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第六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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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州府门前,年过六旬的徐州州牧陶谦佝偻着背,精神恹恹,满面病容憔悴之色,亲自迎出门外。看到刘备时,他眼睛一亮,整个人似乎都挺直了。

    “玄德公一路辛苦。”堂堂一州州牧,对刘备极为客气,好似令刘备如此匆忙赶路他内心歉疚之极。四下里的百姓见自家高高在上的官老爷对刘备如此礼遇,胆大的几个,已经悄无声息地围近了几步,来探看热闹。

    如此礼遇,刘备自然是要恭恭敬敬地还礼,再客套两句,好像全没看到同站在一边,并肩而立的王妩和赵云。

    陶谦年事渐高,精神不济,盼刘备来盼得望眼欲穿,早早就遣了人去外打探。城门口的一幕,自然也已经有人报了回来。

    赵云若有所思,目光将将落在刘备的身上,自他从街道另一头牵马走来时,就片刻不移。

    刘备初投公孙瓒时,适逢赵云投入公孙瓒帐下才满十天。两人平素交谈,也甚为投契,加上刘备礼数周全,谦逊温和,丝毫没有汉室宗亲的架子,就连和公孙瓒同窗故交这一层关系,平日里也极少提起。

    因此在赵云眼中,他便如同一个循循亲厚的兄长,丰姿磊落的长辈,和他相处,总有如沐春风之感,令人不由心生亲近。

    也正因为如此,信都遇险,千钧一发之际,他才会想到将王妩送到刘备之处。甚至那日剧县腹背受袭,他也只是心念黯然,废然长叹。以至之后在获悉刘备被曹操围困的消息时还能平心静气地派兵救援。

    却不想,千般容忍,换来的却是那恨不能置他于死地的守城弩!

    赵云目光微凛,突然觉得眼前这个谦谦如玉的仁德皇叔一举一动竟是如此刺眼!

    城门喊令?赵云忽地露出一丝冷笑。若非他们一路前来早有打算,大肆宣扬刘备与公孙瓒的关系,又派了细作潜于民间,时刻留意百姓口中的所谓传言,这一回,却倒算是反帮他赢一个仁心为名的好名声。

    赵云立于州府门前,身姿笔挺如枪,一动未动。

    然而心念动处,平静无波的双眸之中好似风起云涌,一身的内敛温润渐渐化作凛然之威。从腥风血雨之中洗出来的威仪戾气,气势英华尽皆随着他心中越来越盛的怒气显露出来,毫不收敛,如泰山压顶,惊涛骇浪。凛然战意,就像一把熊熊烈火,直指那个面目谦和的男子。

    刘备感觉到赵云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影随形。一开始还强装不见,只管和陶谦寒暄。然而只片刻的功夫,甚至他还礼时置于身前的手还未来得及放下来,就觉得肩头背脊,犹如压了一座大山。别说开口寒暄说话,就连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沉重不堪,胸口窒闷,好像被人投于海浪之中,几经沉浮,几欲溺亡!又好像站在一大片空地的正中间,四周密密匝匝围满了人,举弓引箭,他就是那众矢之的。

    张飞上一次向青州借兵解围后,十万火急地带着张燕的黑山军赶回来之后,却发现三万曹军愣是动也没动,别说攻城,就连喊都没朝他们喊上一句。当时他不知其中的端倪,只觉得面子上挂不住,甚至还起过主动出城约战的心思,被刘备生生压下。

    然而他虽为人豪爽,性子直率,但却也不全是平日里做出来的那一副粗蛮模样。时日一久,尤其是张燕发现事情不对率人离开,他带兵去追时,纵刘备没有明言,也发现了此事另有蹊跷。

    有了这件事横在心里,是以这次遥遥见了王妩和赵云,他下意识缓了脚步,落在后面,打着主意避而不见,免得尴尬。却因为如此,全没意识到前面刘备的异常。

    倒是陶谦见刘备的脸色极为难看,甚至以他早已老化的眼力,也能看到刘备额头上沁出来的汗珠,还以为他是行路赶得急了,连忙侧了半边身子,让开一条道路,要把刘备往里面引。

    刘备却发觉自己手足僵硬,竟是被那股无形的杀机逼得不敢移动半步。

    王妩微微一笑,伸手握住赵云的手,笑语晏晏:“我们客至徐州,不好扰了府君的清净。”

