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该不是要出什么大事吧……看来人们真像胖嫂说的,都不正常,邪了。
东寻西找,打听半天也没有水枝的下落。
贞香走着,迎面而来的是一列游行的队伍。真是冤家路窄,她见了不想见的人。
在震耳的口号声中看见领队的竟是苏蕊。
几年不见,苏蕊变得消瘦了许多,她身着白上衣,蓝裤子,臂上的红袖章写着“火炬战斗队”。只见她挥臂高声领呼,队伍跟着她,一领一应,口号声此起彼伏,从“打倒走资派武天明”开头,到“敌人不投降,就叫它灭亡”结尾,一遍又一遍呼喊着十来句口号,走一路,口号响一路。路上的行人无不驻足观看。有的指指戳戳,有的小声议论,有的由于动了恻隐之心而不经意地摇头叹息,还有的兴奋地跟着队伍跑,等靠近那一个个戴高帽子低头哈背的倒霉蛋时,便弯腰瞅仔细,看看是不是自己所认识的人。
被驾着游街打头的是武天明,无论从官衔还是从“装束”上来看,都数他最抢眼。县里的一把手,白纸壳糊成足有五尺高的帽子,顶端尖尖直指上苍,上面用墨水写着“云江最大的走资派武天明”,名字上打上了红叉。两个大汉的手臂伸得很长,死死的按住他的头颅。只见武天明弯腰哈背,头快要挨着自己的脚尖,样子十分狼狈。
贞香曾见过武天明,那一年他刚到云江,和丁一芳从小酒馆出来时,她正好从水枝那里回来,侧面见了武天明。那时的他步履坚毅腰板直,颇有几分军人的豪气和英姿。此刻,他却像霜打的茄子。
武天明的后面跟着一溜当官的,什么教育局的局长,商业局的局长,医院的院长。还有中学的校长也在里面。这些人都是走资派?贞香感到困惑。正在困惑中,她看见了一个相识的面孔,她的高帽子上画着一条蛇,上面写着“特务、走资派潘玉银”。
贞香从侧面看出来了,她就是那个浓眉大眼的地下党,是她引领丁一芳走上剧团团长之位的。
潘玉银皮肤白净,眉毛如男人般粗黑,那双大眼睛此刻垂着,看不出任何表情。看来她就是人们所说的双料货了。贞香为她感到惋惜。同时,对云江县有这么多坏人深感疑惑和不安。
后面跟着的粗粗的游行队伍脚步凌乱,贞香扫一眼,快步走过,因为她看见了丁一芳,他面色疲惫地走在游行的队伍里,跟着众人在苏蕊的带领下扬臂呼口号。
贞香的那一眼正被丁一芳接住,她感觉到了。他那一眼很深,很复杂,骤然出现在他眼中的火花好似带着询问和担忧,或有万语千言。
贞香把脸扭开,不想被他注视。
擦肩而过的队伍走远,天色渐暗,贞香到家了。不一会儿红雀和丁咚一前一后相继回到了家,见了儿女贞香松了口气。
贞香做好晚饭,丁咚和红雀刚把碗筷摆好准备坐下吃,门口传来“莲花闹”的声音。
好久不见的“莲花闹”现在又重出江湖。红雀感叹一句跑去开门看热闹,丁咚也随着跟到门口。只见一高一矮两个男子,各手执一副竹板有节奏的敲打,嘴里朗朗吟诵。
竹板声声,两个汉子笑吟吟的对兄妹俩点头,其中一个高个子走近时,挪动几步,看得出他的腿有点儿瘸,他口中念念有词,配合着竹板的节奏,带头诵一句,矮个子跟着他一起诵道:
“莲花闹,莲花闹,
说说斗争形势好,
走资派被打倒,
革命群众拍手笑。
莲花闹,莲花闹,
牛鬼蛇神缩头了,
阶级斗争天天讲,
众人拾柴火焰高。”
贞香出来,手里拿着两双筷子,端着热气腾腾的满满一碗米饭,米饭上面盖着渣胡椒和萝卜丝,她对那两个汉子点头说:
“别唱了,快吃吧!”
