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今日开始,除了延年益寿,或因意外得褔者之外,非修仙之人使用邪术逆转容枯生死的,在人世多活了几年,死后便须在阴司城接受十倍年限的惩罚,而后方可转世投胎。”
目光移向一动不动的舒真,“由于王舒真并未丧失投胎的资格,不宜铸入剑中,因此,押去炼狱火城灼烧三百年。”
舒真肩膀一颤,她清楚亡灵在炼狱火城被灼烧的煎熬并不亚于**被灼烧时的,甚至更加痛苦,因为黑火中加了让亡灵恨不得灰飞烟灭的缚魂墨,禁锢魂魄不散,从里到外,纵横上下,每一处皆反复灼烧,如同放到沸到极点的油中,任其翻滚煎炸。
三百年,不生不灭三百年,何时才是尽头,尚且在人间的那人一定转了好几次人世罢!他本就对她不深的记忆,怕是要越发地稀薄若蝉翼了。
人世荒疏,经历的过往淡若白水,却成了记得的人存在的源头。
绝彻留意到舒真的变化,嘴角扬起一抹得意的笑,她也不是铁铸的呵!再说了,炼狱火城的每一日等于人间一年,一年实际上等于三百六十五年,那么三百年便是十万九千五百年,她如今这副枯萎的模样,本该一进炼狱火城便会魂飞魄散,然而,被缚魂墨束缚住,无法求得消散湮灭,注定是要无尽地忍受。
“请将我的魂魄打散!”苍老的女子再次抬起头來,目光坚定,却沒有丝毫恳求的意味。
倒不是有多害怕,历來干净利落的她只求尽快作一个了断,她不愿,离人间的那人越來越远,若回首,已是几百年的光阴,那生之多渺茫,孑然多凄凉。
终究还是求他了啊!
那双诡魅若黑宝石的眸子闪现欣喜的光芒,很快压抑下去,恢复死寂,严词道,“王舒真,触犯阴司城刑律者,必需按照规定接受惩罚,休想逃避,再说了,在炼狱火城接受惩罚的亡灵都欲求魂飞魄散呢!众生平等,罪灵也不例外,又怎会徇私枉法,赐予你恩惠。”
灵魑纷纷点头,苍白似涂粉的脸上却做不出任何表情。负责纂写阴司宰纪事的慑魉郑重地记下阴司宰临殿后的第一件大事,并在后面评价:秉公守法,甚良。
舒真闭上眼睛,几年前,在与秦维洛合力击杀之下,正是她手中的青剑刺穿了陵王的左胸,那场景已经模糊不清,然而铁铸的事实,造就了她情劫之外最大的劫难,而这劫难,终究不就是因为情劫么。
舒真似知道他会这样说,冷笑一声,“即使如此,请便。”
一直弯腰驼背跪在荒古殿中,她实在无法站立起來,死去时为了维持那具遗体的美丽,她耗尽所有的修为,将元气注入其中,再加上实际年岁已经十分衰老,便成了如今这副憔悴无力的模样。
可她的心,却保持在开始驻颜的二十七岁那年,决绝,不惧,孤傲。
绝彻冷哼一声,摆摆手,那两名鬼差架起舒真,直飞上一层炼狱火城。
脊背不由得生出几分寒意,她知道一双冰冷的眼睛在后面紧紧追随,那个恶魔般浑身散发出浓郁煞气的阴司宰,是一心不会让她好过的。
三百年,三百年,人世多少度花开花落,季节轮换,她才知道死亡不是真正的诀别,此刻被押赴炼狱才是,待她投胎之后,早已变了桑田,那人可还是那般模样?
“你当年的同伴也在炼狱火城呢!呵,想不到吧?真是巧合啊!你们生前合力杀了本尊,死后也获得了相同的待遇,这样罢,本尊就将你安排在他的身边,天长地久,无聊了谈谈心也是好的。”
低而沉的声音敲在心间,荒古殿宝座上的阴司宰眸中散发出阴桀的幽冷光芒,嘴巴无声开合,将这一段话送达苍老女子的耳畔。
秦维洛竟也在!
舒真诧异地睁开眼睛,却只看到蒙蒙灰雾,不断向身后退去,她被两个鬼差架着,正在去往炼狱火城的途中。
她只知道秦维洛在苍腾与十三国大战中死去,潜意识里以为他已经投了胎,却不料他竟在炼狱火城接受惩罚,按理说,三年前,阴司宰还是乌措,与秦维洛无怨无仇,为何会惩罚他?
究竟发生了什么?在她看不到的那面?
