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环儿又想一下,肯定地说“当时他递给我的时候,毛笔放在他手边,牌子上字迹还没有干,就是他写的。”
我觉得些许眩晕,世上还有两人的字写得这么像的,可真是奇了,仔细一看,顿时豁然开朗,这字写得是好看,可就是按着字帖临出来成了习惯,没有自己的风格,不像以前,记得景清的字遒劲有力、汉王刚毅飞驰、诗兰内敛沉静……个个都不一样,而这牌子上的字是严格按字帖来写的,一百个人认真按一个帖子写,都能写出一个样子来,难怪我会认错。
从窗边开的口子望出去,南面通向别处院子的长廊上有几个身影,那棕红的廊檐在四周雪白的映衬下,像个画框、又像个戏台子,远远望去,那几个人都穿得姹紫嫣红,很是喜庆与喜悦,不像丫鬟或小厮。想起来了,依着那长廊走出去,能走进凤香的屋子里,想来那么鲜艳的人也只可能是她了,掩嘴一笑。
满心巴望着环儿端来汤圆,却还和进宫之后这么几年一样,是饺子,心里很是失望,虽然身是回了家,但从这家的主人到风俗,全都给换了个遍,这饺子,也是好吃的,只是没能满足心里那个关于小时候过年的念想,不免有些遗憾。
咬了两口,皮薄馅多,这饺子做得也是很好的,还做了许多改进,譬如馅料不是宫女们常吃到的白菜猪肉,而是三鲜味,居然还能吃出整个的虾仁,汤料也鲜香浓郁,这也算是皇上赐婚后的一个好处吧,我对自己苦笑。
慢慢尝了两三个后抬头,那几个身影还在摇曳,但我逐渐看出纠缠的意味,并不像凤香带着孩子在赏雪景,倒像几人扭打在一起,心中好生奇怪,虽是大家都不大看得起凤香,可她好歹是姨娘,还这么一副敢说敢做的模样,况且带着孩子,谁敢惹她。“环儿,扶我去长廊走走,好久没见着雪了,怪想这景致的。”
雪花打在脸上,还有点疼,双手交叠在身前,上头覆着赵王去年送的青山绿水白狐手套,顿时暖意融融。环儿替我打伞,慢慢踱过去。
逐渐走近,那几个人的脸都看清了,穿得花红柳绿的自然是凤香,怀里护着个“哇哇”大哭的三四岁男孩子,另外两个手舞足蹈、气势汹汹、咄咄逼人的女孩子年岁要大些,也不过十一二岁,脸蛋一样白净,就是那凶狠的眉目不讨人喜欢。说也奇怪,府里孩子不少,却是男孩子居多,真不知为什么,外头人自然说汉王有福,但男孩子多,争端也多,女孩子却又显得精贵了,必然娇惯些。仔细辨认,应当是陆姨娘留下的两个女儿,据说都由玲珑帮着养,汉王很疼她们,清霁也就乐得常把她们叫到房中玩。
心里不由乐了,不都是一派围在清霁周围的人么?现在这是个什么状况?脚下步子慢了些。“吱吱”的踩雪声透出那两个女孩子尖刻的嗓音,我几乎不能相信,这么小的孩子嘴里能说出这样不堪的话来,“你们娘儿两个一样低贱,都是爹不想要的!”昨晚明明看见她们两个温婉可人地坐在兄弟之间吃饭,雅得很。
我以为会拼命反击的凤香却瑟瑟发抖,捂着儿子的耳朵,侧身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女孩子却不放过他们,“你这个女人,吹了灯,骗了爹,生下这么个东西,笨手笨脚,难怪爹老不去你屋子里,就是嫌他碍眼。”凤香的样子,让我想起以前看过打把戏的流浪艺人,用各种随身带的毒物给观众表演各种惊险的表演,当时有条蛇被那艺人紧紧捉住七寸,就是她这个模样,畏手畏脚、缩头缩脑。
本来我也不喜欢凤香,知道是女孩子们欺侮她,于我也没什么损失,反正是他们之间狗咬狗,可那埋在母亲怀里大哭的男孩却让我很是揪心。小时候杨夫人批评娘或是我一句,我心里都很是难过,当然现在回想,都是说得在理的,眼前这就是无理辱骂,是绝对不能容忍的。心里不由冷哼一声,汉王,你走出去堂堂一员猛将,皇上重用、天下人敬仰,你的后院、你的女眷、你的儿女,却如乡野之人一样粗俗,却还没有她们的淳朴与善良。
环儿也听清他们说的话,一手撑伞在我头上,另一只手抚在我胳膊上,眉头微皱,对那两个女孩子很是不满,又看着我试探地摇摇头。我也很是犹豫,但男孩子越哭越伤心,简直到了让人心疼的程度。我朝环儿一笑,继续往前去,她脸上现出担忧,却又被欢欣鼓舞一扫而空。