    赵云目光微闪,缓缓上前一步,恰恰将陶谦方才让出来的那条路挡住,举手作揖,向刘备招呼:“刘使君有礼。”

    王妩一开口,空气中凝重的杀机立刻消散,然而刘备才松了口气,听到赵云这声称呼时,脸色立刻微微一变,隐隐约约猜到了他们为何而来。

    只有一州郡长,方能被称为“使君”。而刘备虽身在徐州,却是被公孙瓒派为平原郡相。也正因为此,刘备自离开平原之后,一直以汉室宗亲自称,这“使君”二字,从上到下,尽皆从此避而不谈。

    而赵云一开口就以这个称呼相称,无疑是提醒他虽在徐州为客,兵屯小沛拒曹,可在赵云眼中,他还是公孙瓒麾下之将,仍还是要听公孙瓒的将令。

    “平原已定,末将奉白马将军将令,迎刘使君重归平原。”赵云的声音不怎么响,却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传到街道之上,每一个驻足而立的人耳中。

    他丢了平原,领兵败逃,如今平原复得,再要他回去……且不说公孙瓒是否还会像之前那样待他亲厚有佳,这事一旦经由悠悠之口,他刘备又成了什么?

    刘备展了展眉,却似早料到他会有此言,面色不改,连目光都不曾闪避,镇定自若。好像方才那如山倾海啸般的杀意从来不曾存在过,也全没注意到赵云看他的眼中再无半点昔日相见时的亲近之意,客气谦恭的言辞冷淡而疏远。

    “备既应恭祖所请,驻兵于小沛抗曹,自当竭力而战。”刘备肃然向陶谦的方向微微一让,身子向外偏转了一个角度,面朝街道,提高了声音,义正言辞,“此为信义也。圣人有云,自古有死,无信不立。又岂能图一己之安,而行背义弃信之事?还望子龙致伯珪言,待曹兵一退,备必然亲至平原,为伯珪守西北之境,百死不辞!”

    以信义为根本,平原安而小沛危,弃安居危,大义凛然,一番话说得一众看热闹的百姓中已经有那热血冲动的汉子高声喝起彩来。就连陶谦,即使心中担心这样会不会直接得罪了公孙瓒,也不禁露出几分感佩之色,向刘备连连拱手称谢。

    宾主相宜,言谦辞恭的场面,却冷不防听到被女子清脆又突兀的笑声打断。却是才刚刚站起来的王妩在这个时候突然笑了场。

    见所有人的目光几乎同时向她看来,有好奇,有义愤,甚至还有一些贪慕她姿容的放荡轻薄之人,已经开始对她指手画脚,上下品评。而陶谦和刘备的目光中,则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神色不虞。

    只有赵云却知她心中所想。实际上,刘备的这个应对,他们早在来时的路上有所预料,只不过料不准的却是陶谦的态度而已。现在看到陶谦几乎同时和刘备露出极为相似的神态来,他绷紧的唇角也不由勾了起来。摇摇头,和王妩飞快地交换了一个目光。

    王妩轻轻咳了一声,大大方方向刘陶两人露出一个笑脸。

    “使君重信高义,令人钦佩。”王妩的声音也刻意提高了一些,令更多的人能听到,如珠玉入盘,脸上的笑容也明艳如霞。

    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诛心:“使君所任,为我父麾下平原相。使君所领,为我父之幽州铁骑。岂不知我父与曹操结盟定约,共伐袁绍么?助徐抗曹,刘使君固然信义无双,却又何尝不是置我父于不信不义之地?”

    刘备的脸色一下子极为难看。

    谁不知道公孙瓒与曹操在巨鹿一场大战,盟约早毁,谈何不信不义?

    可他手下的兵士,这城中那么多百姓,又何曾会关心这天下哪一家和哪一家何时何地打过一仗!就连陶谦,怕是这结盟之语既出自王妩之口,也要好好细思一番。王妩这分明是故意胡言,要讨回他从平原带出来的数千精兵!

    当日平原城破,他几乎没怎么抵抗就率军退入徐州,为的就是能借战事保全这些兵力,为他所用。如今他大事未成,立足未稳,又如何能再这么轻易地就交回去?

