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上)


本站公告

    011-11-06

    自那日在孙府门口碰上何承勋之后,孙凤仪的心情就被不情愿地再次拉进了谷底,再次在那段难以磨灭的痛苦中沉沦,就好像近几日的天空,被冬季染上了忧郁的颜色,怎么也褪不掉,久而久之,就沁入骨髓,成为了与生俱来的习惯。

    虽然在家人面前,她表现地若无其事,但是每个人都深知,越是貌似真实的乐观,背后的苦楚便愈加真实。凤仪的眉眼间,假装不出来这么多的快乐,因为何承勋的不期而至,和吴庭轩的不期而别。

    “妈我回来了。”凤仪披着米白色的貂绒披肩,一边脱下手套一边朝厅堂走来。

    “今儿气色不错啊,哪儿玩儿去了?”孙夫人知道女儿体质虚寒,一到冬天就手脚冰凉,血气不畅,便着闻香准备了汤婆子,等到凤仪回来立刻给她暖上。

    “是珉谦,前几个月,凝夕不是,”说到凝夕,凤仪略有失神。为什么几乎每件事情都会或多或少地和方子孝联系上呢?是不是因为这个人,早已融入了自己生命的每一寸呼吸,牵一发而动全身,这种断骨连筋的痛,似要撕碎了凤仪的七魂六魄,永不超生。

    “这是梁少送给凤仪小姐的金鱼,以供小姐玩乐。”后面的跟班立刻跟上来,打了个圆场。

    “对,珉谦为了补偿我,特地在‘名贵家族’让我挑了几条金鱼回来养着。”凤仪回头看了看玻璃水缸里的那几条颇为精致的金鱼,不由有了隐隐笑意。

    “这珉谦倒是体贴啊。”孙夫人也来了几分兴致,走到鱼缸边上欣赏起来。

    “这两条是玉印头,哎,这条是,什么蝶尾?鳞荧蝶尾!”孙夫人用手指贴在鱼缸外,尾随着金鱼游动的痕迹,好像想隔空捉到它们一样。

    “那是荧鳞蝶尾。”凤仪喝了口闻香端过来的香茶,满身寒意尽褪,心里暖融融的,看着母亲兴致勃勃的样子,觉着很好笑,也很幸福。

    “这是,鹅头红。”孙夫人不确定地看向凤仪。

    “专业啊!很多人都会把它认成鹤顶红呢。”叶黎听到女儿的赞叹之后脸上立刻铺满了智慧的光辉,无限得意。

    “以前你外公府上,就是提督府嘛,到处养的不是凶神恶煞的猎狗啊,就是那些侧夫人姨娘们的懒猫儿,要么就是几只成天叽叽喳喳的鸟儿,只有我啊,养了几只金鱼,静静的多好。”原来母亲看到这些游弋的生灵,又惦念起了往昔的时光。

    此时凤仪感到自己的心,渐渐开始懂得母亲,也开始渐渐地向母亲靠近。因为母亲家族过往的一花一木,一人一事,和自己怀念墨礼的感觉是一样的,都是那么真实,在时光柔和的背景下,动人心魄。

    “妈,早知道你这么喜欢金鱼,”凤仪撒娇一般地靠过来,搂着母亲的胳膊,顽皮地说,“我早就打发梁大少到‘名贵家族’去买了,或者,今天应该再多买几只,养在你房间里啊。”

    “哎,你个臭丫头,我以为你这个乖乖女儿要亲自去给妈买呢,结果,还是去压榨少美,真不知道少美是不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啊。”嘴上这么说,叶黎心里的满足还是笑在了嘴上。她轻轻地抚摸着凤仪刚刚回暖的手,就想女儿就这么一直一直地在自己身边呆着,即使她爱撒娇,即使她不听话,可终归是自己的孩子,举世无双。