竹板声骤然停住,两个汉子嘿嘿笑着,朝贞香说声“多谢多谢”,拿起筷子,蹲在地上,你一口我一口,大口大口地分而食之。贞香问他们要不要拿个碗来分开吃,他们埋头说,“不用不用,阶级弟兄这样好。”说话间,一大碗饭菜很快吃完,他们抹嘴一笑,露出朝天碗底。贞香吩咐红雀端来一碗水给他们喝。喝罢水,两个汉子双手握拳报胸,连连道谢后离去。
晚饭被莲花汉子分食,不够母子三人吃了,贞香让丁咚和红雀吃,可是兄妹俩也不吃,一家人推来推去的,最后分成三份,每人象征性的吃了一些。就在这食不果腹的餐桌上,丁咚和红雀嘴里一刻也没闲着,面红脖子粗地议论着当今时事,哪一派人多,哪一派有狠,哪一派最无私无畏,哪一派的人连自己的亲爹也不姑息,属他们革命最坚定。
贞香瞥一眼兄妹俩说:“那不就是六亲不认吗,你们以后不会也这样吧?”
“唔……我不会”丁咚摇头笑道。
贞香问红雀,“你呢?”
红雀说:“我们家不会有黑帮的,我当然不会。”
贞香幽幽地说:“记得上学时……先生曾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天地老爷都无任何偏私,一样看待众生,人们为什么就做不到……”
丁咚一听乐了,扒拉着碗里仅剩的一口饭,笑着说:“妈,到底是上过几天私塾的,说话还带古呢。”
红雀打断哥哥的话,突然话题一转,问道:“妈,你还在找水枝吗?”
“是啊,也不知金洋洋和他的手下把她带到哪儿去了……是死是活还不知道。”
贞香说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停地唠叨。
“唉,都说人之初,性本善……如今是怎么了?好像人之初,性本恶了……这疯子怎么就成了敌人?有谁看见她拿刀还是拿枪了?有谁看见她搞破坏活动了?她活着到底妨碍谁?”
贞香连连发问,瞅瞅红雀,又瞅瞅丁咚,可他们都低头不语。贞香感到意外的是红雀今天没有反驳她,没有以阶级斗争为借口,反对她找寻水枝。贞香站起来,自言自语地说:“跟你们说不清楚,看来,我还是去请教你们的葛伯伯。”
“别去!”一听说葛伯伯,丁咚连忙制止。“箫晓受了枪伤,他们可能都去医院了。”
“你说什么?”贞香惊呆了。
贞香来到葛家门口,望望黑洞洞的门缝,敲门,一遍遍没应声。这时从隔壁走出一个十来岁的女孩子说,他们家的人都去医院了。
贞香连忙赶到医院。在医院太平间,她看见了惨痛的一幕。
箫晓死了,躺在太平间的白布单下。他的脸色如灰白的纸张。在箫晓的身旁,静静地躺着桂娟。她是在眼睁睁看见儿子由于没有血浆,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而心疼死的。对心脏有病的人来说,生龙活虎的儿子慢慢死在自己的怀里,剜心的惨景足以要她的命。
那天箫晓被送到人民医院时,医院的医护人员都服从命令去参加政治活动,上大街游行示威。医院除了一个新分配来的值班医生,就是一群等着医生护士的病人。
箫晓腹部中弹,虽不是致命之伤,但一直流血不止。桂娟得到箫晓的信息,第一时间赶到医院,目睹儿子躺在手术台上,静等血浆。箫晓看着母亲,苍白的脸上起初还露出过笑容,他虚弱地说:“妈,你别着急,不是致命伤。”
桂娟抚摸着儿子的脸,含泪点头。她看着空无医护人员的医院,心急如焚。
她出了病房奔走在走廊上、医务室、病房之间,一次次催促那唯一的值班医生找血浆,值班医生像没头的苍蝇般,东奔西走,束手无策,后来值班医生只有亲自上街去找人。
诺大的医院,没有医护人员,箫晓身体里的鲜血一点一点在流淌,每一滴如锥子,砸落在桂娟的心坎上。她眼睁睁地看着儿子流干了身体里的血,慢慢的死去。那两个小时的时光对她来说就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她伏在儿子身旁,眼睁睁的看着箫晓脸上的血色一点点消失,在极具的惊恐和悲愤驱使下,她像疯了一般从手术室找来一把手术刀,剜开自己的手臂,把一滴滴殷红的鲜血滴进儿子的嘴里。可是,箫晓的脸色最后变成鱼肚般的苍白,她猝然倒下,倒在儿子的身上,自己的血泊里。
此刻,葛春江伤心欲绝,搂住还在上初中哭得死去活来的小儿子箫阳。
葛春江的神情像在梦里,他没有泪,胸中却发出一阵呜咽声,搂紧儿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箫阳大声嚎着,若不是被父亲紧紧搂住,他会随时扑在母亲和哥哥的怀里。
贞香看着这伤心的一幕,忍住泪走近了说:“先生,节哀吧,他们娘儿俩可不希望你们也倒下,你们要活着,活下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