羿襄独坐在漱玉宫顾停之的寝室里,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从窗外撒进来,桌子上的书籍、笔墨垒放得整整齐齐,纤尘不染。昨日,她还在这窗下为他梳头,他从铜镜里看她,将她画在纸上,画中人眉目间柔情款款,眼波如醉,她简直不相信那是自己。他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待他的一片真心,可是,他说走就走了,不留只字片语,挥一挥衣袖子,走得那么洒脱利落。原来,顾停之才是个真正无情之人呢,羿襄慢慢的将手攥了起来,手心里的画碎成片片粉末。
伍放轻轻走进来,“陛下。”
羿襄问道∶“有什么线索吗?”
“没有,三宫六院都搜遍了,没有任何线索。问过各处守巡逻的,没有见到任何可疑人物。”
羿襄道∶“从顾停之进宫后,宫里一直有传言说他是狐妖。你信吗?”
伍放回答道∶“臣既不相信也不是不信,大千世界确实有些玄妙灵异存在,但是不能因为自己不能解释,不能理解而草率的下结论。”
羿襄的眼睛逼人明亮∶“朕就不相信顾停之是狐妖,所谓无迹可循不过是他做得高明。但无论多么高明的手段都一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彭察,传宫中各管事的进来,把最近宫中发生的各项事宜一件件汇报给朕。”
羿襄一直听到日头西下,将所有的事情细细的在心头梳理了一遍,心中渐渐有了轮廓。
四月十一,顾停之骑马发病,同日,太后的心腹木舒失心疯。
四月十五,顾停之于御园中放过风筝,风筝是顾停之叫映碧做帮手自己做的,据当时在场的宫太监说,顾停之做的风筝又大又漂亮,绞断了线之后,扶风直上,飞得极高,后阑知落到那里去了,同日,顾停之的御园中遇到卫副统领,曾借他的腰牌看过。
四月十七,太后逼供于顾停之。
四月二十四,张皇榜求医。
四月二十七,傅柔漪来了。
四月三十,顾停之醒来。当日,浣衣局发现衣物丢失,因为是小事情,后阑了了之。羿襄细细问下来,丢失的好像是卫服装两套。
这些事情都是极小的事情,放在平时谁也不会注意,但是羿襄联想到五月初九晚,顾停之、傅柔漪失踪。羿襄下令搜查,当时卫副统领田冲执腰牌出内宫搜查。而实际上,他当晚根本没有出过内宫。回头再看这些,却莫不是含有深意。
羿襄将这些一条条写在纸上,递给伍放,问道∶“你看出什么来了?”
伍放道∶“臣斗胆揣测,顾公子是在四月十一之后就计划要离开了,所以到四月十五,身体稍好一些窘御园放风筝,恐怕消息就是通过这只风筝传出去的,而傅柔漪是为了接应他而进宫的,而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卫的衣服和腰牌,趁着陛下下令搜索,一片混乱之时,扮成卫借搜查出了内宫。臣想,这个傅柔漪恐怕还会易容之术,当时天又黑,比较容易蒙混过关,但是——”
“但是还有两个问题,他们离开时,漱玉宫里没有任何人受到惊动,甚至什么声音也没有听到,而且从漱玉宫到内宫门,这段距离也不短,他必须要比真正的田冲动作更快,才能不被识破,即使傅柔漪会武功,带着顾停之这个病人,也不可能这么从容、动作这么快啊。还有一个问题就是,昨晚宫门紧闭,一个苍蝇也没有放出去过,他们即使出了内六宫,也出不了外三宫啊,他们现在到底在哪里?”
伍放道∶“陛下圣明。”
羿想道∶“你说他们会不会还在宫内,伺机出去?”
“这也不无可能。臣已安排加紧防卫,凡是出宫的,都要严加盘查。”
羿襄闭上眼睛,将顾停之的点点滴滴在在脑中细细思量。顾停之太过漂亮,漂亮得不像是红尘世俗之人,所以他进宫后才会引起种种传言,而他从阑解释,不辩解,一直是一幅游离于人群之外的疏离姿态,现在回头想想,她才明白顾停之根本就不想留在宫中,所以他才任传言愈传愈烈,甚至在她打趣的问他,到底是不是的时候。他笑盈盈的反问道∶“陛下觉得呢?我像吗?”他根本是在有意让人往这个方向去误会的,甚至临走的时候还真的放了一只白,一方面是制造混乱,一方面何尝不希望她真的以为他是呢,这样她就不会再找他。他隐瞒了自己的身份,制造烟雾,不留下任何线索,无非就想走得彻彻底底,与她再无瓜葛。想到这里居然痛彻心扉,舍爱多年后一次倾心以待,换来的竟是这样结局。
羿襄缓缓睁开眼睛,她的声音惊破浮尘,切金断玉∶“动用一切力量,务必要查出顾停之的下落。”
闹腾了几天之后,宫中又渐渐恢复了平静,宫中有太多说不情炕明的事情,顾停之的失踪不过是为宫中隐秘的流传着的种种传说上更添一笔罢了。
五月中旬,太后出宫到普济寺礼佛,做完法事后,独自在后院一间幽静的厢房里休息,太后的心腹太监小顺子,避开众人耳目,悄悄的将一个人引到了屋内,昏暗的光线里,那人抬起头来,赫然是伍放。
太后和善的免了他的礼,赐他坐下后,问道∶“顾停之是真的失踪了吗?还是被陛下藏起来了?”
