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我也不绕弯子了,我就实打实说了吧。”
于是,水二爷就将那些难以启齿的话一一说了出来,说这些的时候,他的嗓子里拉满了烟,到后来,就忍不住哽咽。
“来路啊,怪我,我水老二养了个不争气的东西,害了拾粮。”
斩穴人来路听得心惊肉跳,他哪里想到,儿子拾粮会在水家遭这份罪。原还想,他一步跃进了龙门,登上了天堂,享福都来不及呢,哪还有罪受?
“二爷,不会吧?”痛苦极了,来路就这么问上一声,他是想让水二爷把话收回,这些话太伤人心,他不想听,也不敢听。
“来路,我水老二还没糊涂到编排自己丫头的地步,我这丫头,白养了。”
“二爷……”
“来路啊,事到这一步,你我就得想想法子,拾粮这娃,我是舍不得。我已想好,我就收他做儿子吧,做不成女婿,做儿子也中,也中啊。”
“不呀,二爷。”
“来路——”
“二爷,万万使不得,两个娃的婚,散不得,散不得啊,二爷!”来路一听水二爷要让拾粮跟英英分开,跟狗狗成亲,猛就从炕上跳下来,扑通一声给水二爷跪下了。
“二爷,求你行行好,我娃他受得,啥苦他都受得,这婚,千万不能散,不能散啊。”
“不能散啊——”从上房里出来很久,斩穴人来路站在后院,站在细线一般绵绵不断的雨中,心里还彻响着这样的声音。
细雨打湿了来路的衣裳,也打得他内心一片汪洋。汪汪洋洋中,一场洪水汹涌而来……
那是一场至今提起来仍让人胆寒心战的洪水,雨从六月下到了七月,天像是死了娘,眼泪珠子比哪年都多,三天一小雨,五天一大雨,隔空不隙,给你把冰雹也往下砸。天糊涂了,地也糊涂了,雷声,更像是要把世界劈开,这样的年景,叫人咋个不心慌。
姊妹河是六月头上就涨起来的,天浑浑,水浑浑,青风峡罩在了烟雨潆潆中。人们起先还巴望着天能晴起来,很快,大水茫茫,阻隔了所有人的目光。目光折断处,洪水涛涛,恶水怒吼着,翻滚着,席卷而下。水面上,忽儿漂下来一只箱子,忽儿,又是一卷被窝。上游的村庄没了,彻头彻尾没了,变成了水中的一根草,一根柴。西沟人起先兴奋着,顶着大雨,拿着长长的木杆,站河沿上打捞,还真就捞了不少横财。很快,姊妹河就怒了,它是不容人们抢夺它的果实的,更不容人们趁火打劫。一声怒吼中,河沿上站着的两个人没了,一眨眼,又有两个不见了,变成顺河而下的四具尸。西沟人这才怕了,再也不敢到河沿上来。
敢来的,就一个来路。来了,也不打捞,也不抢劫,只是瞪着河,木呆果地瞪着河,一瞪一整天。说来也怪,那些个日子,斩穴人来路就是急,比狂躁的雨还急,比自己家冲了房子还急。反正,西沟他待不住,非得到这河沿上,瞪住河,瞪住他的心才能稳当下来。瞪来瞪去,就瞪出一个草筐。
来路至今还清晰地记得,草筐不是他打捞的,姊妹河在他眼前打了一个浪,就把让树根缠住的草筐打在了河沿上。草筐像是跳了几跳,平稳了,他觉得日怪,站起身一看,就看见一张脸,娃的脸。
再顺着河望,就清晰地看见,河面上,卷走一具尸,女人的尸,很年轻,面容皎白,神态安详,仿佛,还冲他笑了笑。天意啊,来路抱起娃,娃竟然没死,三个月大的点娃,竟然没让洪水淹死,可见,顺河而下的女人,使了多大本事!
来路起初,是想给娃叫个河游儿的,可筐里一翻,竟翻出两个馍。他懂了,女人一定是在蒸馍时被洪水堵在屋里的,她将能来得及拿到的东西,全裹在了草筐里,层层落落,把娃裹了个严实,漂进水里的一瞬,没忘顺手拿上两个馍。来路想象着女人被水卷走时的种种场景,脑子里,就跳出拾粮这个名来。
拾粮是上天送给他的第二个娃,这一天的日子,也就成了儿子拾粮的生日。来路的三个娃,生日都是这么算的。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