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个时候,易久的耳边意外地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红大人。他侧过头朝着声音发出来的方向望去,正好看到红大人摇摇晃晃飘荡在夜空之中的场景,红色的衣摆像是点缀在枝头的一丛野山红花,衬着红大人愈发显得艳丽的眉眼和黑漆漆的头发。
他清晰而带着苦恼的声音像是一小捧凉水,哗啦一下浇在易久的心头,让陷入惊慌中的人类青年冷静了一些。易久颤抖着呼吸着带着奇异腥甜味道的空气,沉默了一会儿,才细微地抖动着没有血色的嘴唇,想要向红大人求救。可是,话到了嘴边,他又记起,之前一直保护着自己的红大人是怎么样干净利索,毫不犹豫地从自己的身边抽身而去的。
犹豫了片刻之后,易久最终只是闭紧了嘴巴,看着红大人没有做声。
被光滑而冰冷的鳞片和着蛇类的口水包裹着,易久现在只觉得头晕目眩,几乎没有办法去思考这个诡异的夜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接受到了易久的凝视,红大人像是知道他所想的那些事情一样,对着他露出了略带歉意的苦笑。
“本来我只是想要唤来陵山君的半丝精魂,对付这山上的小妖怪是真的足够了。是我思虑不周,没想到你在这里,竟然把它的原身也唤了过来,这下到好像有点了不得难呢!”(了不得难=没法收场)
陵山君也非常配合红大人说的最后那句话,舌尖从易久两腿之间抽出来,顺着背脊一路舔上去,差点没捋掉易久一把头毛。易久努力地想要拗过身子避开陵山君,红大人却赶紧喝止了:“你莫乱动咯,它在晚上视力不好,靠的是舌头来辨味道,你之前做菜,身上怕是沾了菜的气味,它这是在分辨你到底是啥东西呢。你让它多舔几下,等它认出你了就好了。”
原来虽然陵山君是不同凡类的巨蛇,有些生理特征却是没法改的——比如说嗅觉不靠鼻子,而靠舌头。
易久呆滞了片刻,身体反而比听到这番话之前更加僵硬了。费了好一会功夫,他才勉强出声:“你说它认得我是怎么回事?”
红大人嘴角绽开的笑容短暂的僵住,愣了片刻之后才无奈地点了点头。
“可不是认识吗?不然哪里会有这样的大妖会现原型来救你……”然而他却并不说明陵山君究竟是易久的哪位熟人。
易久还准备问下去,红大人骤然抬高了声音打断了他:“你们两个这幅样子还是不行勒……”
他的目光稍稍扫过了易久□在外的身体,和一副占地盘模样专心舔人的巨蛇,心中暗暗叹气。
“还是要想办法让它回去。”
冬天本就不是蛇该出来的时候,更何况是顶着这么一副巨大的架子,倒也难怪它脑袋不清白。
红大人想到这里,竟然也开始觉得自己做了一件蠢事,细长的手指指向了陵山君硕大的身体,“你先想办法喂它点吃的咯,今天月亮好,看看能不能做个场子让它的精魂妖身回到老壳子里头去。
他说得平静,易久却是一惊——
红大人说的是老家的土话,“场子”其实指的就是祭典,不过比起城市人熟悉的祭典又要更加偏古老一些。一般的祭典无非是图个风调雨顺什么的,送写瓜果烧鸭就算是贡品了。“场子”却是需要献祭的,比如那有人家想要孩子却久久生不出来,求助于神明,便要牵上活牛或者活猪等当场宰杀放血,杀了以后剔下来了血肉也断不能再给其他人吃,而是要埋在神仙庙的地下,算是正儿八经给神明吃了的,此外还有一系列七七八八的活动,易久却是不甚明了。
因为这风俗多少有些太过于野蛮与血腥,再加上活牲口近些年来身价看涨,就易久所知,村子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做过正儿八经的场子了。
易久不明就里地看着红大人,口中发苦,脸上却并没有多余的表情。
“我现在这样……怎么喂它吃的?”