    王妩却不给他多余的时间思考,只稍稍顿了一顿,目光在刘陶二人面上一扫,便续道:“妩乃女子之身,于礼不该抛头露面,妄谈兵势进退。然我父念及刘使君与子龙之间多有误会,恐子龙孤身前来,不足取信使君,反误了家父之意,令故友之间徒生间隙。但我兄如今正与袁绍残军对峙于太行山下,陈先生又为青州之事繁杂所累,田楷将军等更是随军而战,身负重任,实无能相托之人。不过好在两位与我父也算是相交数年的知交,妩执晚辈礼,此行亦为全父兄当世信义。如还有失礼之处,他日我父兄必备厚礼,向使君赔罪。”

    刘备以信义为托,她便也以信义为题。

    话中之意,为了取信于刘备,顾全他的面子,公孙瓒百战之中,只能让自己的女儿不顾女子矜持,出来送信。

    若他还是驱着那数千从平原郡带出来兵士和曹操拼战,未免就落实了这据他人之兵为己有的名头了。

    这话说得极为浅显,既没有引经据典,也没有依附经史,分明就是故意说给那些不识字不知天下事的愚民所听!

    相比刘备发青的脸色,陶谦的神色却犹疑不定起来,几经变幻。王妩此言,令他他愈发担忧自己是否会得罪了公孙瓒。

    徐州本就兵弱,他的两个儿子又不是领兵之才。若是引得公孙瓒和曹操一同来攻,他可是如论如何,也无法抵挡的。而同时,他也立刻想到,既然公孙瓒和曹操结盟,那他是否可能借着和公孙瓒的交情,不战而退曹兵?

    这两个神情五颜六色,唯有赵云的眉头越挑越高,微微低了下头,掩住几乎绷不住要往上翘的嘴角。

    而就在这个时候,在刘备身后的亲卫军中,也不知是谁,突然叫了一句:“白马将军平了平原之乱,派人来迎我们回去探望老父妻儿!”

    刘备猛地动容,平素里温润平和的目光瞬间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回头再人群中四下一扫。怎奈他们几人站在州府门前这许久,加之陶谦为一州之首,行事宽厚,他又素来以仁义示人,平日里见不到官模样的市井百姓对他们没什么惧色,还大多生出了好奇心,纷纷围了上来。这一眼望出去,只见人头挤挤,哪里还见得到方才那句话究竟出自何人之口?

    而此时一直心虚地躲在人群中的张飞意识到了事态有变,大吼一声“住口”,一个箭步掠身向前,推开挡在他面前的几个人,寻着声音的来源,准确无比将那喊话的人拎出来掼到地上。

    “刘使君这是何意?”赵云突然上前一步,挡住刘备找不到那喊话之人后,冷森森落在王妩身上的目光,沉声厉喝,“主公不愿破盟,只想保两军将士不白送性命,使君若还是不信我等所言,大可派人快马赶赴巨鹿,亲自求证主公。”

    一百亲卫纷纷向外退开,近处的面面相觑,嘴唇翕动,欲言又止。而站在稍远一些的,已经开始了窃窃私语。

    虽说男儿志在四方,可又有谁愿意背负战败而逃的名声,不曾辞别父母,不知妻儿安危,一声交代也没有地就流落四方?

    主将要召他们回去!主将与曹军是盟军!接连的两个消息,好似一块巨大的石头落入湖面,涟漪如浪,平静不再。跟着刘备一同前来的百余名兵士被突如其来的消息惊得顿时骚乱起来。

    上一次张飞向王妩借兵时,曾许诺处置跟随刘备偷袭剧县的兵士,现在又是突然知道刘备居然要他们去打自己的盟军!人人都盯着刘备,又看看被掼在地上之后就没了声息的那个兵士,再看看赵云脸上的厉色,和一身短褐,却长发一束,容貌娇美的王妩,脚下不由一步一步地往后退。

    王妩挑了挑眉,决定干脆再加一把火。

    她从赵云身后缓步走出来,向刘备和陶谦端端正正敛衽行礼:“刘使君素有鸿鹄之志,周公吐哺之德,仁德为怀,宽厚为名。我父只求不做那背盟忘约之人,不敢强求刘使君回平原。今日只要使君千金一诺,应我平原数千将士,不复抗曹,不白白丧命,也算妩此行,不辱使命。”

    不抗曹,尚可与其他诸侯势力一争长短。刘备原也想如此顺势退让一步,逼王妩一逼,然而却不防这话被王妩先说了出来。

    他若是答应,无疑是当着将士百姓的面承认了那数千将士确实为平原属兵,那日后赵云要是再说要收回这支兵,他又有何托词拒绝?但若不答应,这背盟望约,背信弃义的名头怕是下一刻就要落到他头上!