伍放恭谨的回答道∶“回禀太后,顾停之确实是失踪了,或许更正确的说是逃走了。”
想到那双透彻的仿佛可以看透人心的眼睛,太后的脸上浮起了厌恶之∶“这个人来历不明,行事莫测,未能除了他,哀家总觉得不安心。”
伍放道∶“属下觉得顾停之此人即使有过人之能,也是掀野鹤,不拘俗流的那种人,不会影响我们举大事,太后无须为此人太过烦恼。”
太后心中暗想,现在羿敏为了他茶不思,饭不想的,我能不为他烦恼吗?但这些她自然不会对伍放说,因此转了话题道∶“羿襄那边如何?”
“陛下虽然每日照常处理政务,但经常神思不属,而且一直吩咐微臣全力追查顾停之的下落,看来心中仍然是放不下顾停之。”
太后道∶“没想到这丫头竟动了真心。”她眼中闪过一丝阴沉,“这几年,我一直抓不到她什么错处,这次倒是个机会,你现在查到什么消息吗?”
“顾停之极其狡猾,一点线索也没有留下来。就连傅柔漪的名字、身份追查下来都是假的,根本找不到这个人。”
太后沉思半晌,脸阴沉∶“没有消息,你也要制造点消息出来,将她引出宫去!这些年,她步步为营,根基渐稳,现在已经开始一点一点的剪除我们的人了,哀家不能再等了,越等,她羽翼越丰,我们的胜算就越小了。”
“是!属下知道。属下告退。”伍放就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的走了。
六月初一是羿襄的生日,虽然羿襄已经传了口喻给内务府,一切从简,但帝王庆生,再从简也不可能简单到哪里去,从一周前就有寿礼被络绎送来,宫里宫外,修剪木,张灯结彩,焕然一新。外宴什么的都免了,也传喻百不必前来祝贺,但宫里的内宴,无论如何是不能免的,皇陛下最近的怆然若失,落落寡欢,大家都看在眼里,所以大家都卯足了劲编排节目,想讨皇的欢心。
羿襄默然而坐,任凭下面乐声绕梁,时而如丝如缕,如怨如慕;时而银瓶崩裂,慷慨激昂;任凭席上的人,容颜俊俏,笑语取悦,她却总会想到顾停之,想到他衣袂随风,仿佛踏月凌波而来的姿态,惊破红尘;想到他的箫声,柔和而温暖,像水的柔波层层漫上心头;想到他修长而丽的眼睛,像夏浩渺万里的长河,落满了月星辉,那么明亮澄澈;他举止随意,言笑坦然,不卑微,不谄媚,不曲意。“顾停之。”这三个字在心上滚热的涌起,原来真的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所有的面目或清俊、或秀、或温雅,都变的黯然乏味,羿襄只觉得一阵深沉的倦意席卷全身,她抬手道∶“都停了,下去吧。”
音乐曳然而止,水榭里的或横笛、或执箫、或击钟的男子们面面相觑。
羿襄冷然道∶“朕想一个人静一静。”
沈清渊行了礼,率先退了下去,他一走,其他人也跟着动了起来,唏唏索索的衣袂磨擦声、脚步声也渐行渐远,四周静了下来了,只有偶尔风吹过树梢的声音,羿襄抱住了自己的双腿,将头枕在膝盖上,风吹过是凉的,一直凉到心底,真是寂寞。
听到脚步声,羿襄将双腿放下来,坐正了姿态,又是那个深沉威严的帝了。
过来的是伍放,他叩拜之后,禀告道∶“陛下,今晨在清理西宫墙那边的荒草时,发现草下被人挖了一个地道,微臣怀疑顾停之当晚可能就是粹里出宫去的,陛下可要去看一看?”
伍放带着羿襄走出一个又一个的宫门,西凌的皇宫主要分为两部分,内宫和外宫,内六宫是皇帝和嫔、皇夫及未成年的皇子公主们所住的地方,而外三宫是皇帝上朝、接见大臣及宗庙天坛等所在的地方,内外宫都是戒备森严,尤其是外宫墙,外宫门,由于是皇宫与民间交界之处,更是有重重守卫、日严加巡查监守。伍放所说的西宫墙,就是外宫墙的西北角落,那边是宗庙等祭祀建筑,平常少有人来,格外荒凉。
羿襄到的时候,正有人从那个两尺见方的洞中往外送土,伍放对她解世∶“臣已经下去打探过,出口的地方,回填泥土堵住了,臣正命他们挖通呢。”
羿襄问道∶“何时能通?”