话一说出口,他脑袋里不期然地浮现出了某些恐怖片的场景,然后便开始不由自主地思考自己究竟该卸掉哪只手或脚来换的一条命。结果这边正在纠结,那边便是红大人轻飘飘的声音:“你之前不是还做了一盘黄焖竹鼠吗?”
易久顺着他的手指望去,才发现之前被自己放在湖碟之中的那盘黄焖竹鼠,在之前陵山君搞出来的那一片飞沙走石之中竟然毫发无伤,不仅没有洒落在地或者是沾了石头沙子什么的,相反,它香气宜人放在地上,表面上似乎还能看到些许的热气——不过,原本堆得满满的竹鼠肉却只剩下了原先的一半。
易久脑海中忽然浮现出之前红大人拿了一只小碗吃肉的场景,再去看红大人的目光就有了一些古怪。红大人冲着他眨眨眼睛,笑眯眯地回答:“……不吃东西哪里有力气做场子啊。”
说完也不等易久回答,挥了挥袖子,便见到那细蓝藻纹的碟子旁边橡皮泥一般拉伸出了一道歪歪斜斜的黑色影子,也是个人形,蹒跚着从地上捧起了那盘黄焖竹鼠一步一步挪到了陵山君的旁边,隔着那巨大的肉山一般盘旋着的蛇身,颤颤巍巍地递给了易久。
一道厉风呼哧一声划过易久的面前,他刚刚来得及端住碟子,影子便被一根巨大的血红色舌头给卷成了黑色的渣,软绵绵地飘散在了空中。有个碎片跌落在易久旁边,他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小块指甲大小的皮肉,上面还是灰色的细绒毛,下面却是一团模糊的小肉团。
青年觉得一阵恶心,赶紧将它弹开了,结果又在这个时候想起之前陵山君就是这样卷了好多只那个啥到了嘴巴里,然后又淋了他一身口水……
顿时,易久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手指捏着盘子,指尖都开始发了白。到了这种关头,就算是搞不清红大人到底在搞什么鬼,也诚心诚意地希望能让他成功做了场子让陵山君回去。
也许是因为黄焖竹鼠的味道变得浓烈了,陵山君终于也把舔得干干净净的易久放到了用尾巴圈出来的一小块空地上,无比巨大的蛇头左右摇晃着,舌头闪来闪去,犹疑地寻找着记忆中超级想吃的美食。
只是它目前这个状态,动作就算是再轻柔,也十分让人受不住。
“现在就给它吃吗?”
易久看了看手中那碟竹鼠肉,又看了看陵山君山洞一般的黑喉咙,咽了一口口水,干巴巴地问道。
“你先用手捻一块,慢慢喂给它吃就好啦。”
红大人到像是没注意到食物与食客之间体积的巨大差异,依然十分认真地指导道。
易久擦了一把眼泪额头上的冷汗,强忍着恐惧,按照他说的那样,用手指捻了一块黄焖竹鼠,高举着手臂朝着那呼呼直响,甩得空气中满是妖风乱窜的舌头递过去。
不过是瞬间,陵山君已经找到了目标,将那竹鼠肉一把卷走了——只不过还是因为食物和舌头体积相差过大的缘故,陵山君的舌尖是顺着易久的上半身一路撸上去,最后才勉勉强强地卷起竹鼠肉吃到肚子里去的。
易久身上的粘液好不容易才晾得个半干,这下半边身子又被口水浇了透心凉,他的脸立刻就黑了。不过,对上那蓝莹莹的巨大蛇眼,呆立了片刻之后,他还是吞声忍气地又拈了一坨稍大些的竹鼠肉给陵山君。
巨蛇这次显然已经放轻了动作,结果舌头还是在人类青年白细地手臂上缠了半天才找准位置。
几次下来,不仅易久气急败坏——他几乎又被陵山君的口水给洗了个澡;另一边,吃块肉还吃得无比艰难,只在舌尖上有些味道的陵山君也开始焦躁了。
它用力地凝视着混在模糊视野之中易久的魂光,原本只是散发出微弱荧光的巨大瞳孔仿佛是烈焰一般烧出了幽蓝的火焰,几乎将它头部的鳞甲都染成了蓝色,两根如同鹿桠般竖起的透明的角从眼睛后面两片格外大的鳞甲中探出头来。原本给易久特意圈出来的那一小块空地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狭窄,到了最后干脆故技重施,用尾巴一把将易久卷了起来……然后便往嘴里送去。
越是靠近那巨大的蛇嘴,那种混合着香烛气和血腥味道的气味就愈发浓郁,这样的变故让易久陷入了慌乱之中,红大人也是脸色一变,连连对他喊道:“别愣着啦,快点再喂点,不然它就真的要把囫囵吞下去哒!”