    宽袖之下,紧握成拳的手掌控制不住地发抖。若还想要这支兵,除非……除非他跟着一同回平原!

    莫说他离开平原时是战败而逃,此刻还有何面目回去?刘备自问素有识人之能,公孙瓒何许人也,他又岂能久居于下?

    王妩给他的印象极深。上一次是在平原城下,那个明明已经累得随时能从马上栽下来的小女子,偏偏毫无形象地扯着嗓子,众目睽睽之下言辞如刀,逼得他在进退两难,不得不出兵卷入袁绍和公孙瓒之争中去,不得独善其身。

    又是这个女子,先是不念张飞救援领军之情,在军营之中摆了张飞一道,而后又挟兵掐势,趁火打劫地令张飞不得不处置了随他一起偷袭剧县的领军副将。一个乱军先乱心之策,令他在军中的威势大受影响。

    而今天,又是在众多人面前,和赵云两人一唱一和,单凭一句信义,就要逼他自弃经营了许久的数千兵马!

    叫他怎能不恨!

    王妩轻轻挑眉,心中大畅。

    赵云是胸怀磊落的英雄男儿,心中纵然不忿,也是放于疆场之上较量,时局之间算谋,坦坦荡荡,还要考虑到立场的不同,时机的好坏,有所收放顾虑。

    而她却是个小女子,不怕被人说言辞锋利,咄咄逼人,斤斤计较的小女子。

    哪怕有人说她不遵妇德,甚至牝鸡司晨,她都不管。她奈何不了郭嘉,算计不过郭嘉,还不能赶在郭嘉到来之前向刘备算一算新仇旧恨,讨一讨那几架守城弩的欠账么?

    三千精兵,又是久居平原郡,熟悉城防的精兵,为何要白白便宜了刘备这个两面三刀的东西?

    还没和曹操正式开打,就白白出送了三千精兵,她可舍不得。

    “曹孟德无功而贪徐州之地,备与恭祖,虽不比伯珪有同从一师的旧谊,亦不忍见徐州之地被曹军所侵,百姓失所,杀戮遍地!”刘备一字一顿,话里话外,听得陶谦心头微凛。

    如刘备所言,公孙瓒与他有旧谊,若是这个时候抽回小沛之兵,仍由他独自面对曹军,岂不是重视与曹操之间的盟约高过和他的情谊?这可同样是轻义之举!

    “这事好办!”

    王妩一脸“正中下怀”的神情令刘备心中一跳,本就长得略高的眉骨更是不由自主地挑了起来,眼睛微微眯起,眉梢眼角隐隐渗出几分杀机。

    若是她下一句话是要说项陶谦与曹操化敌为友,那他便立刻提议由她这个白马将军之女为使,出赴曹营。公孙瓒与曹操在巨鹿一战,他就不信王妩还能有这胆子入曹营!若不敢,谁还敢说两家为盟。

    王妩目光往四周一扫,故意将声音压低了几分,却又恰恰让一旁的陶谦也能听得到:“妩此次离开冀州时,恰逢曹公遣使来我父帐中,相约一同赴长安奉迎天子,清肃朝纲。我父念及使君一向自称汉室宗亲……”

    说到这里,她刻意顿了一顿,刘备纵然城府再深,想起方才在街头听到的那些话,也不禁怒极。偏偏王妩这句话里透出来的消息令他根本无暇,也无心去深究这一点,滔天怒色只眼中一闪而过,转眼就被震惊所遮蔽。

    奉迎天子!

    他当然清楚这四个字代表着什么。天下归汉,作为“汉室宗亲”,又有仁德之名,足以服众,若是能得见天子……

    刘备觉得自己的呼吸都不由重了起来。讨黄巾,伐董卓,征战多年,几多凶险,可他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紧张过。公孙瓒和曹操摆明了就是想借用他这个“汉室宗亲”的身份,想名正言顺地将天子掌控于手中,才将如此大好良机生生送到他手里。而他要是有了这么个机会,又岂会俯首听命?

