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北征,敌手强于上次。上回的鞑靼,虽是黄金家族的延续,但贵族的的纨绔气已侵蚀了他们强悍的躯体;而现今面对的瓦刺,作为蒙古残部新兴的势力,在朝廷离间计的际遇中迅速膨胀,其自身的奋发,塑造了庞大的精锐骑兵。
无论是在顺天、还是行军途中,无论是赵王直接的阐述、还是宫人们之间的议论,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皇上对瓦刺的骑兵,担忧万分。我们大明朝的男儿虽说勇猛,但终究是农耕出身,即使爱马、骑马,却比不上整日在草原上游荡的牧民;况且平日的训练环境,给予汉族士兵骑射的机会也有限,所以时至今日,我大明军中最具杀伤力的骑兵,还是皇上靖难之役初期,从宁王手中得到的蒙古族的朵颜三卫。说穿了,这朵颜三卫,实则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主顾,当年给重金,他们连元朝都反。试想,到蒙古的土地上,怎能倚靠这样一支无情无义的队伍。
回想方才军中大乱的情形,似乎呐喊声从四面八方蜂拥而至,我方共五十多万大军,自是不怕他们,但细想,能够来去匆匆,让大营方寸大乱的军队,于将和他们遭遇的每一位将士,都是梦魇。
回想刚刚赵王跃上马背的情形,更是难以入睡。从未经过战事,初次出征,就逢此劲敌,无奈为了自己在皇上眼中的地位,他身不由己。这世上,真不是每个人如皇上或是汉王一般骁勇善战,就像不是每个人都能如太子与赵王般细腻仁厚,何必强求。
赵王吐露心思的那天,他对汉王分明有不可企及的羡慕,而此次,那骑黑马的汉王,一声吆喝,赵王便反身上马,毫不犹豫,这样一个给他激励的兄长,始终在他的前方奋勇杀敌,于他不知是喜事还是祸事。
同四年前,为汉王立下累累战功而欢呼雀跃不同,今天,此时此刻的我,只希望赵王平平安安,哪怕是在场上退缩了,我都为他能全身而退欢欣鼓舞,可惜他,肯定不会如我所盼望的那样懦弱不前。
在床榻上翻过几次后,东方便泛起鱼肚白,交战的锣鼓似也停息。
轻声走出帐外,见得各个营帐陆续有战士身披盔甲战袍走出,遥望昨夜先锋匆匆离去的方向,大家神色异常,有的低声细语,有的紧张眺望,我在大营门前踱了几个来回,却听得有人召唤,匆忙回营。
主营每日日出拔营,日落扎营,行军规律,总有信使形色匆匆,策马而来,停留片刻,又绝尘而去。不分昼夜,总有大股骑兵、弓箭手列队而出,又有伤员和部分军士回营休整,可赵王始终不见回来。
心中不免失望、担忧,但每日能见着皇上的几次,他都面色平和,想来他还是掌握大局,一切尽在预料之中,并无皇子伤亡。于是每日去看皇上的神色,成了我最大的期盼。
趁没人时,我会去赵王的营帐前走走,甚至觉得,他的大帐竟也是全军中最干净明亮的。
正在门口张望,冷不丁里头钻出个人来,与我撞个满怀。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张弓,乌青锃亮的箭头直指我的眉心。
里头又钻出个男子,看看我,轻呼“莫鲁莽,错伤人可不好。”弓箭才放下。
我长呼一口气,面前这个男子虽放下弓箭,却牙关紧咬,一双冷眼死死盯着我,这双凶神恶煞的眼睛似曾相识,却怎么也记不起究竟在何处见过,许是这样的眼睛我曾见过吧。
面对这从赵王帐中钻出的两个奇怪男子,我心生纳闷,赵王外出未归多日,按理说帐内不该有人,即使有,也只是贴身随从,收拾整理,断不是这样的风范。我拧起眉,刚想问来由,却被他抢在前面大喝“什么人?”