易久听着这话,心中愈发叫苦,不过好在生死攸关之际,他倒是爆发出了百分之两百的潜力来,强忍着恐惧,颤抖着按照之前的动作又捻了块肉抵到陵山君的血盆大口之前。
陵山君侧着头看着它,看了半响,吐了舌头出来把易久手上的肉给叼走了。易久心中顿时大松了一口气,然后莫名其妙地就对着陵山君开口道:“……好乖。”
用的是哄小孩儿一般的口气。
话一出口,易久背上的冷汗就下来了,心中大恨自己脑袋抽了风——之前阿青自闭严重的时候,易久常常端了饭去喂他,喂一口便要哄着说一句“好乖”。不过等到阿青再大一点,即便是易久端了猪食给他也会嘻哩呼噜一口吃下,再没有让易久哄过。
易久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瞅着陵山君那偏头看人的模样,竟然将多年前的破毛病给带出来了。
只怕是这个晚上惊吓太多,绊了脑壳。
他这样想道。
未曾想,“好乖”两个字出口,竟然像是唤醒了陵山君那所剩无几的神志一般,它将易久放回了地面,“嘭”的一下将脑袋砸在易久脚跟前面,将舌头摊在外面不动了。
……
易久死死地看了它半天,试探性地将一块肉放在它的舌尖上,便看到那舌头弹簧一般弹回口腔,一口把肉给咽了——易久猛地咳了一下,开始觉得自己的胃部隐隐作痛。
片刻之后,他在陵山君殷切的目光下又放了块肉在它舌头上,眼睁睁看着它飞快地吃了。
一口,然后又是一口。
这样一来二去喂了几个轮回,陵山君身体缓慢地发生了变化。
从那看上去庞大无比的身体里,从里向外散发出萤火虫一般飘忽的光点,轻飘飘地汇集到了它的头部,巨大的头骨开始散发出朦胧的光线,水晶一般剔透,几乎能看得到那粗壮的骨头来。
易久每喂它一口食物,它便乖乖的变小一些。
等到盘子中只剩下最后一块肉,在易久面前的蛇不过是十米左右的长度,背黑而腹黄,鳞片上闪着非常隐秘的斑斓的花纹。它的头变成了一团明亮的光斑,里头影影约约,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变形。
看到这一幕,易久的手骤然间僵在了半空。
变形后的陵山君等了半天间他没动作,便主动将头凑了过来,张开嘴一口咬上了易久的指头,性急地卷走了最后一口黄焖竹鸡。人类青年冰冷的指尖被濡湿而温暖的舌头包裹住,骤然惊醒,尔后猛然打了一个激灵。
他一不小心便对上了陵山君现在的脸,之前笼罩在它头部的那些光芒像是被风吹起的轻纱一样缓缓地向后飞去,露出了微光之下青蓝色宛若透明薄冰一般的瞳孔,白皙到不可思议的皮肤和鲜红的嘴唇。
那是一张人类的脸。
脖子之上是美妙而带着妖异气息的人头,脖子之下却是粗壮无比的蛇身。
“嗬——”
易久发出一声急促的惊叫,也恰巧在这个时候,听到了红大人的厉声低喝。
“叫它的真名!”
真名?
什么真名?
不是叫陵山君的吗?
……
易久因为茫然和无措而微微睁大了眼睛,脑袋里像是白粥一般混乱空白。
可即便是这样,嘴唇却像是有了自己的意志力一样,自顾自地动了起来。
“……阿青。”
从手中的盘子中,迸发出了白练一般灿烂的月华,在那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的白光之中,他听到了自己叫出了那个人的名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