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纷飞,如回忆般轻柔而静默,他艰难地行走在厚厚的积雪里。
田野,湖泊,堰塘,小路,一片洁白。
雪花无声地飘落了一整夜,盖住青草和所有的植被,给天地披上了一件洁白的外衣。积雪压弯了树枝,抹平了沟坎。
凛冽的寒风令他想起儿时苦难的童年。
那时,他最怕过漫长的冬天,因为家贫如洗,父亲病逝后靠母亲种植薄田养活他和姐姐,过度的劳累也使得母亲英年早逝,他还不满九岁时就没有了娘亲。
对他来说,寒冬犹如鬼门关,冬天是最可怕的季节,没有厚被,没有棉鞋,而肠胃在寒冷中会倍感饥饿。时常夏季闹水灾的江汉平原,大水过后的秋季是大片空旷荒芜的原野以及东倒西歪的房屋,尤其一到冬季,田地里到处扑满烂掉的稻茬和棉梗的枯枝败叶,人们更加挨饿受冻。无论怎样努力,冬景总是最为凄凉难熬的。他和姐姐缺衣少被,每到严寒三九,无论睡着还是站着总感觉寒冷难耐,从进九之日就开始盼望春暖花开,盼望不愁棉衣棉被和棉鞋的暖日子到来……
“儿时的噩梦结束……漂泊的噩梦也结束了。”
四年来,经历了逃亡奔波和疾病的折磨,虚弱不堪的丁一芳终于回到了经历战争满目苍夷的云江县,他聆听着狂野呼啸的北风,枯瘦的手紧紧抓住赖以支撑身体的拐杖。
此刻他深凹的眼眶泪光闪闪,一脸沧桑。
全国解放了,我终于可以回到日思夜想的家,这两件喜事足以让我忘记过去的一切苦难啊!
他内心狂呼:神灵啊,你终于开眼了!
他一阵祷告,心内被感激、兴奋和希望塞满,他抑制不住地对着狂野大喊:
“贞香!我回来了!”
当喊罢妻子的名字,他噙住泪,嘴里喃喃道:“贞香,我的女王啊……你说的对,有神灵,有神灵啊!是神灵救了我!”
凭着昔日小皮影王的灵性,他随口吟唱道:
“洁净天空啊,
可映幻梦;
宽广旷野哟,
尽展银装;
风吟耳际呀,
婉转千回:
等一等,等一等,
伴我回家乡!”
随心吟唱一曲,他豪放地杨起拐杖,仰天长叹,哈哈大笑几声,尔后将拐杖深深扎进雪地,一阵急促地捣腾加快了脚步。
真冷啊!狂野寒气逼人,倏地,一阵寒风刮来,他不禁瑟瑟发抖,不由自主的缩了缩脖子,夹紧双臂。
腰间的棉衣虽然很厚实,可风里雨里雪里不停地奔波,早已不是老和尚给他刚穿上时那样暖和贴身了。他感念那寺庙的僧人,为他治病疗伤,使自己恢复体能,又能上路奔波。
四年前,他和武天明几经周折好不易走出迷途,却在江边分手了。
是那江边驻扎的解放军让武天明眼热,心明。解放军给这两个逃丁热汤热水热饭菜,还给他俩换了一身干净衣裳。
武天明执意要参军,说要在这支队伍里混出个人样来。
丁一芳拒绝了武天明的劝说,声言自己想念妻儿,唯一的希望是早日回家与他们团聚。
这两个难兄难弟在天明前告别。丁一芳辞谢解放军,独自踏上了回家之路。
他跋山涉水,朝着回家的方向死命赶。
他挨过土匪的棍棒,被迫当过挑夫;
他一路卖艺唱小曲,混口饭吃再上路;
他还在江边拉纤当纤夫,脚印深深留在淤泥和沙土里。
由于一场伤寒大病使他猝然倒下,昏死在江边丛林,幸好被一僧人所救。最后一年的时间他就是在寺庙度过的。
木鱼声声,梵音袅袅,他终于被一老和尚救活,可还没等九死一生的身体完全康复,思乡心切的他又踏上了归途。
经历了许多磨难,病魔把他折磨得不成人样,可他一如既往奔波赶路,生怕自己倒下后再也起不来。
他走着,偶尔回头,长堤已在视野中渐渐消失。
往南就是家的方向。棉鞋越来越厚重,在软涩的白雪表面留下及踝深的脚印,发出微弱的喳喳声。
他走过结霜的矮树丛,望着被白雪妆扮的松树,突然感觉是那样熟悉和亲切。
大墓碑,松树,这不是高家湾吗!
