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田间小路上,坐在地头稍事休息的村民们纷纷朝着方翔投来好奇的目光,方翔也没有闲着,嘴皮子喊起人来特痛快:“张大婶,您老真是jīng神抖擞啊,老寒腿是不是好多了?呵呵,王大爷,您也在啊,瞧您老拿镰刀这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真个是老当益壮…”
方翔一路与人打着招呼,沿着长长的田间小路,快步走向远处的村庄。留下地头上一堆村民望着他渐渐消逝的背影,大眼瞪小眼茫然无措。
“咦?他张婶,这娃子是谁?瞧着眼生啊。”
“可不是嘛,我也瞅着眼生,可他咋认识我呢?瞧那穿戴,像是城里人呢…”
……
阔别宁远村十多年之久,再次回到这片土地,方翔却没有觉察到一丝一毫的变化:羊肠路、乌篷船,麦穗烁金、小河闪银,一如记忆中的影像。
村东头的小河里驶着几艘小小的乌篷船,卷起细碎的水波,搅乱水底的白云。走过窄窄的拱桥,桥旁依然是十年前那株遮天蔽rì的老柳树。柳树下摆放着一成不变的石凳石桌,石凳上坐着一个老人。
这是一个异常苍老的老人,脸上沟壑横生,皱纹就如石纹一样多一样密,活像是一个风干的核桃,写满了岁月的痕迹。
老头子坐在石凳上,双目微阖养神,宽大的左手手掌不急不缓的盘着核桃,老核桃红若玛瑙、剔透如玉,说不出的饱满漂亮,在手掌中滴溜溜的转动着,瞧老者那惬意的架势,真有几分‘掌上悬rì月、时光yù倒流’的味道;而老人右手端着紫砂茶壶,时不时的啜上一口,轻轻吧嗒着嘴,半晌后意犹未尽的再品上第二口,那股子怡然自得,让人打心眼里透着羡慕。
方翔眼中一亮,轻手轻脚的坐在老者的身畔,笑嘻嘻的端详着老人家那悠闲自得的态势,好半晌后方才轻声道:“魏爷爷,我回来了。”
“唔。”身旁骤然有人开口,魏老头却没有半点的意外,或许到了他这个年纪,任何的事情都难以让他那如古井般沉稳的心田起丝毫波澜了。
拖腔拉调的应了一声,魏老头缓缓睁开眼,上下打量着方翔,半晌后笑着颔首,“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魏老头起身,方翔忙扶住他,魏老头年纪虽大,步履间却是异常矫健,一老一少迎着夕阳,缓缓走向村里。
“还以为你这次来,会带来个媳妇。”魏老头笑呵呵的开口,继而浓眉一拧,语带疑惑的问道,“对了,你给我寄的那些信里,不是有个姑娘叫玉音吗?你们两个挺要好的,这次咋没带她一起回来?”
方翔失声笑道:“魏爷爷,你可别误会,我跟谢玉音只是大学的朋友。大学毕业后,又恰巧在同一个城市工作。我们经常见面,一来二去就成了死党。不过我们只是彼此拿对方当哥们儿。”
“哦,这样啊,可惜了,唉,多俊的一个姑娘。”魏老头叹息着摇头,一脸的遗憾。
二人走走谈谈,渐渐走向了村头,一路走来,将四周景象尽收眼底,方翔这才发现,村子内跟十几年前相比,还真是没什么大的改变,一样的老屋,一样的格局,唯有水泥路面比以前更为破烂,坑坑洼洼的像是村东头张二麻子的脸。
魏老头望着四处打量的方翔,笑眯眯的道:“咋样啊玉娃,找到点熟悉的感觉没有?”
玉娃是方翔的小名,魏老头这一唤,方翔只觉得心头暖意萦绕,笑着道:“很熟悉啊,这里一点都没变。”
“是啊,啥都没变,变不了喽,唉。”魏老头颇有些颓丧的轻叹一声:“村子穷没钱,孩子们长大了后,都拼命的想出去,谁也不愿意留在这穷山沟里受罪,我们这些老家伙,也都安于现状,咋改呢?”
