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28章 牧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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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经过县衙门口时,李琅看到那些被官府掠夺土地的老少百姓依旧被迫跪在地上围观的人很多,现场隐隐有一种压抑既久的怒火在弥漫,气氛焦灼

    这是官逼民反,逼迫潼水人不得不走“隋唐英雄”那条路的节奏啊

    李琅同病相怜,去年骊山北麓各乡村的乡邻们遭到杨玉环圈地时,如果反抗,处境一定会比眼前所见更惨吧

    人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安全感,生存必须的房产和土地随时被强权使用暴力剥夺,连性命和尊严都被肆意地无情践踏,这是种什么感觉?

    李琅一时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着,格外的憋闷,收回目光,余光无意中扫过魏司马,见他面不改色,一副习以为常的神色,魏大娘却有些忿忿

    “四郎,咱们此番来新丰游玩,无处不见崔家的骄狂崔家比照定昆池,强夺百姓田宅修建临潼池,已酿成近百人丧命的惨祸这还不算,崔家竟然还敢将临潼池与昆明池定昆池并称,号京畿三大池,不惧御史弹劾看来有韦氏居后撑腰,崔家胆儿着实不小”

    “是艾临潼池其实是崔家为韦氏私建,你看,昆明池归属皇家禁苑进出不便,定昆池被陛下诏禁不许官吏前往,两大池都没得玩,那就新修一个临潼池玩呗崔家大张旗鼓地宣称所谓的京畿三大池,那是故意向外人示威,明示他们有京兆韦氏撑腰,牧守地位牢固,外人不要试图染指新丰”

    魏司马说着有点泄气,“亲身来新丰才发现,京兆韦氏对崔贞愈的支撑多么给力,此行除了发现崔贞愈违背守丧与解官制令以外,并未发现崔贞愈有其他可构成弹劾的理由无法将崔贞愈弹劾调离,新丰升格为京县这个莫大的机遇,我是得不到了”

    李琅从魏家姐弟的交谈中,听出两个内在意思

    一是官府强征强拆很正常,百姓命如草芥,被官府打死多少人都无所谓,不构成弹劾官吏横征暴敛,贪腐无度,鱼肉一方,民怨滔天很正常,也不构成弹劾只有当官吏僭越皇家规制才有被弹劾的可能,而且弹劾成功的结果不过就是调任或升任,而不是严加惩罚还百姓一个公道

    百姓命,贱如狗李琅对此没有表现出太大的激愤,倒是对身处的时代有了更直观贴切的认知李琅以前习读唐代典籍时,曾在唐史中多次读到“十羊九牧”一词,感觉非常堵心真到了唐代,李琅方才发现,这个词语是多么的恰当

    平民百姓在官宦贵族眼中,只是一头被放牧的羊而已,跟游牧民族在大草原上放养的羊群没多大本质区别,崔家这样的牧羊人可以随意宰杀潼水被圈地百姓和李琅这样的“羊”

    李琅听出的第二个意思是,魏司马跟苗元昭父亲一样,正是灼柜所说的眼红新丰县令之职的众官员中的其中一位,想得到这个越级升迁的机遇,此次新丰之行有寻找崔贞愈的马脚搞走对方,自己取代崔贞愈的县令之职的用意,可惜没有收获,唯一可构成有效弹劾的是崔家逾制修建临潼池一事,但临潼池实则为京兆韦氏所有,魏司马无力与京兆韦氏扳手劲,唯有无奈叹息

    在魏家姐弟的交谈声中,马车逐渐驶到了县城南门

    十几名红帕首官差和不少市井儿官匪一家亲,一同在城门口设卡,以搜捕抢劫钱财的响马贼为由,盘查过往百姓,勒索钱物,喝骂之声不绝于耳,不时有不满官差强盗行径的百姓被打所有年轻的男子都被重点盘查,李琅看到有几位在新丰酒肆见过他面的酒客在逐个认人

    崔家果然在抓他,李琅身子往窗后移了一下,免得被外面的人看到

    然而李琅完全是多此一举

    衙役们对待进出城门的弱势百姓横眉竖眼,赛似鹰犬饿狼,但看到魏司马侍卫出示的官牒,立即变成摇尾讨好的哈巴狗

    李琅有所了解,唐代的衙役分为吏员不良人番役等几类,除了被轮番征召应役的番役,吏员们和依附于吏员的不良人绝非后世明清时代那样的贱民,他们大都有家世,办差时油水丰厚吏属之流常常以抗税为由,冲进百姓家中扒屋牵猪,生杀予夺,对百姓而言,他们是高高在上的决定性存在

    史载唐代岐州郿县的一个普通老吏,叫宋智,他竟能吞并很多土地,可想其他吏员也都差不了多少

    不过唐代的官与吏有本质差别,在官员眼中,小吏们屁都不是碰到比崔贞愈的官阶小不了多少的蒲州司马,衙役们慌忙驱赶百姓让路,点头哈腰地恭请魏司马的马车出城,哪敢提搜查二字,魏司马的马车在城门口没有任何停顿就出了城

