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笑一声,头低下,目光正落在我从袖子里露出的一小截手臂,赵王的镯子被雪白的腕子衬得愈发乌黑魅惑,“黑玛瑙的镯子实属少见,连云南最好的翡翠都难比,不知……”
“谢王爷夸奖。”我笑盈盈地打断他接下去的问话,不让他得逞。
他沉默了一会儿,背在身后的右手突然在胸前握拳,看得我心中一沉,却听见他没有改变的声音“刚才站得较远,没看清,想问一下,远远望到的可是你和……”
他拖长了音,想让我接下去,这明知故问的话果然不怀好意,“让午门的侍卫代送东西后走回来,并没有看见汉王,也就不知汉王看到的是谁,请王爷恕罪。”
他倒抽一口冷气,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冷,抑制了大起大伏的胸膛,“你这是故意瞒我。”
“不知王爷所指,请明示。”我低下头,不让他看到我上扬的嘴角,但左手却无意识地抚在右手的镯子上,满脑子都是刚才赵王留下的气息,只想快些摆脱眼前之人,回去同宫女们喝酒、吃糕点、讲故事、祈盼来年的美好生活。
“够了。”他终于还是沉不住气,暴起的怒意激得我一颤,但心中有所准备,瞬间就平静了下来,索性抬头直视他,看他能在这崭新的宫殿里闹出什么样的事来。“你若执意这般冥顽不化,将来莫要后悔。”
想吓得我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再寻个当儿治我的罪,汉王,你也着实小瞧了我。“王爷的话铭记在心,王爷若没有旁的事情,恕奴婢要赶回寓所,先行告退。”
说完,我绕过他,向乾清六所走去,身后寂静了会儿,传出向相反方向的声响,是他的滚金边黑靴踏在地上的响动,逐渐远去,我的心情也逐步放松下来,兴冲冲向着之前便约好的房间走去。
明年,过了这二次北征,赵王妃会被皇上宣旨送到郊外好生静养,若运气好,指不定皇上会亲自废了王妃,而同时,我将进到赵王府,再无汉王的干扰,噩梦也再不会将我吓醒。过了今夜,将是分外璀璨明天,充满幸福的明年。
皇上下令,在顺天城内停留准备到正月十五,元宵节一过,军队就开拔向北面大漠去。于是顺天城的气氛瞬间诡异起来,一方面,满城的新年喜庆,另一方面又是出征前的悲壮;一面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场景,另一面是涌入城中不成比例的青年军士,成群结队,饮酒起舞。
一大早,便有公公送来一个狐皮手套,上面是黛螺与群青色织出的青山绿水的丝绸面,覆在雪白的毛皮上。我接过,将双手放入其中,摸到一张纸,抽出一看,赵王清秀的字体映入眼帘
百年一遇寒冬,虽是瑞雪兆丰年,心中甚为你担忧。昨日外出打猎,特将首个猎物献给你。
寥寥数字,却让我不甚感动。的确温暖。望一眼窗外,昨晚整夜的大雪已停歇,远近层次的飞檐好不美丽,便走出屋子,向东面逛去。
刚走出几步,一个熟悉的身影迎面而来,见到我一愣,继而快步走来,满脸欣喜。
“总算又见着凝姑娘了。”
我忙行礼,“皇圣孙殿下安康,确是好久不见。”不知怎的,见着他,鼻子酸酸的,险些掉下泪来。
一年不见,皇圣孙又高了许多,我居然要抬头看他才行,心中暗暗计算,也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了。再仔细端详,眉宇间英气逼人,比太子要强硬许多,想想,初见赵王,不过他这般大,但皇圣孙此刻的气势确实比赵王当年盛许多。
“去年凝姑娘遭的祸事,我和父亲都知晓,心中不胜感激,对姑娘无限愧疚。”他低头细声细气地说话,似是怕惊扰了我脆弱的心。
当时虽是为了制止汉王对太子的行动,但也不全为了太子父子,也大半为了汉王好,而结果却是被清霁陷害了,真丝毫不能认为太子与皇圣孙欠了我什么,“是我天真了,行事鲁莽,幸亏皇圣孙殿下及时下旨,我才得以逃过一劫,应该我感恩戴德才是。”
皇圣孙苦笑,“姑娘是知道的,我也就实不相瞒,我确实不喜欢皇叔,但自知道姑娘心意之后,虽不愿,但还是希望姑娘能幸福,为了我和父亲,姑娘落此下场,夜不能寐。”
难为皇圣孙还要惦记我心所属,面上不禁泛红,“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殿下不必在意,旧时那些儿女情长,俱往矣。”
“姑娘当真俱往矣了?”另一个声音从侧面传来,这才发现瞻壑定定站在大殿门廊之下,看样子已有一阵了。他的个头也见长,但终究比皇圣孙小几岁,还没有赶上我高。
他一手背后,一手在胸前握拳,姿势与昨晚遇见的汉王一模一样,我想笑,却又一阵难以言喻的感伤,只淡淡地点头。
他垂头叹气,继而愤愤道“姑娘这样拿得起放得下,可曾想过我的父亲?”