妙嫣阁与齐铭宫,忆薇殿呈正三角形,各自相距十丈之远,宽广的空隙间又镶了几多桂殿兰宫,层楼叠榭,丹楹刻桷,华美有致,合抱之粗的树木呈参天之势,各色各样的树叶铺展开來,将建筑遮遮掩掩,仿佛一副浮凸鲜活的彩绘。
虽然三座宫殿隔得很近,但给人一种相距较远的感觉,千转百回,仿佛经了不同的天地。
简歆从妙嫣阁飞往齐铭宫,心情一直恹恹地提不起兴致,中途念头一转,折身飞向忆薇殿遗址。
残垣断壁,废渣碎屑,早已被清除干净,院落和后花园枯萎的花树重新栽过,在一重天地水源之灵的滋养下,生机勃勃,千姿百态。
依照国的命令,空无一物的场地上,一座与忆薇殿一模一样的宫殿正在迅速建起,才一个多月,便已完成了一半,几重迂折曲回的青墙伫立在原來墙壁的位置上,不断被人为地拔高,仿佛填充着虚无的轮廓。
上次劫后重生,苏醒过來后,她的脑海里曾闪过一个念头,或许沒了忆薇殿,她便有理由去棋樽国的大坑或者翼离国意连山若兮洞中,用尽余下的人生去守护秦维洛存在过的虚无印证,然而,那个美若火狐的红衣男子温柔地注视着她,告诉她重建忆薇殿的事。
那样的眼神似乎给她施了定身术,她一下子陷入其中,便真的如他所留,在齐铭宫住了下來。
然而,对秦维洛的愧疚日益俱深,这一个多月來,因为与邵柯梵恢复如初的缘故,每日情意缱绻,卿卿我我,几乎沉浸在了温柔乡中,去那两个地方的次数不过四五尔尔,不似原來隔三差五那般,缅怀他的同时多了两分赎罪的意味。
时光渐行渐远,情感也会慢慢地荒疏掉么?就如同她曾对亚卡有过一段时间的刻骨铭心,痴痴念想,到如今,也仅是将它当作骑乘的马匹。
她恍然明白过來,无论经历多少人,一个影子在她心目中永远是清晰的,那袭红衣似曼珠沙华那般妖冶,浓郁炽热的假象之下,丛中那人的身心却孤寂无比,仿佛烈火围住万年不化的坚冰。
他纵然拥有一切,然而能够慰藉他的,普天之下,就只有她。
那双若星辰般遥远冰冷的眸子,时常浮现些许孤高之外的凄迷,然而在注视她时,却散发出温暖的微华,眼波似流光,意绵无限,一眼便叫人鬼使神差地沦陷了进去。
可是,秦维洛,维洛……她唯一嫁过的男子,她亦在意的男子,又怎么忍心负了他。
亡灵三年,相依相伴,不离不弃,遭遇坎坷他总是挡在她的面前,深怕她有了丝毫的闪失,最后那拼尽全力的一推,她身体不受控制地飞快后退,那一袭白衣惊鸿一瞥,便是最后一面,再也不见,他最后浓得化不开的深情凝眸定格成永远。
“维洛,维洛……”简歆怔怔地注视着正在兴建的忆薇殿,不由得轻轻念了出來,仿佛觉得他离她越來越远了,虽然她极力挽留,然而那一袭红衣却在不断地扬起,扫过她内心的每一个角落。
忆薇殿,忆薇殿,他最美丽的梦在里面,他最爱的女子在里面,如何能不建?远离的,他要纪念,眼前的,他要珍惜,从今以后,坚决不能再失去什么,他害怕那种失去后疼痛到呕血的感觉,仿佛死亡了一次又一次。
几百來名施工者的身影穿梭在青墙前后上下,大家都知道忆薇殿三丈之外站着的黄衫女子与国君几多纠葛,半年后即将成为苍腾第三任王后,便比往常小心谨慎了许多,生怕疏忽被报了上去,吃不了兜着走。
有人投來惊讶的目光,站得约莫半个时辰那么久了,她不觉得累么? 正痴痴地想些什么?
有人投來恐惧的目光,这名女子曾在几万将士面前附尸还魂,忆薇殿大火时皮肉烧溃殆尽,却又完好无损地活了过來,让人觉得诡异非常,说不定是精怪之流。
有人投來厌恶的目光,正是她使得苍腾统一的大计受阻,可说是苍腾的罪人,只不过凭了倾城之颜,国君就如此宠她么?
以及,因她的美貌而色迷迷地投來的目光,觊觎似鼠。
所有的目光,各怀的心事,都隐藏在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劳作之中。
“木小姐。”新任的工部尚书吴漫泓大步走到她的面前,垂头拱手,“木小姐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吩咐,微臣马上去办。”
简歆这才回过身來,恍惚的双眸变得清明,微笑答,“吴尚书不必多礼,我只是过來看看,沒别的事。”
“木小姐站着也不是办法,容微臣去为小姐借张椅子來,还劳小姐再等等。”吴漫泓说完,转身向附近一座飞檐反宇的大阁宫走去,那是大臣们聚会饮酒的一个地点之一。
简歆只觉得好笑,忙叫住他,“吴尚书不用费事,正巧我也看够了,马上就回齐铭宫。”
吴漫泓有些尴尬地抱拳,“既是如此,微臣就不送了。”
垂下头的瞬间,眼中忽然闪过一丝复杂的狠厉,“不送了”三个字咬得极轻,带着一股阴诡的气息。
不送了, 那就留在这里,为忆薇殿殉葬。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