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玫瑰餐厅”一出来,范四宝就一直这样小跑着,她要赶紧地回到家里去,对老爷子和水月桂的遗像报告一个好消息:又又跟艾艾当上“值星”啦,他们俩又减刑啦,哥俩同样减了三个月呢!
石老爷子去世已满七七四十九天了,街坊邻居们对此好像并没有多大的反响,仿佛这个人从来不曾在这条街里居住生活过一样。事实绝非如此:从最近他们对范四宝的态度上来看,老爷子在他们的心中不仅印象深刻,而且还给他们种下了一种复杂的、积蓄已久的、病态的心理;以前那是因为惧于他的威严,惧于他那一身的好本事,隐忍不发罢了。现在好了,大家终于可以把一腔毫无道理的、但是的确存在的怨恨之气,撒泄在这位孤寡的fù女身上啦。
先从冷嘲热讽开始,作为试探;范四宝每每都忍让过去——这足以说明,失去了老头子这座靠山,她不敢再与人交恶了:她其实是一个仗势才敢咋呼撒泼的熊包娘们儿。大可以指名道姓地对她进行人身攻击啦!追在她身后去痛快淋漓地大骂一通!把找她的碴子当作一个消遣的乐子!
起先,魏国强他妈(由于摊上了一位好女婿,如今她在街里说话很有些分量)和姬鸿安他妈还会为范四宝仗义执言上几句,可是到后来就开始落井下石了;因为她们不能容忍范四宝从武子家那里得到了好处,反过头来又帮这家人大说好话的这种“两面派”的做法。
风,更强劲了些。范四宝把两只手使劲地插在kù兜里,眯缝着眼睛快走,感觉泪水在眼皮下面充盈得咕咕响,分辨不出是心酸还是心热。在街东口看见了走娘家回来的施志红跟丈夫曹达恩,她抱着他们刚满两个月的儿子,把婴儿包得严严实实、暖暖和和的,走在范四宝的前面。
“他嫂子,大冷的天,抱着孩子这是从哪儿回来的呢?”范四宝友善地打个招呼,呛了一口风。
但是施志红两口子不闻不问地自顾走着,好像还收收放放地排泄出来一个响屁。
范四宝自嘲地摇摇头,拐进院门洞里去。天井中空dàng无人。她远远地发现在她的家门口前面,交错地支着两辆自行车,恰好堵住了回家的去路。她顿了顿脚步,突然意会到了其中暗藏的某种动机,转念一想,掉转身绕到公厕另一边的那趟过道去:还好,只在当中晾晒着一huáng结了层薄冻的深sèhuáng单,在风中扑啦啦地悠dàng着,留出的一道空隙,足可过人。
可是当她走过去的时候,蓄意刁难的事情还是发生了,躲都躲不过:她侧着身刚刚穿过这道空隙,一户人家的门板立刻敞开来,一位凶巴巴的女邻居简直是从门里飞扑出来,劈头盖脸地叫喊开了。
“没长眼睛!看,你把我们家的huáng单给弄脏啦!别走!说说道理!”
她一把挣住范四宝的衣服后襟,想走也走不了啦。这一排的门板接连敞开了几扇,五、六位男女邻居拥出门外,来给女邻居帮腔助势。二楼的“孙大咧咧”也趴在楼栏杆上,朝下面喊道:
“对,别放她走,弄脏了你们家的huáng单,就应该好好地跟她理论理论!”
“好好的一条道放着不走,干么要祸害人家的huáng单?!”
“这就叫目中无人!目空一切!”
“范四宝啊范四宝,你说你这个人,不是tǐng能的嘛,不是tǐng会撒泼的嘛,怎么着,没有了靠山开始装熊啦……”
范四宝抬手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头发,尽可能不去接触那一双双不怀好意的和恶毒的眼神,口气诚恳地说道:
“对不起。要不然我揭回去给你洗洗干净,行不行?”
“不行!洗干净就想完事?想得倒美!”
“那你想让我怎么着,你说,我照办,行吗?”
“哟、哟、哟,改脾xìng啦?”
“她这是在学韩信呢!”二楼上的人自信地分析说。
“想让你怎么着?想让你继续朝我们作威作福,你敢吗!怎么着呢还,你看你把我们这条街、这个‘风水宝地’搞成什么样子啦?!”找碴的借口向来都是无奇不有的。
“你这话我实在是听不明白……”范四宝轻声地反驳道,尾音即刻被风声与扑啦啦的响声吞没掉了。
“听不明白?我呸!可以,我可以教你个乖:原先咱们这儿‘风水’多好,街坊邻居们多团结友爱,偏偏你弄来个‘丧门星’的野种,头一天就把人家老刘头给咒死喽,当我们忘掉这一茬了吗……越长大还就越祸害人啦,把街里大大小小的好孩子都教唆成劳改犯啦,还拐带进去两个女孩子家家的……怎么着,难道我说的不是事实吗!”
