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香推开他的脸说:“瞧你的酒味……真醺人,你喝了多少啊?”
“不多,一斤。”
贞香一听生气了,“还说不多,一个人喝一斤,你想变成酒鬼啊?老大不小了,连媳妇都娶不到。”
“嘿嘿,”丁咚觉得打探情报的机会来了,笑着说:“妈,我不想娶媳妇,你也不用操心,有朝一日想了……手到擒来。可是,你要找个好老伴,这才是我目前最关心的。”
贞香正色瞅儿子一眼,嘀咕道:“没正经。”
“哎,真的好香啊!”丁咚扮了个鬼脸,深深吸一口气使劲嗅着,他的鼻子和眉头紧缩一团,样子滑稽地讨母亲喜欢。
几朵洁白的栀子花在暗夜中静悄悄地开放,贞香嘀咕说,真不可思议,晚饭前看它还是花骨朵,这夜里怎么就开得这样肆意,她说着靠近了嗅一嗅,花香浓郁,直沁肺腑,她要儿子过来好好闻一闻,丁咚看看满天星星,再看着栀子花慢悠悠地说:“嗯,栀子花又香又美,可是我忘了问,哪来的栀子花啊?”
“武天明拿来的。”她回避儿子的目光,转过脸放下水壶要进屋去。
丁咚不放过机会,跟着问:“妈,你和武天明那老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
贞香一愣站住,“你是指什么?”
“我说的你明白。凭我娘灵光的大脑,你心里清楚我问啥。只是娘啊,我可提醒你啊,别糊弄我,我不是三岁的小孩,你就直截了当告诉我,你是不是真喜欢这家伙?至于他对你安的什么心……反正我是知道的,不要你费口舌。”
贞香放下手中的水壶,怔怔地看着儿子说:“我……我是喜欢他。”她带有几分试探意味地说问:“你觉得……我和他合适吗?”
“哦,真的喜欢他啊,”丁咚嘻嘻笑了,“只要你喜欢,我不反对,看得出来……那老小子是真心对你好。”
丁咚的回答让贞香满意,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帘说:“既然你不反对,那我就可以和他再了解了解……”
“别!”丁咚打断她的话,“了解啥,全县人民都帮你了解清楚了,他武天明算得上是一个好人,我的娘啊,您老不年轻了。哦,顺便问一句,武天明多大岁数……他比丁一芳……”
一提丁一芳,贞香的脸即刻沉下来,听见儿子将父亲直呼其名,不禁瞪了他一眼,然后低声说:“他们同岁。”
丁咚没拗过母亲,在母亲的催促和安排下不得不与武天明正面“交锋”了一回。
那是一个晚上,武天明和丁咚一同吃罢贞香精心准备的晚饭,两人如同老朋友般喝了几杯高粱酒,可他们天南地北,聊了半天尽是打仗、习武、打篮球,没有一句与家庭和父子相关的话题,后来,在丁咚的提议下,他俩竟扳起了手腕。
贞香没想到扳手腕是以儿子的失败而告终。
武天明走后丁咚后来对母亲说:“这家伙还凑合吧,以后把你交给他,我也放心了。只是这年头当官的不吃香,有很多意想不到的麻烦,你可要有思想准备。”
“当官的……”她怔住了,好象突然想到这个问题。
贞香想起了母亲当年的担忧,既是算命先生的忠告,告诫自己命中不能嫁给当官的……
可贞香不相信命运,她相信神灵。她感觉是神灵的指引让武天明来陪伴她,和她一同度过余下的人生。
最近一段时间,与抓革命促生产初见成效有关的新闻陆续从云江新闻里播出,武天明越来越得云江的人心,他也越来越忙了,贞香有十来天没见他来,自己去了一趟他的住处。
第一次走进他的门,她站住了,这哪是过日子的家啊,她看着屋里的陈设摇头。虽然整间屋子收拾得干净利索,可仍然像个部队宿舍,除了醒目的床,空荡荡的房间里没有居家气息。
她去清理他的衣物,箱子寥寥无几的衣服很是寒酸,眼见秋天就要到了,他连件毛衣都没有,那件穿了十来年的军绿色绒线衣破了好几个洞也没舍得没扔掉,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底。
她要为他赶织一件毛衣,毫不犹豫即刻上街买好了毛线,回家就起手织上了。
坐在屋里埋头织着,四周好寂静。过去她从这静里感觉的是孤独和冷清,可如今依然自身一人呆着,却没有丝毫的孤独感。
