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商良几乎是用跑的。此时此刻,他莫名生了恼意,恼自己是个商人,而不是一个能御风的剑客。
从东阁到西院尽头的这条路,其实这些年他已经很少走了。除了逢上那些特别的日子,有些时候,逢上那些特别的日子他也没有去。
可如今走过,还是很熟悉。在哪处转弯,又在哪处有捷径,一幅图纸跃然心上,就像是走向生命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闲看经书,握笔练字,窗外有鸟儿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偶尔还能听到小丫头窃窃说些悄悄话,微风起拂,空气又是焕然一新。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很好,直到小妹闯进,才从中生出些假象来。
“长……长哥哥,长姐晕了过去,她说什么海棠花有香了,让我来告诉你,你快去……”
百里荀的那番话还没完全落下。他握笔的手却是一滞,一幅字正写到尾,毁了,就此毁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紧接着便是急忙走了出去。
他想象不出会发生什么情况,可是无论发生了何种情况,他都是不愿意看到的。
终于在最后那丝光斑消散时,慌张的人儿脚步堪堪停了下来。
入眼里又是一片海棠花盛的景色,在天色渐渐入墨的时辰里竟有种别于白日里的妖冶。百里商良嘲讽般笑了笑,觉得那很像是他这个妹妹,寻常温温和和,有时倔强起来,思量些东西,却是很难看透。
他知她恨父亲,还恨他的娘亲,恨他的亲妹妹,对他兴许也有那么些恨意。他劝她不要计较,那些她都不会听,所以她只是笑,笑的与寻常很不同的苍凉清冷。她那样笑的时候不会叫他哥哥,她会毫不客气地直呼他的名字,“百里商良,你这样的出身到底有什么资格来说教你可怜的妹妹,你这样天命不凡的人,生来就该享用日月星辰。”
他无法辩解,他生来一张能说会道的商人嘴,到这个妹妹面前,就变得不堪一击。
推开门,蜷缩在床上正痛苦地颤抖的正是百里棠。
瞧惯了她健康美丽的样子,看这昏暗灯光下,失了颜色的一张脸,竟有片刻失神。上次见她这样狼狈,是什么时候呢,都想不起来了。
他手颤颤地伸过去替了她拂了拂额前湿漉漉的头发,触碰到额头,竟在滚滚发烫。
便是受了极烈的毒。
百里商良心中一片悔意,想那日三妹百里初上府来他就该防着的。海棠花香,海棠花怎么会香呢,多半是施了手段在上面。只是他怎么都没想到,百里初害的不是阿爹不是阿娘,更不是阿荀不是自己,竟是一向与她要好的姐姐百里棠。
他勉强笑了笑,轻声唤道:“阿棠,是我,你哥哥。”
挣扎在痛苦里的人儿动了一下,蹙起的柳眉终于缓和了一下,终是艰难地张了张嘴:“哥……哥哥。”
“嗯,我是哥哥,我请了江湖朋友,别担心,毒很快就会解的。”他温声宽慰道。
一只手突然施力紧紧地抓住他衣袖,百里商良诧了一诧。躺在榻上的人儿瞧着原本已经很虚弱,而此时却像是有种巨大无形的力量支撑起了她,一直痛苦闭着的眼也缓缓睁开了些许。
“解不了的,被下的是……相思蛊。”百里棠费力扯了一个荒谬的笑容出来,淡淡道。
百里商良的面色瞬间变得很难看,他顿了顿,不知如何反应。
逼仄的空间里,寂静了好一会儿。
虚弱的声音又是艰难响起,“你知……知道的,我喜欢你,喜欢很久很久了,你能救我。”
我喜欢你,你能救我。她盯着他这样直接了当地道,仿佛从不知何时开始的冷漠对待都不是真的。
百里商良神色又是一滞,半响落一声勉笑安慰:“没事的,朋友很快就会过来,你没事的。”
“你在逃避,你明明……你明明也喜欢我的对不对?”
她的眸子里竟有了些光,很刺目,使得他不得不避开,“阿棠你现在神志不清了,你需要休息。”
“不,我不休息!我疼,哥哥你看到的,我疼啊……”百里棠反驳道,语气先是激动又缓下来,目光咄咄逼近,“你知不知道,我从前至今,从没这样清醒过,我总是想,你不理我不接近我,只是因为你喜欢我……”
她额角有汗珠大颗大颗地沁出,在烧得灼灼的烛火里,她脸上的血色也在一点点快速散尽。
而扑过来的滚烫气息却愈发凝重,顷刻间烧红了他耳根。
这动作搁在旁人看来,着实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璧人。
百里商良腾地站起身来,退了几步,别开了脸去,目光抬起,又低了下去,竟不知落在何处。
“你疯了。”声音里有些颤意,落得却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起的烛台啪哧爆出一团火星,屋中光影忽地晃了晃。百里棠强撑着身子,笑了笑,“你要把我送给谁?还是就看我就这样死去?相思蛊除了**引渡,再无法子可解。”
他不答。她不依不饶地继续道,“说啊,你要把我送给谁?你不要我,我就……就快死了。”
百里商良眼底动了一动,终是僵硬地将目光瞥了过去。屋里光阴寂静,多少次了,他总觉得和她相处的时辰里光阴寂静得很。她的眼睛里竟有泪水在寂静里慢慢涌上来,他脑中一片恍惚,渐渐归至混沌。
“难道你真的这样讨厌我,我都……认输了呢,你还是这样讨厌我啊。”