“应该快了。”伍放答道,他是算着时间差不多了,才去报告羿襄的,作为天子近臣,察言观,揣摸圣心,先天子之忧而忧,也是一项必备技能。果然伍放话刚落音,就见十几个卫陆续从洞中爬出来,向羿襄禀告,通道已经挖通。
羿襄问道∶“通道有多长,通到哪里?”
为首一人回答到∶“大概两百米左右,通到一片小树林。”
羿襄轻轻一跃,跳入洞中,发现这逃跑用地道之中竟然还别有天地,地道离地面大概有三米左右,这里又偏僻,难怪挖的时候未引起注意,洞大概二米高,一米见宽,地上铺着厚厚毯子,顶上糊着油布毡,两边壁上挂着白折梅图案绸缎,角落里有江南品堂的天罗的灰烬,这种对于驱除异味,清新空气最是有效,走在地道中非但没有地道惯有的逼仄之感,反而有种闲庭信步的舒适从容。
羿襄回头,玩味的问伍放∶“假若哪天朕也需要从地道走脱,你会将它部置得如此舒适吗?”
伍放诚实的回答∶“不会,臣只是一介草莽,没有这样的巧思。”
羿襄看着墙上在火光里褶褶生辉的绸缎,说道∶“这不但需要巧思、需要金钱,更需要的是一种讲究精致生活的心态,还有——”她停了停,缓缓的道∶“对某个人的敬重与呵护。”
她笑了笑∶“连一个临时逃生的地道都部置得如此讲究,真是用心良苦,体贴入微啊。”
前面因为被泥土堵了又疏通了的缘故,渐渐脏乱了起来,从地道中出来,是一片疏落的树林,从纵横的枝桠之间可以看道皇宫灰黄的高墙,地上杂草丛生,叶满地,已经掩盖了一区有的痕迹。
伍放看了看羿襄落莫失望的神情,说道∶“陛下,臣在追查顾公子的下落时,无意中得到一些消息。三年前,洛水泛滥,无数百姓流离失所,死于饥饿与瘟疫,当时有一个少年带着一个少奔走于受灾之地,说服动员当地的富户、员开仓赈灾,并且不知道用什么方法筹集了许多粮食衣物,广济灾民,据说那少年心地慈悲,貌若天人,少起死回生,医术极其高明。后来两人就没有了消息,不过据亲历过此事的人的描述,那个少年的外貌气质很像顾公子,而那个少长得极像天一阁的尹柔敷,陛下,你把尹柔敷的三个字倒过来念一念。”
“敷柔尹,傅柔漪?”
伍放道∶“臣当时就心念一动,而且还有一件极巧的事情,天一阁的阁主就叫顾停之。臣当时追查顾公子的身份的时候,查到有四个叫顾停之的,其中一个就是天一阁的顾停之,但当时,他并没有离开天一阁,谨慎起见,臣还派人以谈生意为由见过他,确有其人,所以臣就没有追查下去。可是经过这诸多事情之后,臣觉得对顾公子不能以常理推之。目前臣虽说不出什么切实的依据来,但臣总觉得天一阁、傅柔漪、顾公子之间好似有什么关联。”
“天一阁?朕好像听说过这个名字。”
“天一阁是一个从事各种交易的组织,据说凡是能赚钱的,没有天一阁不做的,不过他做的都是清白干净的生意,而且手段高明,不但在西凌各地方都有天一阁的商号,连西凌的各邻国里都有不少他家的商号,天一阁可以说是富可敌国。”
虽然西凌相对于其他国家来说,已经是一个思想比较开放的国家了,但是重农轻商仍然是主流思想,顾停之那样洒脱散淡的子,实在很难想象与天一阁这样从事金钱交易的地方会有什么关系,羿襄调侃道∶“伍放,你是不是调查顾停之,查得入魔障了?”
伍放口气稳定∶“臣没有魔障。臣还有一条重要线索,臣一位故交拜在当世名家苏浥尘的门下学画,苏浥尘的画,千金难求,但是他一见顾停之之后主动要求为他作画,他在天一阁住了三个月,最后囊空如洗的离开,慨叹说,顾停之的风华神态,笔墨难画。而臣所见的天一阁的顾停之虽然容貌俊秀,但绝对没有到令一代画师倾倒的地步。”
羿襄沉吟∶“所以你觉得当时你所见的顾停之是假的?”
“是。”
“囊空如洗是怎么回事?”
“啊?这是因为天一阁阁主每日收苏浥尘十金,三个月就是九百金,所以苏浥尘离开的时候身无分文,一贫如洗。”
羿襄微微而笑,眼中是这些日子来难得看到的清朗,“你这么说,朕倒对他有点感兴趣了。那么你就去筹画一下与朕一起微服私访的事宜吧。朕出宫会会他去。”
六月中旬,羿襄任命皇弟羿宁监国,左右丞相辅政之后,带着伍放等几个侍卫,伺候起居的贴身宫一名悄悄的离开了皇都,往江南而去,这是羿襄第一次离开皇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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