什么是孤独,不是独处,而是没有人理解你,没有人关心你的所思所想。现在有了一个人的关心和爱护,她觉得周遭都是他的影子和气息,她的内心不时会漾起一阵阵温馨。
生活好像在这儿拐了一个弯,出现了重大转机,多年苍白的感情有了色彩,儿子也渐渐走上正道,她感到生活就要善待她,前面的路有了盎然有趣。
除了自己的境遇,她对儿子的变化也暗自高兴。
自从幺狗当上家具厂的厂长,丁咚就像戴上了笼头,过去的武功师父现在是工作上的直接领导,师傅的话丁咚当然能听进去。
抓革命促生产,最上面是武天明主管,厂里有师傅督促,丁咚从事的兵团头目事物渐渐停顿。作为东风兵团的形象大使,那辆卡车一夜之间报废了,先是没有了车胎,接着没有了方向盘,再后来被人拆得七零八落,仅剩下车头和车厢,所有零件不知去向。
最神气活现的兵团形象没了,兵团的哥们也作鸟兽散,好似销声匿迹。除了偶尔有几人在一起打球喝酒聊会天,或是凑到一起打打球,不再谈论本兵团昔日的风光,频繁的造反活动与紧急事务突发的局面也不再出现。为此,贞香在暗中窃喜,她企望周遭一切走上正轨,儿子也从此走出乱像。
她想到了丁一芳,自己命中的那颗流星,眸里顿时黯然。
他现在怎样了……
为了让劳改中的丁一芳有点所慰籍,贞香几番劝说让丁咚去看望,好说歹说,苦口婆心,也许基于母亲的个人生活就要叫上好运,亲生父亲还在倒霉服刑,处于恻隐之心,丁咚终于同意去见他。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丁咚搭车去了离县城六十里开外的沙洲劳改农场。
沙洲劳改农场就在荆州古城百里之外的刁子湖畔,扼据汉江中下游,是解放后最大的劳改农场之一。中央只给这里划拨了一些小米和高粱,而这里却在几年内,收押改造了大批土匪和反动分子,还使十余万亩荒滩变成了良田。
丁一芳就关押在这里。和他一同押送来的还有一批政治犯和刑事犯,杀人犯万井山就像丁一芳的影子,也跟他在一起。
在一个黄沙飞舞的中午,押送犯人的汽车来到农场,等待他们的是一片劳改农场的大田和以军管会为领到的管教支队。
负责管理丁一芳等人的管教姓曾,犯人都叫他“曾教”。
曾教第一天给他们介绍农场,说大田每块约有一千亩,田地的四面环绕着葱郁的树木和深深的沟渠。下车伊始,曾教就将“改造是唯一出路”的观念传导给这批新到的犯人,接着发布命令,要他们自己动手盖房子住,一切从零开始。新房盖好前,暂时住在农场的库房里,一律睡地铺。
这些劳改犯刑期最长的是无期,最短的有半年。在劳动中好好改造,争取减刑,是大多数人的心愿。
这是一片带有传奇色彩的土地。
当晚在地铺上就寝前,万景山把他从管教那儿打听来的关于农场的传闻絮叨着告诉丁一芳。万井山现在是服了丁一芳。自从万井山看见武天明来探监,丁一芳死刑变有期,他认定丁一芳是颇有运气的人,因此,尽管依旧拿丁一芳来调侃,打趣,但心里却对他刮目相看了。他躺在丁一芳旁边的床上,不停地絮叨着。
“据说,这劳改农场还是土匪的功劳呢!”
“土匪的功劳?你又胡说八道。”
“咋不是。”
“你懂个屁。老子行走江湖时,早知道这回事。”丁一芳翻身接过万井山的话茬。“解放前,这里的土匪很多,老百姓经常遭受土匪抢劫,搞得民不聊生,大家只好背井离乡去逃难,可是这里的土地却大片大片的荒芜,到处芦苇和杂草丛生。解放后,人民政府清剿土匪,抓了很多人,也杀了不少人,当时有人主张把土匪全杀了,以解过去被祸害的心头之恨,但也有人提出建议,主张把这些土匪组织起来,进行劳动改造,让他们把荒地改造成良田。政府觉得后一种办法好,所以在这儿办起了劳改农场。眼前这一切……不是土匪的功劳,是人民政府的远见卓识,充分说明了人民政府的英明,你一个老木匠……你懂吗?”
万井山瞪大眼嬉笑道:“啊,我听出来,你很爱政府啊,可是却还犯那么低级的错误,好端端的你干吗去当通缉犯?”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