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旧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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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新来的师父学习女红已有几个月,说是曾经在楚王府上做女红,经验丰富,设计出来的样式很新颖,绣出的图案算得上精致,但也并不比姐姐们优出多少,而且这师父也似乎并不适合长时间的刺绣,往往我们还在低头,她却悄悄揉颈,或是轻扶太阳穴,一副不胜劳累的模样。

    姐姐们也在谈论,说是哥哥们回去也纳闷,很是不解,怎么会请来这么个师父,虽懂骑射,却不精,更谈不上善骑射,不单单已逝的父亲比他强很多,就连家中几位年长的哥哥也似比他强些,比较之下,他却像是个书生。也的确,瞿将军武艺高超,府上的授武师父不是人人都敢当的,不知这位师父什么来头。

    两位师父不仅住在府里,杨夫人似乎也特别关照,他们非但有自己的院子,就连吃穿用度也和各位公子小姐一样,从公中支用,各房不禁议论纷纷,只怕师父是虚名,不要惹来什么祸患。

    有好事的姨娘指派丫鬟从中打探,女红师父叫杨诗兰,授武师父叫杨温瑜。这下真相大白,在这新皇登基,人人自危之时,杨夫人总理瞿将军府的事务,心思不在怎样保这先帝钦点的将军之家,反倒是把些不相干的亲戚接到府里接济。

    杨夫人倒是素来稳重惯了,多少听见议论,却也全无愠色,每日照旧喝茶,稳如泰山。难怪娘自行收拾,大抵是害怕一旦有个闪失,好早早带我逃离这里,苦于京师仍然与外界隔绝,城中人一律不得外出,待得皇上清算完佞臣之后,方可与外通有无。

    杨夫人命家中年满十五者,今日午时齐聚西安门外大街,围观永乐帝登基以来首次对佞臣行刑。诗兰和温瑜师父在家继续教授少爷小姐。

    一个上午只看到诗兰魂不守舍,刺绣的双手竟然颤抖起来,最终握不住针,只好命各房丫鬟把小姐带回自己房内完成刺绣。

    用过午饭,我走到烟兰阁院内,听见院外有声响,透过院门,看见诗兰与温瑜起了争执。

    温瑜面南而立,表情愤慨至极,叫嚷着“唯我苟活算什么!”

    诗兰情急之下从背后抱住温瑜,温瑜却不管不顾地要跑去前厅,带倒了诗兰,诗兰只能跪在地上,死死抱着温瑜的双膝,哭喊着“不可负了杨夫人啊!”总算劝下温瑜,两人跪在地上抱头痛哭。

    吓得我回到房内,半响无话,怎么这两个师父私下有这么多的事。

    一个时辰之后,众人终于回来了。走在前面的杨夫人也少有的面露惧色,跟随身后的众人更是面色铁青,更有些小厮丫鬟一路呕吐。

    娘回到房内,抱着我无语良久。

    夜间,听见西侧偏房有哭喊声,城南的火光照亮天际,又有小厮报前厅有位自称“清霁”的小姐求见杨夫人。

    各房夫人姨娘再也忍不住,都聚集在烟兰阁门前,想要看看杨夫人究竟又要接纳怎样一个亲戚,等到的却是杨夫人一句“来人,绑起来送回方府”。众人噤若寒蝉,任凭这个清霁姑娘叫嚷着“枉家母与夫人闺中密友一番”“奸佞小人”……

    清晨,给杨夫人请过安,立在边上,等别的兄弟姐妹们挨个请安,这个礼才能算结束。

    漪姐姐过去一直害怕杨夫人,动作也畏缩不前,今天却很干练,一点也不拖泥带水。一俯一立,动作中竟然还透着些骄傲的滋味。

    等到她转身,我一惊,周围的人也都很震惊。

    这断然不是漪姐姐,虽说穿着相同的衣服,梳着相同的发式,却绝对不是漪姐姐。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似乎膝盖受伤了,这不是昨日求见的清霁姑娘吗?

    “齐泰、黄子澄是建帝身旁的佞臣,昨日已伏法,大家都看见了。瞿家虽是建帝在位时的忠臣良将,礼法上却不可怠慢。需谨言慎行,一着不慎,惹得全家杀身之祸,都记住了。回去吧。”

    我偷偷打量“漪姐姐”,丹凤眼,高鼻梁,深深的人中,显得格外秀慧,只是表情却很冷漠,没有漪姐姐的娇俏可人。

    我突然记起昨夜偏房的哭声像极了漪姐姐,难不成杨夫人让人把她绑了送回火光冲天的方府?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纵使杨夫人恨极了赵姨娘,漪姐姐好歹是父亲的亲生女儿,虽是庶出,可终归是瞿家人,为了个外人,就五花大绑,送去方府?方府昨夜大火又是怎样一回事?