魏老头不住嘴的嘟囔着,伸出枯槁般的手指,颤巍巍的指点着远处将村庄重重环绕的巍巍青山,“瞅瞅,瞅瞅这一重重的高山,像是碉堡把咱这个宁远村围了个水泄不通。要发展先修路,这路修不好,咋发展呢?玉娃,你这一路来,也很受累吧?”
方翔吐吐舌头,心有余悸的道:“的确是够累的。锦华镇到宁远村,连个公交车都没有。我花钱在镇上雇了一辆拖拉机,四个多小时才到了村头,浑身骨头都颠散架了。”
“是啊,这一百多里的烂路,也该修修了。年前倒是来了个大老板,说是想给咱们村投资,建个旅游区。镇长亲自陪着来的。可人家大老板跑到半路就给颠回去了,无论镇长怎么动员,人就是不敢来了。唉,咱是小老百姓,可也知道这个理儿,你就是把咱们村子建成玉皇大帝的天宫,可这路修不好,照样白搭。”
一老一少随意闲谈,很快到了村西头,这里有一处独门独院的小庄园:高高的青砖墙将大片的土地围在其中,古sè古香的黑漆木门,承载着岁月的沧桑。
魏老头轻轻推开黑漆木门,走入庭院内,入眼处是大片的闲置田地,一垄一垄的拾掇的很整齐,只有没有种植半点的作物。而偌大的庭院中间,是一长排的瓦房,古式建筑,青砖红瓦房檐如钩,别有一番古朴的韵味。
“这是你方家的祖屋了,你们祖上是能掇人,本事大着哩。咱这里靠山,庄稼总能招来土狼猴子,有时候还能招来熊瞎子,有它们糟践庄稼,收成别提多差了,你祖爷爷愣是自己烧砖,把这十亩地圈起来,能耐着哪。”
魏老头摇头晃脑,一脸的佩服,方翔附和着点头,与魏老头沿着小路来到瓦房前。
推门而入,房间里有些yīn暗háo湿,扑面而来的是老房子独有的霉味。
房间内布置简单,藤椅木桌灶台,身处此间,方翔只觉得自己真是回到了原始社会,要说这里唯一的电器玩意,大概就是电灯了。
“十亩良田、六间瓦房。我替你们方家看了十几年了,你这一来,呵呵,我老头子算是可以休息休息了。”魏老头说着话,笑眯眯的将一大串钥匙递到方翔的手里。
方翔祖上是宁远村人,只是从他爷爷那辈儿起,就搬到了山外的县城里,这祖屋跟祖田也就空闲下来。方翔小时候体弱多病,一咳嗽起来就像是连珠炮似的永无停歇,到了六岁才长的跟人家三岁的孩子差不多高。方翔父母到处寻医问药也无法根治他的顽疾,眼看着方翔的身子骨一天比一天差,方翔的爷爷担心起来,生怕这一脉单传的独苗养不大,急切中想起了老辈人的俗语:孩子生来就要沾沾土气,有地母护着,孩子才能健健康康的长大。
于是乎,方爷爷就带着方翔来到了宁远村,回到了这处祖宅,希冀孙子在这个天高地远山青水净的地方能够健康成长,当然了,其中也不排除迷信的想法:希冀祖宗在天之灵能保佑方翔。
说来也怪,或许这青山绿水的所在有着某种神奇的疗效,或许还真是祖宗显灵,总之方翔在这里身体居然一天天的健壮起来,而到了十三岁的时候,上完小学的他健壮的就像是一个小牛犊子,从头到脚冒着旺盛的可喜的生命力。也就是在那一年,爷爷领着他重新回到了县城,而一年后爷爷过世,方翔就再也没有来过宁远村。
眼前一砖一瓦,勾起了许多年少时光的快乐往事,而魏老头望着方翔,和颜悦sè的道,“你给我的信里说,你打算在村子里常住?”