“还有呢:整天往那间死净人的屋里跑,孝子孝孙似的,又是烧香又是跪拜的,搞得他娘的乌烟瘴气!十有八准是在搞些邪门歪道的玩意儿,打谱往死里折腾大家伙儿呢!”楼上的人忿恨地用拳头捶打着楼栏杆说道。
“老孙说的像那么回事,听说死了的那个老头子曾经当过和尚,肯定会几手妖术——”
“说我呢!别扯上石叔!”范四宝的声调突兀地含带上了jī愤的情绪,不等邻居们出声,她又有条有理地说起来,“把事情摆摆清楚:老爷子活着的时候,你们巴结的巴结,争着给笑脸的争着给笑脸,哪怕多说一句咸的淡的,你们敢吗?都不敢。现在老人走啦,别说人家生前并没有得罪过你们中的哪个,就算有一点不愉快的小事小情,这些活着的是不是也应该尊重一下死去的人呢?”
“听她瞎扯淡!说正事,叫她赔huáng单!”
“不对!叫她赔咱们街里的‘好风水’!”
“叫她把107户的那扇门从此锁死喽,不允许她再一趟一趟地进去烧香磕头!你们想一想,这不是叫咱们一整院无辜的人们跟着撞丧气、倒霉运嘛……”
“老孙说的很有道理!两个死人有什么好拜祭的,又不是你亲爹亲娘!”
“娘的,火了人我把那间屋全都砸烂喽!看她——”
“你敢!”范四宝陡然尖利地发出怒吼,一下子把这些渐已习惯对她肆无忌惮地说三道四的邻居们震慑住了。风吹乱了她的头发,刚才还显示着懦弱的形象立刻野蛮起来:以往的那个范四宝又回来啦!
她把一只手叉在腰上,分劈开两条tuǐ,深吸一口气,面目凶狠地用一根手指头指点着这几位邻居,并且顾全到了楼上的那一位——一个人也没有落下:
“他们不是我的亲爹亲娘,但是水月桂让我感受到了什么叫姊妹情,教会了我什么才是气度;老爷子让我见识到了什么叫心xiōng,叫从容,叫仁义。他们俩留给了我今后也使不完的心气,这就足够啦!哼,骂我,欺负我,你们也该尽兴了吧!记住,到此为止啦!娘的,都给我忙去吧,再听到你们嚼舌头根子,就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啦!”
“张狂个屁!你们看,她还张狂个屁!”
“范四宝,你给我们放老实点,火了人,我可不管你是男是女、活了多大岁数,同样是一顿狠揍!”
“哈、哈哈哈哈……”范四宝冷笑着,针锋相对地说道:“还真就没有人敢动我一指头!我告诉你们:我有两个儿子,说他们俩是杀人魔王或许有点吹嘘,但是要叫他们俩办你们这些个熊包孬种,那可就像捏死几个蟑螂那么容易啦。怎么着,以为他们俩回不来啦、还是你们活不到他们俩回来的那天啦?行,急着找倒霉也不打紧,我的两个儿子交下好人缘啦,光街里就交下了好几个,怎么着,先叫他们办办你们几个?邻里街坊的住着近便,说下手就能下手。听着:我还就撂下这句话啦——迟胖子;孙大咧咧;单兰英,这两天先折腾折腾你们三家耍耍看,信吗?等着吧!”
再也没有言语上和表情上的对峙了,更没有发生肢体上的冲突;邻居们很快悻悻地散开去,各进家门,留下来一连串的嘭嘭关门响动。
范四宝没有回家,她含着嘲弄的浅笑,转身走出院门洞去了。这天晚饭的那个钟点,她在“中山广场”的一家饭店请了一桌客,将近九点钟的时候,才带着些许醺意返回家来。
两天以后,被她点名的那三户人家,在深夜几乎同时遭到了砖头跟石块的袭击。不仅如此,216户的“孙大咧咧”骑自行车去上夜班,骑到临近厂门口的一条岔道上的时候,从路边的冬青绿化带后面,忽然跳出来几个用黑毛线帽子méng住脸面的家伙,连车带人地就给踹翻在地,好一通暴打。
后来三家联合去派出所报了案,所里委派那位没能按佳期当上新郎官的卲卫东前来调查情况。他穿了一件棕sè的皮夹克,骑着三轮摩托车突突地开进了街里,往院门洞旁边一停,把一双黑sè的皮手套夹在胳肢窝里,大摇大摆地走进天井中来,敲开嫌疑人的家门。邻居们很不理解地看着他站在范四宝的家门口,毫不避讳地、亲亲热热地问道:
“四娘,有人告你买凶蓄谋杀人,打击报复,还有搞封建mí信,有这回事吗?”
“进门说话吧。”
“不用,今天的天气tǐng暖和,在外面站一会儿吧,整天坐着,把个腰坐得够呛。怎么着四娘,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他们说的那些事情,跟你有没有关系?”
“即便我想说跟我有关系,可是证据呢?”嫌疑人坦然地递到门外一杯热茶。
“这不,我们正在调查嘛。”
“那就调查吧,若真有这回事,坐牢杀头我都顶着。”
“说的这么严重。行,不是你就行……”民警嘘着从杯口冒出来的热气,嗞溜嗞溜地喝了几口茶,把杯子还回去,就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事情最终不了了之。从此以后,街坊邻居们不敢再去轻易地招惹范四宝了。因为加剧了憎恶感,因为本着“明哲保身”这种个人主义的处事待人态度,绝大多数人对她都采取了避而远之的相处方式:她被街坊邻居们彻底地孤立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