    李琅感慨,当官的就是叼,难怪灼柜向魏司马提出带他出城之时,魏司马不问详情便即应允在当官的看来,这根本就不算事

    过了城门,李琅身心放松下来,感觉海阔天空,出城不久,谢过魏家姐弟,下了马车,直接前往西门外的福安观

    西面城门口不远处有个分岔口,西南面接通驿道,西北面通往一片小山岭,福安观就在西北方向,没有驿道,乡间小路坑坑洼洼,间或有挑着柴火和木炭的乡民经过,路两边零星散落一两个小村落福安观离县城西门足有二十几里,这是一座不大的道观,只有正殿庭院和几间厢房膳房,观里住着三个中年女道,几乎没有人前来礼道上香

    尽管没有香火钱,但三个女道却没有饿死,因为国朝的道士不是靠香火过日子的,她们拥有田产

    国朝有制:“凡道士给田三十亩,女冠二十亩”,且道观算得上是免课户中的免课户,既不用交纳租调,也不用交户税,观中的三名女道将观田租给乡民耕种,小日子过得比一般百姓强多了况且她们还有额外收入

    这条路上打柴人很多,其中还有不少靠打柴烧炭讨生活的樵夫卖炭翁,福安观的三个中年女道不时地给这些穷汉子提供特殊服务,一次一斗米,约20钱

    唐代的女冠有“半娼”之名,一面替人做法事,一面跟人玩床事,有的诗词歌赋也样样精通,貌似鱼玄机便是这样一位名留青史的大美人,李琅对此并不意外

    李琅花五钱租了一间厢房,翻看买来的《唐律疏义》和《唐六典》等面行看起来很吃力,不少繁体字都不认识,但不看就不了解公元八世纪的社会规则,遇到事情时难以解决

    李琅耐着性子,一直看到晚上,翌日起床,呆在观中又看了一上午晌午时分,灼柜按时来到福安观

    福安观位置偏远,小路上不能行驶马车,灼柜让酒肆里的一名亲信伙计扮成挑夫,挑来他昨日就派武铉出去买好的木围子等一应酿造白酒的物事和几十斤酒酿

    灼柜再次见到李琅时,表情多了些不安和恭敬,因为新丰酒肆派去骊山打听李琅底细的伙计和如今外面沸沸扬扬的消息都表明,李琅真的是在灞桥落水瞬间痴哑顿消换个角度说,李琅声称的梦遇老君也许有一定的可信度……

    遵照李琅的要求,伙计将东西放进道观膳房便即离开,膳房中只剩下李琅和灼柜

    灼柜从京城回来,李琅当然要向灼柜打听外面的消息考虑到灼柜急于签订合同得到蒸馏技术,为了宽慰他顺利签约,势必不会实话实说,李琅干脆等完事后再问

    “替郎君呈报祥瑞的奏本,今日已经有人递上中书省去了”灼柜先交代李琅委办的两个前提事情,“令亲的事情嘛,祝某通过衙门内的熟人查阅案卷,得知令尊在新开挖的漕渠渭南段供役,令堂令妹被发卖到武功县一醪糟作坊祝某已分别派人前去解救并将安置于宜寿县秦岭山区,具体地点等祝某的人从宜寿县一回来便即告知于你从秦岭至汉中剑南诸州逃户高达数万,土豪大族,阿隐相容,别停客户,使其佃食,如今已成潜规则,令亲安置在那里绝不会引起丝毫注目,郎君尽管放心”

    “多谢”李琅对灼柜的办事能力很满意

    “还有,贺监很乐意作出担保”灼柜笑道,“但他不要你的分红,表示只要有透明无渣的白酒喝就很高兴了”

    “哦”李琅听得心中一暖

    灼柜随即拿出三份由武少监和秘书监贺知章署名并盖印的合同,和笔墨纸砚印泥盒,一一摆在几案上,然后饶有兴趣地看着李琅怎么处理这小子自小痴哑,从未读过书,如果真能识字,那这小子声称的梦遇老君之事可信度就更高了

    李琅拿起合同一看,一列列竖排的毛笔楷书劲骨丰棘好书法,但有不少繁体字他不认识

    “劳烦灼柜将契约条念一遍,你念我听”

    听李琅提出这么一个要求,灼柜肯定李琅不识字,其所宣称的识字作诗不过是谎言,这倒是在情理之中,不然就太过匪夷所思了,灼柜当即朗声念了一遍

    李琅对照灼柜的朗读,确认合同完全依照他的意思拟定,一切无误合同上甚至还有条款特别申明,此契约的甲乙双方分别是李家与武家,一旦签约人死亡,合同将自动由死者最亲近的直系亲属继承

    “写得很详尽”李琅点头认可,看得出,至少在字游戏上,武家还是释放出足够的诚意

    “贺监和武少监都已在契约上画好花押,并盖上官印”