她还在说,说得很是伤心,又很痛快,微仰起的眼含着晶莹的泪花看着他,深深看着他。
他眉间轻蹙,嘴抿成一条线,仍是没有开口。
因了进来时心里急切,忘了关门。对视间,一阵小风从门外吹进来,帘幕在风吹里微微晃动。百里商良忽想起禅经里的一句“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心里混乱。
这是他的妹妹,他第一个觉得很好很好的妹妹,他一点都不想看她死去。
相思蛊,引相思,以生命来窥真情的一种蛊。他有些想明白百里初为何把蛊托于一盆海棠带来。
海棠花无香,无香成无象,偏是正引暗相思。
可是,为何要……要致这对局到这样难堪的境地。他阖眼了一会,觉得很无力很无力。
突然嘴唇上碰到了一个柔软的物什,干巴巴的,贴上来又离开了会,接着又准确无误地再紧紧贴住上来。
连着一阵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
百里商良猛地瞪大了眼,这一反应就像是听到天空中突响起一阵勾火惊雷,又像是一片树叶飘落平静的湖面。脑中才有的清明瞬间又被熊熊点。
“你看清楚,我是你……”话还在喉咙里打转,又被汹涌而来的湿甜气息吞没。
双手颤了会,竟不由自主抱紧了身边的人,迎合了这个错误的亲吻。
接着会如何,已经无法思量。欲拒还迎,再落个至水到渠成。大抵如此,世间情事大抵都如此。
他说不出这事应不应该,对局太累,凭着感觉反而觉得轻松。
海棠无香,暗引相思,他不想看她死,或许在他内心深处里,也有着一丝渴望,渴望他和她如花叶般相生。
迷迷糊糊里听到有沙哑声音传进耳里来,传到心里去,“我就知道,你也是喜欢我的,你总不承认,可是你不承认,我也是知道的……”
百里商良忽想起,那日大风乍起,将那张她写得很好的字撕了个四分五裂。他迷迷糊糊的脑里忽想明了那些事。
她写那句“玲珑骰子安红豆,入骨相思无尽时”,兴许真的是练了很久,是特地想写给他看的。
——?——?——?——
夜幕很快君临大地,疏淡月影映得偌大的庭院空旷清冷。两三个丫头小步来回过去,忙着手头的工作。
花檐蹲坐在百里商良的屋前的石阶上,双手托腮,甚是无聊地打量月夜寂景。想了司命想了巴伽想了山里的大小妖怪们,又想了山泉想了美酒想了打架,最后还是回归到担忧百里棠的身体状况。
在她将那句莫名的话带到后,一直在书桌前专心书写的长哥哥如疾风般很快就出去了,只留了句“这事你谁都不要讲,等我回来。”转眼便不见人影。
大约是照顾长姐去了。花檐心有诧异,也只能这样放心地想。
说句实实在在的话,她从来没见过那样的长哥哥,几乎是陌生的,听说海棠花有香味时,他的表情先是一滞随后竟塌了下去,仿佛有痛苦隐隐呼之欲出。
那一刻,花檐恍然觉得,也许她从头至尾都没有和这个家很亲近,她有顾忌,她想历劫归位,到如今竟连一点点历劫的样子都没有。反倒是瞧别人悲喜瞧别人怨恨,连同瞧那些不明所以的痛苦与不安,瞧那些挣扎争吵,就像是从前看话本一样。
这样子很不好,可如今她不知道他们,便是不知道了。
花檐懊恼一阵,脚步懒得再迈,难得地听了百里商良的话,乖巧地留了下来,在他的院前等。
台阶虽凉,在这样的季节坐着还好,只是脑中又乱想起来。
细想,海棠花香这事本身就很不寻常。她曾听人说过,海棠这种花是没有香的,传闻这种花有暗恋之意,花祖先因怕心上人发现,便悄悄将一身的香气去了,从此后,世间的海棠都是无香的。
传说真假,她倒是不知晓。似乎花檐山中就有海棠小妖精,但她鲜少有时间,也没甚想法去了解一二。
又照这般思来,幡然醒悟,原来她并不是不怎么与这个家里的人很亲近,原来她很久前就不大关心身边之事。
也难怪那只蠢得死的巴伽总是骂她自私冷酷又无情了,花檐颓废地低下了头,又是再懊恼了一阵。
闲坐几时,近圆的月光沿着屋檐爬了上来,花檐忽想起从前坐在山前逼着司命唱山中情歌一事,莫名笑了笑。
司命的声音寻常说话间听着还不错,但唱起歌来却不大入耳,故一直对歌唱这个事情不怎么有兴趣。但是那个时候她很有兴趣,且她有了兴趣后就是想尽法子去圆满自己的兴趣。
终于一番威逼利诱加卖萌,诓得一首情郎唱给情妹妹的歌来。
具体说起那段记忆来,花檐其实记不大清,但于那首歌印象却挺深刻的。毕竟司命唱得很憋屈,那不淡定的表情实在是太难忘。
那一夜,寂寂山岗,司命和她同坐在大石块上,语调甚是生涩地唱到:
“白月光,月光白,月光下面吆情歌,情歌唱给好姑娘,姑娘似花美若桃。芦笙曲,曲和人,灼灼桃花邀人老,江畔哥哥随相思,一夜两夜相思痨。”
其实于情爱这种东西,花檐还没沾上什么边,看了话本是一回事,亲历亲见又是另一回事。所以,对那歌词也没什么感觉。回想那时唱歌的神仙君子亦是神色寡淡,她问他情爱,他是很直接地回说,我还没到懂这些的年纪。
但不知为何,花檐回想一阵这段往事,脑子里突然浮现出来长兄百里商良与长姐百里棠的样子,又突然很自然地想到了情爱这二字。
她知话本里讲,兄妹之间是不合情理的,但如今看来,眼前却如有雾障阻碍般,看不分明。
大约,现今的脑中唯一能分明的就只是,百里棠院中那盆打碎的海棠花。
那定是灾难之源。花檐认真想了想。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