    “‘名贵家族’里面的东西贵得吓死人呢。”站在一边的识月既羡慕又忐忑地说了一句。

    “那可是,要不怎么打发美少爷去买啊是!”凤仪趴在桌子边上,认真地观察着这几条已经被看烦了的金鱼,兴趣不减。

    “妈,你看,我最喜欢这条黑色的,墨龙睛蝶尾。”相比于其他金鱼鲜亮多彩的外形,只有一条墨黑色的金鱼,略显孤僻地在一边,静静地漂浮着,很少动一动。

    “极品啊!”孙夫人完全被这条墨龙睛蝶尾吸引住了,眼睛随着它不经意的一下游动而闪烁着光芒。

    “黑得都看不到它的眼睛啊。”识月也靠了够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墨龙。

    “想看眼睛的话请欣赏‘望天’,那眼睛长的,瞎子都看得见。”凤仪头也没回地回答道。

    “哪儿呢哪儿呢?”识月没有看到那头上长眼睛的望天,已经开始怀疑自己连瞎子都不如了。

    “就是因为长得太丑了,所以没要啊。”凤仪看到识月满脸的迷茫,好像阴谋得逞一样地坏笑起来。

    “小姐又耍我。”识月委屈地嘟着嘴,跑到了孙夫人边上。

    “把鱼缸抱下去。”闻香带着“名贵家族”派来的小厮把这个精美的玻璃鱼缸给抱到了偏厅。

    “凤仪啊,刚刚令麒回来了,拿了张向府的帖子,说是邀请你们去参加舞会,他给放他房间里了,你过去拿了看下。”

    “哥哥已经走了?好。”凤仪说完站起身就要走。

    “凤仪,我刚刚叫令仪去找了何中原,跟他道个歉,对于那天咱们家对他的唐突,我实在感到有些过不去。”原来那天何承勋突然造访,让孙夫人感到十分不快,没讲几句话就送客了,因为她就是怕凤仪见到了何承勋,又会勾起方子孝的回忆,再次回到痛苦的漩涡中,这是她无论如何也不允许的,所以今天,她遣了令仪去拜访何承勋,聊表歉意。

    “哦,”凤仪稍有沉默,“那,令仪今晚去吗?”

    “她应该从‘蒂鑫’直接过去向府,你就不用管她了。”

    孙凤仪在回房间的路上,沉浸于一片理不出头绪的思考。有的时候,这样的感觉,就好像溺水一样,如此无助,如此揪心,可是就在最后的那一刹那,便有灵感的光芒突现,一闪而过之后,便又是一片茫茫无际的黑暗。

    那天当她看到何中原的眼睛的时候,她读到了那种痛苦和不安,他从不愿意伤害自己,他怎么可能伤害自己!在英国的三年间,如果说是方墨礼给了自己精神上的爱与满足,那么何中原就是那个教会了她怎么爱生活和照顾自己的人,或者说大多数情况下,都是他在关心着自己的生活。

    而当时的凤仪,单纯地认为生活的全部,就是方子孝,只有方子孝,对于何承勋的无微不至,她甚至当成了一种理所当然。这次他突然地出现,只是为了想看看自己好不好,想看看墨礼的离世是不是已经崩溃了自己的生活。而自己呢,居然一句话都没有同他讲,无礼且无情地把他晾在身后,决然离去,只是责怪他的出现,而忽略了他的关怀。

    原来她还是忘不了何承勋的那些理所当然,原来她责怪的只是何承勋的影子,已经和过去的岁月融为一体罢了,见伤心,忘不能。可是,这并不是何承勋的错啊!

    不知不觉已然走到了孙令麒的房间门口,推门而入,就看到了一封淡金色的帖子躺在茶桌上。凤仪略读一番,原来是向巍的同胞姐姐向淼和他姐夫胡润新从美国回来了,所以向府要办个宴会,给他们接风。想想这一家,凤仪倒觉得有几分意思。

    向巍出身军阀,他的家族还有着与前清贵族联姻的历史,所以整个向氏的人都属于保守而典型的军阀做派,向巍的气质就更上一层楼地和前清的八旗亲贵有几分相似,而且是神似,然而向巍的姐姐向淼,却和整个家族格格不入。

    她的端庄大方不同于传统的名门闺秀,因为她的身上兼具一种温暖的亲和力和清澈的雅之气,宛若兰花,却又非那样的清冷孤洁。虽然向淼的长相算不得绝色美女,但是由于这种浸润着智慧,善良,敏锐,亲切的气质,使得向淼成为北平当之无愧的名媛典范。

    向淼和自己的丈夫是在美国认识的,这位胡润新就更是向氏家族里的一朵奇葩了。胡润新,或者应该尊称一声,胡教授,是在美国读书的著名数学家,这次回国,就是受到了井祎的父亲,京都华翎大学的校长和董事会的邀请,回国效力的。这样一个低调行事,冷静沉着且智商超群的姐夫,实在是浮躁的向巍学习的榜样。

    正准备拿了帖子出门,凤仪的眼睛不经意间扫到了孙令麒书柜的一个相框上。这个已经稍有褪色的金属相框,复古印花,让凤仪产生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于是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把相框翻过来看了一眼,顿时,明亮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雾气,缭绕着斑驳的过往,昔景仍在人已逝,莫哀叹,情犹见。