那愤怒的眉眼,与强词夺理的架势,我实在熟悉,免不了怄气,双手握拳于体侧,千言万语就要涌出来,脑中突然一句柔声细语“沦落到和孩子争高下了吗?”马上恢复了笑脸,“个中曲直,只有当事人才明白,小王若是对此事心存不平,可与汉王再行商讨。”
“避痘归来,人去楼空,独留父亲暗自伤神。”英俊的小脸,未脱稚气,却迫不及待地摆出气势逼人的样子,古怪又可爱。
原来汉王也伤过心,心中又好受了许多,两人确实都有情谊。“造化弄人,一切尘埃落定,只能更向前看,小王年岁还小,大抵不能明白此中含义,但汉王必是明白的,小王无须为他徒增忧虑。”
瞻壑猛吸一口气,还想说什么,却被皇圣孙打断,“此事凝姑娘受尽苦头,你莫要再烦她了。”
“皇兄素来厌恶父亲,众所周知。此又为汉王府里的事情,凝姑娘本是父亲的王妃,皇兄由着我吧。”出人意料的,瞻壑居然如此强硬地回嘴,满眼倔强。终于,父辈的争端还是波及到这兄弟俩。
我不由轻叹一声,“为了我,让原本亲密无间的二位生出嫌隙,心中着实不安,这就告辞。”说完,手习惯性地想去轻抚瞻壑的脸蛋,手悬起来,望见他那酷似汉王的五官,手终究还是悬在那里,迟迟没有下落。
“瞻壑,过来。”汉王的一声将我们三人从这混乱地争执中解脱出来。
瞻壑向我低声道一声“凝姑娘,你让我大失所望。”转身向他父亲身边跑去。父子二人,缓步向逍遥宫走去,汉王不时抬手四处指点,许是在向儿子讲述这建筑之中的奥秘。
“里外不是人。”我向皇圣孙委屈地一笑,“不久之后还要启程,回屋收拾。”
“父子二人愈发相像,但终究是我的好弟弟。姑娘今后若有用得着我与父亲的地方,请尽管开口,定全力相助,才不枉姑娘对我们的一片好心。”
转眼间,花灯已下,该启程了。永乐十二年,皇上再次御驾亲征。
大漠的冬天是怎样的呢?所幸有赵王的狐皮手套,这趟北去,不会寒冷。
逐渐离开顺天城,才意识到这几年间,顺天已是何等繁华。渐渐远离宫殿、远离城镇、远离喧嚣,车辙压过的,由石板转为石子,再到枯草。
每晚,点篝火的焰光照亮天际,白天回望,黑色孤烟直通云霄,我也明白,就要深入蒙古腹地了。
一路上,白日行军,傍晚扎营,夜晚掌灯,夜半巡视。猎猎的北风,吹打在披风上,偶尔一股风吹进嗓子中,要咳好久。
总能遇上赵王关切的目光,与时不时送来的燕窝红糖水、狐裘等等。我心中有些恼这不知何时完结的北征,非要过了这一关,才能让赵王将我领出宫;但转念一想,若不是这次机会,不知何时才能盼到皇上,才能将王妃这样个不安定的人送走。
但瞻壑幽怨的眼神与汉王凌厉的眺望,总让我心生不忍与畏惧。不得不承认,我总在回味瞻壑的质问,“父亲暗自神伤”。瞻壑所说究竟是汉王计谋里的一部分,还是他不明白他父亲的为人?他只看到汉王的神伤,可曾看到我身上的疤痕,可曾看到这么几年来他一次次选择清霁,一步步按着清霁布下的阵伤我?
亏得那日他恶狠狠的一句“将来莫要后悔”,否则我还真被瞻壑那似是出自孩童真心的忧郁话语感动。
“瓦刺骑兵进犯!”四周传来号角声,哨兵们的嘶吼响彻营地四周,惊醒了熟睡中的将士。我正巡完一圈要回营帐,听得这一声,本能地向赵王的营帐跑去。
跑到时,他已满身盔甲,翻身上马,见着我又跃身而下,握起我的双手,“去去就来。”
“驾!”一匹黑马如旋风般自我们身边呼啸而过,“三弟,快领你的弓箭手随我来!”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