“有这个想法。”方翔点点头,一五一十的解释道:“魏爷爷,其实我一个月前就失业了,只是我一直没告诉你。你也知道,我大学学的是民用建筑,毕业后也找不到对口的工作,随便到一家机械加工厂里做工艺设计。外面经济大环境不好,老板整天嚷着裁员,就这么提心吊胆的干了两年多,到底还是被炒了。而这两年多,我手里攒的钱还不够在中州市市区买上两平米的房子。”
魏老头是方翔爷爷的老战友,四十年前他妻子难产去世,顺便还带走了他那未出世的孩子,从那时起,魏老头就变了,整个人yīn冷的可怕,除了方翔爷爷外,从没人敢接近他。而方爷爷带着方翔来到宁远村后,见到老战友的孙子,魏老头面上才露出了许久不见的笑容。他是打心眼里疼方翔,整天价替体弱的方翔上山采些强身健体的药草,方翔体魄稍稍强壮一些,魏老头就开始教方翔练武强身。魏老头是真拿方翔当自己的孙子看待,所以方翔对魏老头也极为敬重,离开宁远村后,每周坚持写一封信给魏老头,在信里诉诸自己的快乐与忧愁,后来工作了,条件允许了,方翔更是隔三岔五的稍点补品给魏老头。
“我听你说过,大城市物价高,百多万才能在那里买套像样的房子,唉,百多万哪,不敢想象,不敢想象。你瞅瞅咱们这边,有个万把块钱,买点砖石木料,找几个邻里帮忙,几个月就能起六间大瓦房,带着前庭后院,亮亮堂堂的,多好。”魏老头一连串的叹息,对于大半辈子窝在穷山沟里没有出去的他来说,一百万人民币,实在就是一个天数字。
“城里赚的多花的多享受的也多。如果有钱,绝大部分人还是选择在城里生活。”方翔笑着解释,继而又道,“魏爷爷,其实来这之前,我也想了很多路子:考公务员吧我没那后台,考研吧我没那水平,换份工作重头拼搏我还没那激情,唉,我有时候觉得自己也挺废柴的。后来一想,得,我回家当农民,有祖上留下的这十亩良田,最起码我饿不死,还有个窝住。而且来到这偏远的地方,不用像职场上那样整天勾心斗角的,心里都舒坦。”
方翔耸耸肩,虽是自嘲的口吻,却也不失洒脱劲儿,魏老头瞧在眼中,眸子中露出一丝疼爱的sè彩,拍着方翔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玉娃,既然这样,你就安心在这里住吧,小时候我跟你爷爷教你的那些种田的本事,我想你也忘不了,种田种菜,也不是个简单的活计,种好了,一样是人中龙凤。”
魏老头的安慰虽有些蹩脚,却透着真诚的祝福与浓浓的希冀,方翔闻言也乐了,笑呵呵的道:“人中龙凤我不敢奢望,不过我觉得我够勤快,靠着十亩地养活自己还是够了,也省得老爸老妈成天价为我āo心,没rì没夜的盘算着借钱贷款为我在中州市里买房子。”
方翔说的是实话,父母年纪一大把了,含辛茹苦把自己拉扯大,本以为上完大学自己就可以靠着双手养活自己,而且可以让父母享清福,孰料毕业后才知道,即便自己是名牌大学毕业生,在这个劳动力严重饱和的经济市场,在这个大学生多如过江之鲫的时代,也是没有太大的优势。而两年多来的兢兢业业,却因为不小心得罪了董事长的小姨子而失去了工作。
经济危机的全球大气候再加上钢铁类的出口壁垒等原因,国内机械加工行业俨然提早步入冬季,方翔找工作也就是难上加难,无可奈何之下,方翔回到了县城的家中。
父母虽然没有抱怨自己半句,只是望着父母那已经泛白的双鬓,方翔很为自己的没用而懊恼,思索多rì后,这才决定不再继续找工作,而是选择了做一名农民。当然他也不是胡乱决定了自己的前程,他只是觉得现如今农副产品的价格大幅度上扬,种田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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