    那是三年前的一个下午,凤仪刚刚陪着母亲去“织云坊”选了新的缎面做旗袍,便兴冲冲地赶到德龄马场去赴墨礼和中原的约。不巧自己穿的是旗袍,所以就不能骑马了,看着墨礼骑着凝夕在夕阳下一圈一圈地跑着,实在按耐不住兴致的凤仪要求子孝带着她骑,于是方子孝把她抱上马,让她斜坐在马背上,自己带着她骑。

    凤仪第一次这样好像坐在自行车上后座上一样斜坐在马背上,很是激动,涨红的脸蛋在暮色中,熠熠生辉,被风吹乱的头发,挡不住的是年华似水,美眷如花。凤仪的小腿还不安分地动着,想鞭策凝夕跑的快一些。

    “凤仪就像要飞起来了一样。”何承勋说着拿出相机,拍下了这一幕:

    凤仪斜坐在马背上,张开双手,歪着脑袋冲着镜头笑着,艳若桃李烂漫无暇。而方子孝呢,在一旁拉着凝夕的缰绳,侧身看向凤仪、

    可是眼前的这张照片没有方子孝,应该是孙令麒怕凤仪会睹物思人,所以把子孝给剪去了。然而凤仪的头是朝着墨礼的方向歪着的,所以,就算减去那一角,也掩饰不了方子孝的存在。凤仪记得当时,方子孝一手牵着凝夕,一手朝她伸过去,护在她前面,唯恐她坐不稳掉下来,这样,他就能第一时间接住她。

    就算我想飞,你还是会拉着一条线,保护我的,是吗?

    于此,凤仪已经不忍心再想下去了,眼角的盈盈有光,她忽然记起了什么,放下照片,就立刻奔回了自己的房间。凤仪打开衣柜,左翻右找,把衣橱里搅合地一片狼藉,终于,一件旧日的衣服呈现在眼前。

    是一件明黄色的旗袍,上面绣着朵朵兰花,蓝紫色的情愫,淡淡然在一片暖暖中娓娓铺开而来,素净中透着明媚,羞涩里不失端庄。这是三年前,承勋的礼物。

    当时拍了那张照片之后,何承勋调笑到,凤仪好像要飞起来了!一个星期后,她就收到了这份旗袍的礼物,可是由于裁剪不当,对于当时只有十四岁的凤仪来说尺寸过大了,所以一直就放在衣橱里再没有穿过。

    现在,镜子中的人儿,与这条旗袍不能再相配了,简直是天衣无缝。凤仪默默地看着镜中的自己,熟悉的衣服里,遥远却陌生的人,四年前那条几乎废弃的裙子,现今却如此裁剪得当,只不过原本脆生的颜色,染上了一层怀旧而已。这让凤仪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一种默契,一份回忆,还是,她始终不明白的,何承勋的一片心。凤仪的眼神顺着滑到了裙边的开叉出,一只黑蓝相间的画眉鸟,跃然而出。

    这就是,飞翔的意境。

    凤仪没有想到,当时压根就没仔细看过几眼的裙子,居然如此这般有心思,那一句“要飞起来了”,何承勋居然真的将飞翔的生灵,绣到了她的裙角上,将轻盈的羽毛,贴在了她的脚边,也许,如果孙凤仪愿意,何承勋也可以将整个天下,送到她的石榴裙下!只不过,将来有一日给她半壁江山的人,却不会是那个曾经对凤仪情深一片的何承勋罢了。

    不要随意践踏一份感情的深厚,也不要轻易估计一份感情的重量。不是每个人都会为了每个人费尽心思,也不是每个人,都会永远对每个人,一诺千金。

    深吸了一口气,将最后一滴眼泪逼回眼眶,凤仪脱下了旗袍,视若珍宝般将它工整地叠好,放在衣箱里,这并不是珍藏了过去,而是,赋予了将来。

    当一个人,刻意背对着夕阳的时候,内心是孤单的。因为有种缅怀不舍得,有种希冀不奢求,只有面对自己被无限拉长的影子,才发现,由始至终,都是一无所有的一厢情愿。

    “中原哥哥。”孙令仪看到低着头一脚一脚踢着地上小石子的何承勋,一股怜悯和不忍集结在胸口,她开始有些埋怨自己的姐姐,而更多的,是一种羡慕。绝情如凤仪,背后的何承勋依旧在守护,不离不弃。于是,令仪即刻走上去,扬手打翻了一杯调进了余晖的自饮悲伤。