    灼柜指着合同上乙方和中间方签名的位置,李琅看到两个笔画乱如蓬草的姓名,国朝署名常用草书和“花押”,李琅认不出是什么字,但官印上武信和贺知章的名字倒是很清晰,应该没错

    “你也画押吧”灼柜显得早有准备地指着印泥盒道,“不一定要亲笔签名,祝某帮你将名字写上去,你在名字上面“画指”,男左女右,你是男子,该画左手食指,嫌画指麻烦的话,直接按食指指蝇或将整个左手手印都按上去亦可依国朝律,花押,画指指蝇手印同样有效,你应该知道的吧每年交纳租调时,手实本上就需要你们课户画押衙门的公案牍往来,碰到那些不识字的人,俱都照此办理”

    “我按手印”李琅让灼柜代为写好名字后,伸出手掌沾好印泥,分别在三张合同上按上自己的手印

    “好了,现在我告诉你怎么酿造白酒”李琅拿了其中一份契约贴身保管妥当后,郑重道,“注意,白酒酿造术很简单,一般人看一两次就能学会,你一定要绝对保密,绝不能给任何外人看到”

    李琅使用灼柜带来的一应物事,当着灼柜的面演示了白酒的蒸馏过程

    真的太简单了,使用这些东西,自己摸索一番说不定就能捣鼓出来

    就这么一道简单的工艺,硬是被这小子占去武家售卖白酒的一成分红,灼柜感概之余当即决定,新建一个地下酿酒作坊,伙计全部使用武家奴婢,防止技术外泄先大量生产,库存窖藏,再行销售,在技术外泄之前将垄断利润最大化

    双方交易顺利达成后,李琅开口问灼柜:“公主是不是已经派人来杀我?”

    “哎,一天大变样,比你猜测的还严重”灼柜本来不愿说这方面的事给李琅添堵,他只想在商言商,但现在既然李琅问到了,蒸馏技术他也已学会,再没有必要去照顾李琅的感受,便据实相告道,“这么说吧,郎君出去一露面,就会有很多人争着来砍你的脑袋”

    李琅原本就憋闷得很,这一听更难以抑制怒火:“谁来砍我脑袋,老子灭他全家”

    灼柜一下子就懵了,他无法理顺李琅这话的逻辑,这小子说的什么呀……

    老子是老君李耳,被李唐追封为玄元皇帝,是皇家认来的祖宗,这小子说话的意思莫非是:谁敢杀他,玄元皇帝就帮他灭谁

    不对艾语境不符合,“老子”应该是一种自称吧在以道教为国教的大唐,谁敢自称老子?谁敢以皇家的祖宗自居?这也太吓人了,比鬼上身还可怕啊

    这小子现在已经吓得神志凌乱了,灼柜哪还敢出言安慰其实他早就觉察出,也许是以前一直痴哑现在刚刚学会说话的缘故,李琅说话的方式很特别,话中常常冷不丁蹦出一些让人莫名其妙的说辞这些倒也没什么,多交流,慢慢习惯就可以了最可怕的是,李琅口无遮拦

    这小子没背景没家世,又经常口无遮拦,居然还幻想着当官现在的官场早已不比天后朝了,随着李唐神器复位后数十年的沉淀,已经形成各种盘根错节的门阀圈子和派系,张九龄罢相是个分水岭,平民出身的官员逐渐被边缘化,没后台的人当官是那么容易吗,肯定没蹦达两下就被人整死,死了还不知自己是怎么死的

    灼柜很想提醒这小子,话可以不说,但绝不能乱说,没听说过祸从口出吗?他不敢跟口无遮拦的人呆在一起,赶紧收拾所有东西准备离开

    “你说清楚”李琅叫住灼柜,“为什么很多人争着来砍我的脑袋?”

    “郎君先冷静一下让祝某说清楚可以,但你不要插话让祝某一口气把话说完,好吧”灼柜见李琅情绪激动,急于脱身离开的他将所知道的事儿一股脑倒出来

    “殿下在灞桥落水当天晚上连夜进宫,面见太真仙子,太真仙子亲口向殿下证实,她不认识你昨日一早,殿下派十多名骑卫出京,驰往骊山找你,杨驸马派出一些家仆随同前往动静很大,现在你的事情在骊山周边已经弄得尽人皆知公主府骑卫没找到你,回京禀报殿下,说你畏罪潜逃”

    “就祝某所知,殿下其实不想将事情搞大,制造动静的是随行的那些杨驸马的家仆,他们四处散播殿下灞桥落水事件的经过……他们应该是得到杨驸马的暗中授意,故意为之,具体内情不得而知”

    “公主府邑臣司并没有发出牒要求京兆府下辖各县协捕你,但祝某回到新丰后,却看到城门口挂着捕杀你的布告,布告上说你是谋害公主的逆贼,你的脑袋被县衙公开悬赏,提头去见者赏钱一贯”

    “你们骊山清江村韦府撒出大批奴仆到处搜你,放出话来,任何人见到你立即格杀勿论”

    灼柜说完,赶紧将一应物事收拾干净不留痕迹,快步离去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