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朝前行了个造访之礼,这才脚踏进天内。
铺散在地面的光芒愈来愈强,路经过一方宽阔寂静大道,世间绝无的预知花萼瓣簇拥悠然地挂在大道两侧,月白花叶边剔透如雪,一步落开一片花丛。促织成锦,盛开的徐缓而从容,像是在向路人展示这道天内主人的身份雍贵。
待走到尽头,长道猝然收拢,蓝芒空间被扭曲不成形,仿佛整片天地在翻滚旋转,速度愈发的急。
日天在九重十八天外,禁锢颇多,一般神仙的术法皆不济事。司命无法御飞行术,脚底突然上下浮动,一时无法平衡,就侧翻了下去。
“你这浑小子,过个破门还这么狼狈!”
身体还没站稳,一个粗狂的声音便传了过来,嘲讽意味甚重。
入眼处,一方无垠的蓝原,细瞧是一片先知花海,飘立之上一张天然刻成的石桌,一套陶壶具。脸上沾满风霜的老人正提着陶壶给自己斟满一杯,不知是酒还是茶,喝一口,看起来很畅快,不知是喝得畅快还是因瞧见了熟人。
即便是眼力不好的盲鱼仙人也能瞧出,那是受尊四海的天机阁的唯一主人预知老人。传洪荒出世时受了父神的礼,得山川灵气,寿与天齐,此后便一直安活至今白荒。
除开这之外,老人还有个亦是为世人所知的身份——星祠的宗主,上一任的司命星君。
始天君不知犯了什么抽,整顿九天之时,给与上神等齐的老头冠了个星君头衔,位阶上就压了下去,当是时众神仙们亦是纷劝此不可为之,却不想老头自个倒觉得有趣,竟同意了。担位数载,至此如今的司命降世。
年轻司命朝前作了个揖,“老爹,近来可好?”
被狠狠瞪回来一眼,老人不理。司命笑了笑走上前去,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拿出一个白皮葫芦,置放桌上,直赔不是,“几十年没来看老爹是司命的不是了,晓得你爱酒,又诓了壶‘归墟’带来。”
老人见了酒,似是心情好了许久,面色缓了下来。“说吧,你这浑小子,担个闲职,还有什么需我这把老骨头劳心的?”
司命蹙了眉,有些犹豫,终是缓缓开口,“无他,想为一只狐狸问问天命。”
“命格之术,老头我早全权交了你。”老人打开酒塞,斟了杯新的边喝着边不以为然地道。
“是啊,老爹你还交给我了一个便宜货星盘,命格变动多了的,就调不出来。”司命接着应道。
“……那铁皮也花了我几钱的。”被戳中梗,老人呵呵笑了笑,又作了副伤心样子回忆往事。“你老爹啊,是个穷神仙,以前父神在位时,各路神仙做事都是不要钱的,故我们大家想要什么,也都是不要钱的。可是后来等父神归隐了,新涌上来的神仙们都开始拿钱做事了,买卖什么也开始要钱了。”
又喝了口酒用衣袖擦擦眼,“你老爹我是个正直人,不拿钱也干活,久而久之就成了个穷神仙了。”
“我怎么听修史官说,你是泡妞泡穷的……”司命有些坐不住。
“呸!那些歪曲成章的东西怎么信的,我个清静无为的老人家,你什么时候见过我泡妞了?”老爹面不改色地回道。
司命又抽了抽,自他出世不过千载,这个无耻老爹就搬到了日天中去,天机阁一道禁锢落下来,没个神仙能进来,他倒是想泡。忽反应过来话题已经跑远,讪讪恢复了认真脸道:“家常话什么时候都能扯,只是老爹,这回真的很急。狐狸历劫去了,凡人命短,差错不过一瞬,就无法挽救了。”
说到后面又有些愧疚,毕竟是他让花檐历劫修仙的,逢时还有位九天的大人闲着也历劫去了,而且那魔君……真是撞到了几个含金量特大的好巧不巧。
司命有些头疼。何况细想下来,星祠也不是那么急需个打下手的。
许久没个人说话,聊侃到这,老爹也很是满意,看着这个白拣来的儿子,沉了声问:“这很重要?”
提到重要这两个字,司命愣了愣,“倒也不是,只是那狐狸因了我的主意历劫修仙去了,我得负责。”
老爹叹了口气,“窥关系中人的天命可是需要代价的,即便你是我儿子,也逃不掉这规则。”
司命轻笑一声,淡淡道,“老爹,我已经不是孩子了。这觉悟,我有。”言语间,目光如炬,深邃但明智。
寂寞万年的老人眼底骤然划过一道讶色,随着又摇了摇头。
“罢,你替我去个地方吧,该做之事,到了那里你就就知道了。”
“什么地方?”