    “令仪小姐。”看到来人,何承勋礼貌地微微颔首。

    “怎么想到约在华翎大学呢?”令仪收到蒂鑫王朝前台的回电之时,竟有些奇怪,为什么何承勋要约她在京都华翎大学门口见面。

    “进去走走。”说罢,何承勋自顾自地走进了大门。

    “中原哥,今天妈叫我过来是为了,”令仪立刻小碎步跟了上去,想要解释来意。

    “我知道,不用了。”何承勋双手插在口袋里,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令仪的话。

    孙令仪微张的嘴,尴尬地闭上了,眼神里多了几分不快。

    “孙夫人不用觉得歉意,凤仪更不用。是我不该如此唐突来访,又勾起凤仪的伤心事,要怪,只能怪我考虑不周详。”何承勋的父亲何永濂是南京政府外交部的部长,为人八面玲珑老奸巨猾,而何承勋的家教与修养,均来自于这个背景复杂的何氏家族。

    何承勋的曾祖父曾是大清朝的吏部侍郎,洋务派名臣祥的旧部,后洋务运动失败,仕途一片黯淡的何侍郎,便弃官从商,由于家底丰厚,不消多久就已富甲一方。

    到清末维新变法时期,已从商两代的何家义无反顾地支持维新派变法,待戊戌六君子被捕维新派被赶尽杀绝之时,幸亏当时何永濂的父亲何弃仕出面,花重金买通了地方官,使得何氏一门逃过此劫。

    当过朝廷大员又经过商的何氏家族,历经波折,仍旧屹立不倒,不管以何种方式,使得何家的每个人身上,都具备一个特点,就是彬彬礼数之下隐藏着颇深的心机,玩得转吏部,行得开商海。

    出自于保守的官僚之家,却又热血支持维新思想,本就矛盾的事情集于一身,便形成了何氏的性格,包括何承勋,也注定了他命途的结局,生于矛盾而末于失衡,挣脱不开的是上天安排的枷锁,还是自己的内心而已。

    中原,你背负的,终究还是天底下,最广阔的一片土地,和它背后的功成名就,当孙凤仪横亘其中,你又该如何抉择。

    令仪无言,只感觉那个削瘦的影子,越拉越长,似乎预示着没有尽头的落寞和苦闷。

    “华翎的冬天,别有一番味道。”忽而令仪不想再提起那些关于姐姐,关于子孝,关于每个人都想保护的一段往事,只想全心全意地,享受这个黄昏。

    “你知道吗,其实华翎的校园更适合骑车子逛,比走路有意思多了。”何承勋的脸上,似有似无的笑意,猜得出,他自行车的后座上,曾经承载着太多的念念不忘,凤仪银铃般的笑声,飘过落满了金黄树叶的校园大道,掠走了他所有的心跳。如今对他来说,这早已成为了一种负担,没有想象的珍贵,却比想象的沉重。

    令仪看到周围不时有自行车要么飞快要么缓缓地骑过,对于眼前这所名震全国的京都华翎大学,多了几分的憧憬和喜爱。

    “华翎的前身是翰林学堂。”周围零落的几栋清代建筑,别致却失落地点缀着校园不起眼的角落。

    “京都华翎,求的,便是那顶戴花翎罢了。”令仪恍然大悟这所大学名字的来历,看着何承勋毫不在意的表情,略有不解。如今天下没有一个有抱负的学子不向往京都华翎大学的,而从这里走出来的人,没有一个不为此而感到骄傲的,为何承勋对此却不屑一顾?

    何承勋出身官宦之家,令仪亦身家不菲,但她也有的常识是,无论出身如何,只要头上顶了京都华翎的牌子,便是要被高看一眼的,贵如井俊斐,傲如梁珉谦,都是华翎的校友,也都将华翎当做人生浓墨重彩的一笔。

    “本是为了朝服花翎而来,又有何过人之处!如今看看当年在这里写下梦想的人,墨礼离世,我和珉谦也只能子承父业,饱学如俊斐,还不是继续在这庙堂外的小庙堂里继续培养着渴望跃居龙门的学子,好一番讽刺!”

    何承勋的一番自嘲,却穷尽了这所最富盛名学府的那一点点最后的颜面,所谓的科学,民主,都只不过是翰林学堂从长跑马褂换了一身西装革履,剪掉长辫子容易,祛除内心的根深蒂固又谈何容易。国难当头,象牙塔里的学子却仍旧只关心一朝为臣的荣耀,谁会在乎这个国家所经历的磨难,和未来要面对的所有超负荷的承受。

    晚霞落幕,仿佛一首挽歌,第一根弦的拨动,已触及了内心最脆弱的地方,连身后的影子,都蹑手蹑脚得没入随之而来的黑暗,天际之外,会不会有藏身之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