四个人都全神贯注于自己当前的争端,一直到我离他们只有五六步才停下。一直让我感到忐忑的两个女孩却是出乎意料地乖巧,见我来了,一致地屈膝,甜甜地道一声“凝王妃。”一个碰碰另一个胳膊,两人相视一笑,又冲我叫道“小娘。”一个似乎还有小虎牙,很是可爱,不知道的,还当刚刚做了场梦。
见是这般,心中也有了底,便对她们也很亲昵地一笑,“在那边看雪景,听到这边有声响,过来看看。”边说边伸出双手,将她们两人揽在身边。抬头一看,环儿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我,凤香嘴唇颤抖,面色比雪都惨白,靠着外面一层艳红胭脂,才显出些血色。
小孩子就是这样,你待他客气,他就分外信任你。两人一致地歪着脑袋看我,“他把爹给姐姐的手套弄脏了。”说着还嘟着嘴看我,另一个女孩子应和地狠命点头。
我蹲下身,“给我看看。”一个白狐皮的手套上面几个凌乱脚印,一看就是小孩子的,还带着水珠,污浊的水迹从晶莹的皮毛上缓缓滴落。“呀!”一声,我拿在手上仔细看。“怎么回事?”我看看女孩又看看男孩,最后望向凤香。
凤香紧咬唇,眼睛紧盯自己脚尖,一言不发,反倒是伏在她身上的男孩子回过头来答我的问题,“她们戴着手套在我们前面炫耀,说就是不给娘,我想看看是什么,她们不给我……”小孩子说话特有的嗲声嗲气。
“那你不能踩啊!”两个女孩子一起训斥他,尖锐的嗓音几乎要刺破我的耳朵。
“我没有!”冷风灌进他的喉咙,猛咳嗽两声,凤香心疼地拍他,“我抢来看看,就掉地上了!”他哇哇大哭,边哭边嚎“你们不许骂我娘!不许骂我娘!”
我回头询问地看向环儿,又示意手中的手套,眼望望汀芷轩,环儿动动唇,无声地说了个“有”字。原先当是给孩子的,但我屋子里也有,那是真少了凤香的。
“这手套真的沾了些脏东西,单看这个,弟弟真的做错了,该跟姐姐们赔不是。”我笑着看向还挂着两行泪的小男孩儿,又瞟着女孩子,眼睛眯成一条线,好不得意。
终于还是凤香识相,推了儿子两三下,小男孩嗫嚅着“对不住姐姐,在这儿给姐姐赔不是。”
两个女孩“哼”一声,先是将头偏向一边,而后又转过脸,望着小男孩儿,一动不动,但气势完全是胜者,让她们先得意着。
我又将她俩揽到怀里,“弟弟都向姐姐认错了,姐姐该怎么做?”
她们俩在我的百褶裙上来回蹭,很不愿意的样子,“可是手套已经脏了。”
我向环儿使个眼色,她上前一步“不打紧,我们做下人的都能弄干净,如果两位小郡主不急,可以放心交给奴婢清理。”
果然是两个人精,很会见风使舵,也察觉出我的意图,相互一望,“那我们可以去汀芷轩吗?”
“当然,不过有个条件。”没想到她们居然对我住的地方感兴趣。
“什么?”一听到挑战,都来了精神,看来这府里人真的太惯她们,顺利日子过惯了。
我指指一人袖子里的手绢,“这个借给小娘,帮弟弟擦擦眼泪。这么冷的天,挂着两行泪,风一吹就皴了,可疼可疼了,你们想想。”
两人极不情愿地犹豫着,又想了想,一人假作大方地伸出手,将绢子递给我。我笑嘻嘻地接过,将男孩儿也揽到跟前,帮他将眼泪抹净。又回头问女孩儿“今年过节,爹都给了你们什么好东西?”
她们一听,脸上的表情又丰富生动起来,最掩盖不住的,就是得意洋洋,“丝锦小袄一件、耳环一对……”一样一样,如数家珍,我抬头看一眼凤香,她的表情也缓和下来,我的心也放下,汉王也没少孩子什么东西。
我将绢子还回去,又摸着他俩的头,“弟弟既然敬你们是姐姐,你们以后要乐得做个姐姐。”这么大的孩子,又都聪明得很,不用我多说。
身后一个丫鬟急急喊两个女孩子,她们很泄气,“不能往小娘那处去了。”
“没事,以后什么时候想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来。”
小男孩怯怯地一声“姐姐好走。”得到个刻意作出不在乎的一瞟,我却觉得很有进步。
凤香拉过儿子就要走,却被我拦住。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