尽管白雪覆盖,但他辨认出这就是高家坟地。他想,这片墓地我曾来过。那时,还带着贞香和小喜。
如梦似幻,往事重现,他和贞香就是在那块墓碑后分手,自己被鬼子抓走的。那个大墓碑后的玄关曾救过贞香和小喜的命。
寒风刺骨,他看着墓碑发了一会呆,扔下拐棍拾起一把雪,放在掌上捏紧,挤压,轻松地捏成一个湿湿沉沉的白球,拿在手心把玩,直到手掌发热,才把雪球丢弃,再拾仗而行。
他看着熟悉的原野,仿佛听见贞香的召唤,看见儿子的笑靥。
我一定要赶在夜色降临前回到家,一家人团聚,一起吃年夜饭……
棉鞋湿了,外层的棉布已经结冰,脚指头麻木,脚掌又湿又冷,但他浑不在意,只是一个劲儿地想,贞香,你和儿子好吗……你们此刻可想到了我……
他一瘸一拐往前行进着,脚不停歇。
遥遥望去,他看见了袅袅炊烟,心里温暖如春。
贞香,我回来了!
当他走进熟悉的街道,看见李家门前的景象,心里更是乐开了花。看见两个打架的男孩,他认定其中一个就是丁咚,是自己的儿子……
雪堆前,一群孩子围上来,观看丁咚和箫晓掐架。叫喊、起哄,把丁咚和箫晓鼓动得更加热血沸腾。
箫晓比丁咚小一岁,却很机灵,可箫晓再机灵也不是长得壮实且正跟着幺狗练功的丁咚的对手,打起架来仅是丁咚的陪练而已。丁咚不用费力,就能一次次把箫晓摔倒。
这一架对丁咚来说,开头还带着一点儿怒气,渐渐的纯属好玩罢了。
“箫晓,绊倒他!”
这是金无缺的叫声。
闲逛到此偶见丁咚和箫晓掐架,百无聊赖的金无缺仿佛屎壳郎见了粪蛋蛋,陡陡然来了精神。他带头起哄,孩子们跟着他叫喊,把箫晓挫败后雄起的热情大大提升。趁着丁咚转脸张望,箫晓趁机绊倒了丁咚。
“好!箫晓有种!再来!”金无缺高声喊。
不远处,有个叫花子似的男人正凝神看着这一幕,等他看真切后一把扔下手里的拐杖,疾步朝孩子们奔过来。金无缺正要再起哄掀起风浪,却被叫花子厉声喝斥住:
“金无缺,你个孬种!”
丁一芳高声大喊,金无缺回头看见了昔日的老冤家。
丁一芳哪知道,此刻的金无缺今非昔比,眼前又落魄又潦倒了。
解放后,金家用钱为儿子买来的警察巡警公职自然没了。由于金无缺过惯了投机取巧讲排场要脸面的日子,如今又将收受贿络积攒的钱财挥霍得差不多,不得不再靠老父过活,回啃金剪刀。
金无缺唯一能干的活儿就是倒腾点烟土买卖,赚点昧心钱。此时,他优哉游哉百无聊赖,领着儿子来凑热闹,却不想见到了丁一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