我抿嘴,眉头都挑起来,腰挺直,瞪着他们。
“不要生事端,我们走。”另一个看起来面善些的男子拉住他,快步消失在穿流的来往军士中。
我上前几步,却再也辨认不出这两人,心中疑云密布,深恐来者不善,对赵王图谋不轨。
“汉王回来了。”身旁的人突然都向营门涌去,我忙跳到一边,才没有被人群挤到。这才发现,这周围,全是和汉王年纪相仿的中级军官,想来都是打从小军士时就跟随他靖难的一些手足,难怪如此忠诚。
远远望去,果然营门外好长的路,都是黑压压的骑兵策马奔腾。
我手扶大帐,踮起脚尖,满眼都是汉王的旗帜,在如潮的人群中,无论如何都看不见赵王的面孔。转念一想,不如在他的营帐里等他,便转身钻了进去。
外面的人影晃动,各种招呼声、兵器落地声、马蹄飞溅声交织在一起,继而听到几乎一致向同一个方向的请安“汉王。”
汉王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心中松了一口气,赵王必是紧随他的,侧耳倾听,却并没有向赵王问安的声响,顿时为他泛起一丝苦涩。
“解散,好生休养!”低沉而有力的一声令下,得到的是震颤全营的欢呼声,这军中,再也没有比汉王更得人心的了。
帐上映出的相互交错的人影中,逐渐有一个现出清楚的模样来,向着我的方向走近,颀长的身段,挺拔的身姿,夹杂在壮硕兵士间显得气许多的影子,是他!
帐门一掀开,我便勾住他的脖子,他先是一惊,很快地环住我的腰肢。我看到放下的帐门外伫立着一个身影。
“你可回来了。”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却没有听得任何回应,从他肩头挪开,直视他的脸,没有半点欣喜,只有惊恐与疲惫。他迅速地抚摸我的头,将头埋在我的脖颈里,不住亲吻。心中觉察出他的反常,却只能用环住他脖子的手慢慢轻抚他的后背。
良久,“见到你真好。”一声叹息,再没有声音。
“皇叔,特来讨教战况。”又见得一个身影向我们跑来,我慌忙放开赵王,跳出几步,故作镇定地站好,却看见那身影定定立在原本就在的影子旁。
帐门被掀开,门口静立着汉王和皇圣孙二人。
皇圣孙见着我满脸诧异,回头望望汉王,张口想说什么,却被汉王抢了先,“侄儿和我一同,到三弟的帐中小坐。”
我转身就要走,左手却被赵王狠狠攥住。我大惊失色,抬头看面前二人,皇圣孙的视线被我的身体挡住,未察觉出什么,倒是汉王,冷笑着,低头看着我的袖口,嘴中吐出一句“也不是什么军情要务,凝儿也待在这里。”说完,便阔步向坐塌走去。
我好不容易挣脱了赵王的手,用质问的眼神望向他,迎上的却是一张憔悴的脸,便也不忍再责怪他什么,小心翼翼地跟在他的身后,走到已经入座的汉王与皇圣孙跟前。
皇圣孙伸出一只手让我入座,我推让了下,要帮他们倒茶,汉王却满不在乎地一声“军中哪有这么多规矩!我们自己倒,你坐。”我只得乖乖坐在赵王身边。
“皇叔们怎么一去这么久?”我心中暗算,这次行军一去就是一个月。抬眼看赵王,苍白的脸,毫无血色地望着在说话的皇圣孙,而汉王一开口,他又转头望向汉王,我的心中泛起阵阵担忧。
“那晚突袭,我们追了三日,本已追上歼灭,却见得前方又有一拨。”汉王语调轻松地回应,“遣了信使,报告父皇,父皇让我们继续追击,而后如此五六番,就追出去了将近一个月,这才又接到差遣,速速归营。”大家都认真凝视汉王,这般若无其事地简述战况。他说完,抿一口茶,目光却转向我,措手不及,我低下头。
“几次遭遇,皇叔估计对方实力如何?”皇圣孙迫不及待地追问。
汉王深吸一口气,刚要开口,却颇有顾虑地望向赵王,缓缓举起茶杯,只是品茶,默不作声。
营中一片寂静,赵王只是盯着自己面前的茶杯,两片叶尖在水面下起起伏伏,他似看出神了。
我用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他才从自己的世界里惊醒,“对方并不是我方对手。”
“三皇叔可是受了伤?”皇圣孙微起身,询问赵王。这般反常的神情,谁都看了出来。
赵王脸上显出尴尬,竟连说话都不连贯,“没,没,只是场面过于血腥,一时……”在场的人顿时心知肚明,我心中更是五味杂陈,赵王是怯懦了,可要在刀光剑影、鲜血飞溅的战场上毫不胆怯的人,又能有几个呢?心中又涌出心疼。
“三弟初上战场,经受得住这次的阵仗,实乃难得,率领的弓箭手立下不小功劳。”汉王抢过来说出的话,让我着实一惊,汉王与赵王的情谊果然深。
赵王感激地冲他一笑,汉王也伸手压住赵王的肩头,这一切尽收眼底,也不由得替赵王向汉王投去道谢的目光,他回给我一个友好的笑,看得我一愣。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