“太荒遗址,九里墟。”
老爹缓缓吐出这几个字。那一瞬司命有些错觉,仿佛老爹说的不仅仅是几个字,而是一个时代的失落伤感,就像是久远的心思终于被人拿起。
……
突如其来的雨将在竹林穿梭的两人打湿。
被扶着走了一阵子的花檐有些歉意,推脱下来,开始自己走。靴子鞋底打滑,踩到饱满水分的泥土,竟一个趔趄就滑了下去。
幸得走在后面的百里商良行动快,一把环上了她的腰,脚点地面,带着飞过了一片危险地带,寻到了一块石子才放下。
“你这样子,让兄长扶着不好些?挣扎个什么劲。”百里商良揶揄道。
花檐白了一眼,“我虽然是个姑娘家,可好歹是骨气的,又不是弱不经风的柳枝。”
百里商良仰起头,任着雨水顺着竹叶拍打落到了发上,嘴角弯成一道带笑的弧度,“嗯,你吃肉喝酒的样子就很有骨气。”
“你个混蛋!”花檐毫不客气地回应道。
经过山寨那桩曲折,花檐心中对这个所谓的长哥哥不知不觉中也亲切了起来。之间再怎么嫌烦,说话也尽量保持和和气气的,但现下,话还没经大脑几百回过关斩将就很顺利地脱口而出了,而且还是粗里粗气的话。
可见她心里已经对他很是真诚了。
无论如何,有个兄弟还是好的啊,花檐心想。
穿经竹林,毒似是解了大半,身体轻了许多,下山后见马车还在,两人一阵高兴,归家的步伐更是快了。不少时,便见朱红门内一对穿戴尊贵的夫妇。
才下车,阿爹阿娘就迎了上来,面色憔悴,仿佛很久没有睡过。
“我儿,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娘拥住了这对可怜的兄妹,哑着嗓子道。
“让爹娘受惊了,我们没事。”百里商良低了声回应,语气温和。
大约这便是所谓的亲子之情。花檐这般想,虽觉还是无法深受其中,但亦是有些感动。
多雨的日子里,天色黑得更是快了。
墙头的盛开了数久时辰的紫瓣牵牛厌厌地耷下了姿态,风动时有了些淡淡的萧索意。
伤怀叨唠后便是例行的身体检查,仔仔细细被检查了几遍没事阿娘才放心下来,紧跟着,头被晃得很晕的花檐又被小丫头带着沐浴更了衣。
晚宴上再见到这不大和睦的一家子坐在一起等着她入席来,花檐有些惊讶,又有些感动。
桌上的食物还没有人动,这很好。大家都在等着她来开动,这也很好。她的席面上还摆着一只烧得金黄金黄的全鸡,这更是好。
花檐一时被感动的口水都涌了上来。
“愣站着作甚?来坐下,特地让厨房给你做了些好吃的。”阿娘温声道,使得花檐顿时把口水咽了回去。
“哦哦。”回神过来。得多日教化,还没有忘记施礼,忙低身道:“劳爹娘费心了,劳姐姐们记挂了,劳……”
被阿爹一声嗔怪打断,“劳什么劳,消瘦成这样了,还不快坐下。”
仍是板着脸的阿爹手朝身旁的空位一指,看着她的那眼里倒也有些冰山化水的温情。
那好吧,咱不劳了,其实我也不想劳啊。花檐舒了口气,连忙凑过去坐了下来。
……
一场晚宴,酒肉饭饱之后,花檐顶着圆滚滚的肚子悠闲地在庭院里散步。
说也奇怪,才不久前嫌她吃肉喝酒嫌得厉害的爹娘今日里竟还主动给她备了这些略豪气的食物。花檐没想明白,心里又是高兴又是惆怅。
遭绑架那一桩里自己没受伤,反是害了长哥哥。照话本里,宿夜不归,于不关心自己的爹娘倒是没什么,但于关心自己的那早该是气炸了。
然而,她的这个爹娘却对自己愈发好起来,愈发宠起来。想不明白。
只约莫看来,这个劫,说得容易,历起来还是颇为艰辛。
花檐认真思衬了半响,未料到有人走近。思衬中朝后退了一步,踩到了一分高的,软软的东西。
摹地回头,才与自己共患难出来的长哥哥很有心情地站在身后,戏谑道,“这般入神,没吃饱么?”
“你才没吃饱!”花檐瞪着百里商良道,随即又遁入自己的思绪中,有些感慨,“我方在想,其实我们这些人,总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非得搞了什么幺蛾子事出来,才明白‘生易活不易,且行且珍惜’这道理,只是这时候我们即使是明白,也回不去了。”
百里商良听了一笑,“你倒是关心起你三姐来了。”
花檐一愣,“我什么时候关心起她来了?”话问出口,突然想起自己那关于历劫的感叹,旁观者是不会明白的,沮丧地头一低,“好吧,我确然是在感叹三姐姐的。”
忽又想到了什么,顿时仰起了头,认真瞅了瞅也正在好奇瞅着自己的百里商良。
“长哥哥,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一直没倒出来?”
百里商良有些莫名其妙,“阿荀,你这是拐着弯骂我?”
花檐摇摇头,叹了口声,再叹了口气,手抬起来拍到百里商良的肩膀上,觉得应该好好以己之力劝劝眼前这个青年,至少得离自己远点,若是像从前那般远离,那是最好不过。
一步一步来,一步一步消去阻碍。心中要谨记,这是上天对她的考验。
又是半响,才迟疑地,神色认真地开口道:“其实你从前挺好的,我很喜欢从前的你,长哥哥,你喜不喜欢从前的自己?”
百里商良想也没想,道,“不喜欢。”
又想了一想,道,“我更喜欢这个懂得关照亲人的自己,很有责任感,像个男人。”
花檐面色一个僵,无不惋惜回道:“……果然是脑子进水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