、胡晓琳、邱正东、程少阳……
沅芷的惊呼唤回他的思绪。他从来没见过她这样仓皇无措的神色,紧绷的神经,仿佛下一秒就要崩裂。不想再看了,不忍再看,他出门合上门,靠着墙面深深地呼出了一口气。
九龙山没有一个人不知道段明坤的事情。
他手下的产业有一大半被程家瓜分。
但是,他杳无音讯。
春天的风,吹绿了大地,吹不散他心底里的失意。家庭巨变,感情失措,生平第一次迫不得已的杀人,种种种种,变成一个茧,将他缠绕,勒紧他的心脏。
想摆脱。
可是真的能摆脱吗?
一切都不能重来。
曾经的朋友,现在觉得陌生。
程少阳要回收双溪别墅,段怀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沅芷,星期六这天,他独自一人去程家见他。
他在客厅等,程少阳迟迟未到。
佣人没有上茶。
段怀知道今时不同往日,神色很平常。没有段明坤,段家就是一盘散沙,现在的六龙山,程家一家独大,如日中天的势头锐不可当。
“等很久了?”程少阳从实木楼梯上一步一步下来,低头挽起衬衫的袖子。
佣人给他布巾擦手,他摆手让人退下。待到客厅中只有他们两个人,沙发里,他们斜向角度坐着,彼此都在打量对方。
“几天不见,你的脸色就这么差了。”程少阳从胸口的口袋中取出烟,给他一支。
段怀说他戒了。
“可惜了。”程少阳点了自己的,烟雾徐徐升起,他架起腿脉脉望向一边。走廊角落里有玻璃缸,鱼儿在水草间嬉戏。
他说:“小时候,我记得你有段时间特别喜欢玩金鱼。有一次,大家一起去花鸟店,你为了两条金鱼和王胖子打了一架,被揍得鼻青脸肿。那天晚上,我偷偷地潜进王胖子的宿舍,逼着他吞掉了三条金鱼。
后来他那么怕你,是这个原因,想不到吧?”
“……”
“礼拜天,我陪你去湾仔码头挑了新的金鱼,才玩了几天,你又厌了,我却一直留着鱼缸,按期换水。”
“……”
“说好要做一辈子的兄弟的,现在却弄成这样。”程少阳笑了笑,“只好说声抱歉了。关于胡晓琳,她那天来做考察,窥探到了我们家毒品加工厂的的秘密,我只好一劳永逸。邱正东,那是他自己找上门来寻死,我没有办法。”
“一句没有办法就这么过去了?这是一条人命。”
“所以我说抱歉。”
“我想受害人的亲人不会接受。”
“你说的是阮沅芷吧。”程少阳瞥他一眼,弹掉烟灰,隔着烟雾眯起眼睛看他,“你真这么喜欢她?喜欢到她成为你衡量一切的标准?”
“……”
“我不是送你周芸了吗?还是不行?”
“别提她。”段怀直冒虚汗,拳头紧了又紧。他想喝点水,桌面上却什么都没有,只好按捺下来。
“那说说阮沅芷。”段怀说,“我本以为你只是一时兴起,想不到你这么较真。”
“也别提她。我只问你一句,是不是真的要我走投无路你才甘心?”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说,其实主动权和选择权一直在你手里。如果你愿意,我们还是朋友。我的成绩不如你好,懂得也没有你多,但是,一个道理我还是明白的。好的朋友要坦诚相待,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你觉得呢?”
段怀缓缓站起:“如果你担心沅芷找你报复,我可以保证,她不会。如果你胆敢伤害她,或者是有伤害她的念头,哪怕我现在真的一无所有,我也会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
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你不是一直都说,我是个疯子吗?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话都撂地这么明白了——程少阳笑出声来,觉得自己愚蠢又可笑。他的笑声越来越大,后仰的身子几乎倒进沙发里,就在那一瞬间,甩手砸掉了桌上的烟灰缸:
“滚!你给我滚——”
段怀离开了别墅,离开了这个年少时常年玩耍、带给他无限欢快的地方。
本来是想好的,应该好声好气,可是他提到沅芷的时候,他就忍不了了。这样不欢而散,还不知道接下来会面临什么。
与此同时,程少阳的话也对他有了一点启发。
胡晓琳哪儿都不去考察,却偏偏去了程少阳所在的工厂。那么偏僻的地方,真的只是巧合?为什么白小楼那一瞬间就推测出她不是自杀而是他杀,并且准确地知道地点?