    不管怎样,看来从今以后我要好好听话,要不,杨夫人再有世交来投奔,大概就要把我掉包送走了。

    刚走出烟兰阁没几步,前厅传来叫喊“圣旨到,还不快出来接旨!”

    我被娘拉着转过头来,随杨夫人急急走出前厅,一大家子跪在府门前空地上。

    “瞿能将军为先帝在位时的忠臣,白沟河一役战死沙场,其忠贞可歌可泣,奈何战时无法安葬,永乐帝登基,现准厚葬。钦此”

    “谢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全家老小一条声地谢旨,跪在家门外还是头一次,我总觉得怪怪的,大人们的欣喜之情却溢于言表。

    起身,瞥见杨夫人与温瑜、诗兰和清霁轻轻点头微笑,不知何时,清霁冰冷的脸上也现出了浅浅的笑容,但转瞬即逝。

    傍晚时分,画舫斋里响起琴声,是“漪姐姐”在弹古筝,听着听着,我突然很想念真正的漪姐姐,慢慢走进她的偏房。

    房内什么装饰都没有,和男子的房间无异,要说女孩子不爱美是不可能的,只可惜杨夫人似乎总是针对她,即使赵姨娘死后,对她也没有一点关心,什么饰品也轮不到分到她的房内。

    榻上铺着一张白丝帕子,一角画满墨竹,一看就是男人的东西。本是极素净的一张帕子,却被大片鲜红占据着,仔细看竟是血书,遒劲有力的楷书

    国难当头,身居御史之职,不可苟且偷生。此去杀燕贼,抱杀生成仁之心。只能负你,此生勿念,来世再续未尽之缘。

    景清

    建帝在位时夸赞过年轻有为的御史景清,此人我倒是见过。

    去年元宵节,漪姐姐带我去看花灯,人多被冲散了。我被一个中年妇女拖着走,我哭喊着不肯跟着她,她边拍我边嚷着“丫头还不听话”,向注意我们的人微笑着,挤开人群,向弄堂走去。

    离花灯、人群越来越远时,漪姐姐挤出人群,追过来,妇女却拖着我越跑越快,远远地看见姐姐被绊倒在地上,一个男子扶姐姐起身,姐姐指着我哭了。

    那男子跑来,劈掌打开那女人的手,大喝一声“该死的拐子,瞿将军的千金也敢拐。”

    后来,许是紧张过了头,许是哭喊累了,我倒在姐姐怀里昏昏沉沉的,只记得男子说了句“在下景清,不知姑娘芳名?”

    帕子突然被提了起来,我一回头,原是清霁,我伸手就夺。

    “这是漪姐姐的东西,你不许动。”

    “我就是你漪姐姐,这就是我的东西。”

    “你不是,你们把她弄去哪里了?”

    “她去会心上人。”

    “你们杀了她。”我“哇”的一声哭了。

    她急忙捂我的嘴,力气很大,按得我牙齿生疼。

    “她太懦弱。我比她更应该活下来。”我已经觉得她想要闷死我了,她却放开我,一笑,更阴冷。

    “放心,国恨家仇我一起报。”她恨恨地看着窗外,将丝帕凑在点的蜡烛上,一团光亮立即开始慢慢啃咬,直至全部吞噬。

    橘黄的火焰中,我看见一袭麻衣,手持宝剑冲向皇上的男子,当时所有人都是震惊,只有漪姐姐的神情是悲痛。

    爹战死的时候我只有五岁,又常年征战,我甚至不记得他的模样。所以想起他,我也不会格外悲伤。所有他的形象都是娘讲给我听。

    娘和杨夫人不一样,没有读过那么多的书,讲不出那么多忠义的词,她知道的只是爹在战场是十足的英雄,在家中对妻妾却是极温柔的。

    我想,爹要是活着,娘的日子该有多好。

    “娘,您恨杨夫人吗?”

    “不恨。”

    “她待我们不好。”

    “她待所有人都一样。”

    “她待我们很凶。”

    “操持整个家,不威严怎么行?”

    “娘,你知道谁杀了爹吗?”

    “我……不知道。”

    “若是知道了,要我长大了去报仇吗?”

    “交战中杀人没有私仇,老爷也被厚葬了。活着是最大的恩赐,不要带着恨活着。”

    这一夜,我头一次睡不着。漪姐姐为了死去的景清,放弃活下去,那是该有多伤心。

    隐约觉得窗外有闪动的人影。起身推门去看,望见有人向漪姐姐的偏房去了,那背影像极了昨日所见的温瑜师父。我以为眼花,回床上又躺下。

    约摸过了一个时辰,我真切地听见脚步声,凑近窗口,那张脸,确确实实是温瑜!只是一扫昨日的愠怒,反倒是一脸畅快,好似解了深仇大恨。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