    “此言可当真?”刘备半是紧张,半是犹疑,一面又要生生压下心头泛起的杀机。任他长袖善舞,再喜怒不形于色,脸上的神色此时也不由出现了一线裂缝,连声音都听着有些阴郁低哑。

    王妩却是一副看好戏的姿态,目光在刘备和陶谦身上来回打转。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情,她就不信陶谦想不到。陶谦已是风烛残年,两个儿子却都不成气候,他要在死后保住一家老小,就只能依仗这个“天子皇叔”了。

    王妩甚至毫不厚道地想,陶谦若是有个女儿孙女,定会想法设法地塞到刘备房里去。

    “曹使郭嘉,与刘使君也算旧识,近日便会携曹公手书至徐州。此事是真是假,使君自可权衡。”赵云的声音铿锵有力,如金石之音,掷地有声,自有一番坦荡。

    怎奈刘备一听到郭嘉的名字,不由心中先忐忑了起来,小沛城头的守城弩,莫非赵云已经察觉了?

    刘备的目光中的探查之意,赵云只作未见,续道:“使君既然忧心陶公徐州有失,不妨趁郭嘉此行有求使君与之同行之际,提议曹军就此退兵,解徐州之围。”

    王妩忽然提高了声音,朗声向围观的百姓兵士道:“刘使君能不战而退曹兵,兵不血刃,免徐州一场大战,此恩此德,想来徐州的百姓定然铭刻于心。”

    “不用打仗了?”王妩话音一落,街头巷角,顿时为之一静,片刻的安静之后,转而又传出窸窸窣窣的悄声疑问。

    王妩笑吟吟地看着刘备,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她集中到刘备身上。

    事到如今,刘备难道还能说他为了要掌握兵权,要提升军中的威望,要囤集更多的军粮辎重,非要打这场仗么?

    “不用打仗了!”也不知是谁突然大叫了一声,好像点了炮竹的引线。这五个字从一个人口中传到另一个人口中,这里话音才落,那里立刻又有人接了下去,此起彼伏,一时之间,只听到不断有人在喊:“不用打仗了!”

    片刻之后,人群中陡然爆发出震天的采声。人人睁大了眼,扯了嗓子激动地跟着一起大声欢呼。从街头到巷尾,先是围着州府的人群开始,一层一层,如山呼海啸一般,往四周传去。没亲耳听到这句话,不知缘由的人,急急抓着最近的人问,问了之后立刻也跟着一同欢呼起来。

    战乱之年,人人自危,曹兵压境小沛的消息早已传遍了徐州,人心惶惶,甚至有人已经收拾好了行囊,就等着战事一起,立刻趁乱出逃,不惜背井离乡,缺衣少粮,只唯恐被抓了当兵丁绑上战场。

    现在听到不用打仗了,于百姓而言,不用日日惊惶朝不保夕,天天一边舍不得家乡水土,一边又唯恐逃得晚了逃不过兵荒马乱的征伐战场,又怎能不高兴?

    刘备的神色有瞬间的怔忡。

    若是能得天子,何惜那区区几千不是自己的人马?

    更何况,如此事当真,此去长安,定是凶险万分。被王妩几番如此挑唆,无论公孙瓒与曹操究竟是敌是友,他都不能放心带着那些人马去迎奉天子!

    站在州府门口任人围观了半天,陶谦几番权衡之下,终是答应若是曹操顺利退兵,解了徐州之围,那待刘备北上迎天子之时,便抽三千精兵,沿途护送。

    而来自平原的数千人马,则于同时重归青州。

    这么一来,刘备等于是和公孙瓒交割了干净,正式投于陶谦。

    刘备一心全在奉迎天子一事上。

    富贵险中求!

    然而他与曹操也不是头一次打交道,对郭嘉的谋算之术更是不敢小觑。

    想到那个宽袖飘飘,高洁如谪仙一般的青年男子,刘备眼中的思虑更甚,既喜乍忧,几难压抑。

    相比之下,徐州之围能解,能将刘备彻底绑上船,甚至还能在奉迎天子之中插一脚,陶谦虽是面带疲色,欣喜之情却像是要从脸上的皱纹里直溢出来。

    王妩笑眯眯地推了他心不诚意不善的留筵,矜持地笑道:“既然平原之兵有了说法,就算父亲亲至,我们也算是有了交代,自当不再打扰。”虽是和陶谦说话,眼睛却看着赵云,目光柔和。