周芸那么碰巧看到他和成菁菁在一起,也是巧合?以他的本事,能被人随便发现?
联系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一个可怕的猜想在他心底成形。
如果是真的,沅芷该怎么办?
他要不要告诉她?
回去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这个问题。
人心为什么如此可怕?
有的人,长得那么好看,一派静谧纯善,心肠怎么能比蛇蝎还要恶毒?越是深入地想,他就越觉得有一股寒气在周身盘桓,散不去。
他没有证据,也许说出来沅芷也不会信。这一切,怎么看都是自然发生的,没人会联想到意外以外的方面。而且,会不会是他想多了呢?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的猜想是真的,就算说出来,大家会相信吗?
他该相信自己的直觉吗?
这个城市迎来了罕见的雨季,淅淅沥沥,如美人的泪水。
缠绵,并不猛烈。
双溪别墅的半山腰,漫山遍野是红色的蔷薇花,空气里弥漫着香甜的气息。
本来要去国外的计划搁浅,他留在这里。每日坐在中庭的树下,无聊时数数日子。也许是一个礼拜,也许是一个月,这最后的避风港都会失去。
段明坤依然没有消息。
邱正东的“病”略有好转,不过反复。
有一天路过走廊时,房门开着,他清楚地看到瘦如干柴的少年被捆在椅子上,分明是七月,衣衫却都湿透,睁着一双灰色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雪白的墙壁,额头的青筋一根一根爆出,嘴里发出意识不明的叫声,像幼兽濒死前的挣扎。
段怀疯了一般逃离。
他不认识这个人,记忆里和他干架吵嘴、生气勃勃的邱正东不是眼前这个。
这是个魔鬼,是一个病入膏肓的赶死者。
“害怕吗?”
段怀一震,看到沅芷从走廊另一头过来。她的脸色很苍白,依然有美丽的镇定的影子:“有时候,我也不相信这是真的。”
“会好的。”
“会吗?”
“一定会的。”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心里想,如果他都不这样说,沅芷要怎么办?邱正东变成这样,最难过的就是她了。
那个月月末,沅芷终于恢复了一点生气。她打听到南方某个古镇里有一个老中医,也许可以治疗邱正东。她说,就算治不好他,能缓解他的痛苦也是好的。
“我现在都不敢去他的房间。”沅芷走的时候说过这么一句话。
只要想到,她所有的痛苦都来源于她爱的那个人,他就感同身受,心如刀割。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发觉得自己的猜测趋近于真实。
沅芷如果知道了,她该有多么伤心?
他怎么忍心告诉她?
时间像旧时的唱片机里的录影,过地缓慢而惆怅。
他站在山麓下仰望这个居住了十多年的地方想,真的要离开?
这世上总有许多不得已。
比如邱正东的病情愈加严重,沅芷迟迟不归,程家大肆吞并段家剩余的产业……穷途末路,平时蛰伏在段明坤手底下的大佬怎肯束手待毙?
在这风雨飘摇之际,白小楼站出来,稳住了局势。
一切顺理成章,局面终于有所好转。他似乎是天生的领导者,温和冷静,以德服人,和那些凶神恶煞的黑道大佬有本质区别。
事情仿佛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但是段怀知道,不可能就这样结束。
他也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猜想,这一些列的布局,总得有个结束——这是他潜意识的一种认知,对于危险本能的一种直觉。
这个猜想终于得到佐证,是在八月中旬,他去了胡晓琳的学校查证后。
在她选择课题之前,有个人也去过学校,并且先她之前领取课题,时间恰好掐在她去的前一天,请教的同一个教授。倘若那个人算准了日子,并且猜准她的性格和心思——她对那人心生仰慕、好胜心切,并且希望趋近、超越于他,那么,她后来作出的选择就理所应当了。
那个人,原本就知道常德金属冶炼设备加工厂是一处险地,却依然诱使她去;他算准了邱正东对胡晓琳的偏执的爱,也知道他会为他的死而疯狂,只需要在“恰当的时机”“不经意地提点”;而邱正东又是阮沅芷的软肋,阮沅芷关系着他段怀和程少阳;就这样,他为了沅芷和程少阳起冲突,然后进一步激发程家和段家的矛盾……
甚至之前关于周芸和成菁菁的事情,也并不是意外……
这样处心积虑,步步为营。
段怀越想越觉得恐怖,握着报表的手不住地颤抖。
他不知道,这时有个黑影从后面慢慢靠近他……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