    赵云点点头,往前跨了半步,长声清啸。

    飞扬雄劲的啸声清冽入云,如海浪倏起,惊得方才慢慢散去的人群纷纷侧目,惊得几只不知谁家檐下坐巢的鸟雀振翅疾飞,绕着暮色晚霞,久久盘旋。

    如同呼应一般,数十声呼哨之声以州府为中心,四散而发,此起彼落。紧接着便是急促的马蹄声,如小溪汇聚一般,从四面八方聚拢为一股,向着州府疾驰而来

    。

    陶谦面色急变,方才的欢喜之色还没来得及褪去,就被赵云的啸声所惊,此时再听到好像都向他冲来的马蹄声,唇角的肌肉甚至因为紧张不可控制地抽搐起来。若非是刘备及时在袖下扯了他一把,调兵之语才生生哽在喉口,没喊出来。

    刘备的脸色也不好看,却是身姿笔挺,半步不退,气度凛凛地盯着王妩。

    明媚的少女眼神明亮,笑容粲然。

    他们只带来了的五十人而已。

    而就是这五十人,一进城门四面而散,几不知所踪。现在赵云一声啸,五十人五十骑,如同突然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样,顷刻间,结队列阵,整整齐齐地列队于州府门前。

    人如松,马如龙,区区五十骑人马,不动不言,却自有一股独属于军士疆场的刚毅悍勇气势,犹如千军万马。

    不用如雷战鼓,不用令旗招展,人马静立,全无一丝嘈杂之音,如山般的威仪,如剑锋般的锐气,足以激得人血气翻涌,豪情万丈。

    夕阳晚照,血色英雄,这方是真正的百战精兵,独属于铮铮男儿的刚健威武!

    一时之间,欢呼声也好,议论声也好,尽皆化为一片肃穆的静默。

    待王妩和赵云并肩上马,向陶谦与刘备拱手作别,五十人马倏地变化阵型,如大雁展翅,马蹄同起同落,齐齐并行,踏起尘土飞扬,踏得大地震颤,人心凛然。

    刘备唇抿一线,纵然强自保持的镇定,亦不能掩盖他此时脸色的难看。

    因为他很清楚,在之后很久的一段时间里,治所郯县,乃至整个徐州,都会记得这一幕。

    但凡热血男儿,谁不想做如此驰骋挺拔的悍勇之将?同上战场,谁不愿与如此铁血铮铮之队同进同退?

    如此印象,怎不令人心生向往?

    这一幕,刘备的一百亲卫亲眼所见,郯县城中的百姓口口相传,很快就能传到小沛,传遍徐州。

    莫说刘备此去长安吉凶难料。单凭这五十骑的英姿威武,就能令那留在小沛的数千平原兵士心服口服。一旦刘备离开此地,这些原就是公孙瓒麾下的人,陶谦根本留不住!不止是平原的人马,甚至连徐州的兵马,当地的豪杰,见了这一幕,也极有可能转而另投!

    行出郯县,王妩绷了许久的神经松懈下来,不由畅快地大笑。

    曹操奉迎天子一事,刘备迟早会从郭嘉口中得知。现在郭嘉显然是被曹操的疑心拖住了,她不趁此时机先诈一诈刘备,要些好处,等刘备落入曹操手中,可就连一口汤都分不到了!

    这就好比是一头猪剥两层皮,即使待郭嘉到时,刘备发现自己的头一层皮上了当,也已经为时晚矣!除非他能狠得下心不去长安,那就要轮到曹操来头痛这回事了。

    左右算来,王妩都吃不了亏。

    想到这里,王妩突然发现,其实知道了曹操的身份也不全为坏事一桩。至少在这种时候,明里暗里一同挖坑给刘备跳,实在是过瘾得很。

    银铃般的笑声恣意明快地洒落在空中,赵云眼底也有了笑意,挡不住地流溢出来。

    “只可惜,若是主公此时能从冀州退一退,曹操此去长安,必也会头痛得很。”明知公孙瓒此时提兵逼在袁绍的咽喉之处,有进无退,知勇贸行,赵云的语气里不免有些遗憾。

    公孙瓒若是退一退,自然能引袁绍遗兵牵制曹操,北方的地盘从此三分,既避免了一家独大的局面,鼎足之势,更能为他们赢得更多的喘息时间。

    王妩回眸,只见赵云笑望着她,目光明亮,如星辰璀璨,眉若剑锋,英挺俊朗。那个信都城外冲锋陷阵,用性命博取公孙瓒一个注意的悍勇少年,此时正眉宇平和,侃侃而谈平衡借势,以退为进。

    乌金西垂,暮色霭霭,王妩唇边浮现一抹她自己也没有发现的与有荣焉的笑容。

    那轮廓分明的眉眼,好一个英雄模样。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