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府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主房外面聚集了很多神情悲戚的牛家内眷和仆役,还有一些唉声叹气的医生,牛仙客正妻张氏和牛延两位兄长牛得表和牛得权也都待在门外。
二郎牛得权焦虑非常,行立不安,大郎牛得表则沉着很多,身为女眷的张氏瞧上去反倒最为镇定,端坐在一条胡椅上纹丝不动。
牛得表瞧见道貌清癯的秦老去而复返,身旁还跟来一个陌生的年轻人,忙迎上前来招呼秦老,强颜惊喜道:
“秦老复归,是不是家父病情尚有转机?”
秦老清楚年近五十,儿孙绕膝的牛得表其实是个做不了主的,牛府的真正话事人是老夫人张氏,他向牛得表微微点头后直驱老夫人道:
“老夫人,秦某这里刚刚得知一死里求生的疗法,可以试上一试,若是无效,牛相多半……不忍言。”
老夫人静思了一下,缓缓道:
“老秦兄弟与我们牛家相交已有十载,牛家的情况你是很了解的,老身膝下三子都是靠着门荫入仕,无甚干才,撑不住家业。”
秦老心里估摸着张氏的潜台词,低眉道:“大郎二郎敦厚勤勉,有乃父之风,大器晚成也未可知,三郎年轻豪爽交友广泛,更是大有可为,鹏程还在后头……”
老夫人摇头道:
“老秦兄弟就不要安慰老身了,老身虽出身寒微,但跟着老牛头风风雨雨一路走到今天,也算见识了不少,牛家能有今rì之盛,并幸免于那周子谅借着谶语“牛姓干唐祚”的诽谤,皆因老牛头勤勉务实和圣上信赖有加,老牛头双眼一闭两腿一蹬,圣宠随之消无,牛家也将会跟着衰败下去。”
秦老默然,他知道老夫人说的是实情,他与牛家老交情了,没必要说那些宽慰套语。
牛仙客凭着勤勉务实,由县衙微末小吏一路升迁至国朝左相,成功经历简直就是一个催人奋进的励志故事,可牛仙客不重门阀联姻不去经营官场派系,本人和子孙多迎娶寒门女子,没有形成相互依恃的利益群体,儿孙之中也没有独当一面的高官显要……
可以想象,牛仙客一旦辞世,牛家的前程确实非常暗淡,甚至急剧跌落。
看来张氏是不同意犯险救治牛仙客了,秦老心里叹了一口气,正要无奈告辞,只听老夫人又道:
“……牛家衰落之势已不可避免,老身再连累老秦兄弟,于心何安。”
“老夫人何出此言?”
老夫人苦笑道:
“以老牛头如今的病况,是熬不过这一关了,老身还不是老糊涂,对此其实是心知肚明的,已让大郎吩咐府中预备丧事……秦兄弟的拳拳情义老身感激于心,老身只是担心,老牛头命该大限,临行前却还要累及秦兄弟的医名,大为不该。”
秦老身为医生,见惯了生离死别,早已将情感埋藏于心,轻易不会外露,可这会儿听得老夫人一番推心置腹,眼眶却突发湿热,恳切道:
“夫医者,行医济世,当以人为本,名为轻。秦某的xìng情,老夫人你也是了解的,只要有一线回hūn活人的生机,秦某便不在乎什么杏林虚名。”
气氛焦虑,牛延还顾不得将李琅介绍给家人,李琅站在一旁,听得秦老跟牛老夫人一番对话,心中甚是感概。
秦老作为一个医生,医死人的医疗事故对他本人和家中医馆产业的负面影响是非常大的;而牛老夫人呢,明知牛仙客病逝会令牛家就此衰落,却依旧不愿为了一线微弱的希望连累秦老……这真是公元八世纪的古朴时代呀。
可病情如火,两人xìng情流露总不是办法,李琅用眼示意牛延靠近主房窗棂外听听房内动静。
牛延还未走到床边,便听得房内“啪”地一声响动传出,清脆可闻。
牛延惊道:“好似砚台掉落的声音。”
“阿爷身子虚弱,手不能提,怎会掉落砚台,事情有异,莫不是阿爷……我们进去看看。”
牛得权急急走近紧闭的房门边,就要推门而入。
牛得表慌忙制止住二弟,斥道:“你在胡嚷什么,孙御史说过,祈福最忌外人打扰,如果因打扰出现意外……”
事关父亲生死,三兄弟都不敢妄动,这时老夫人的话稳稳地传来:
“进去看看。”
“门拴住了。”
牛延闻母亲有命,立即推门,却推之不开,门被从里面反拴住了,他担心惊扰病父又不敢撞门。
李琅走到窗边,将窗户纸捅破,往里一瞧,心中有底了,对牛延道:
“孙御史正在图谋不轨,即刻拿刀撬开房门。”
牛得权凑过来一看之下,大叫道:“孙闳哪是在祈福,分明想逼迫阿爷写什么……撬门。”
侍御史孙闳是牛仙客一手提拔起来的老部属,他由朔方入京跻身御史台台院,也是牛仙客举荐的结果,牛仙客对他可谓是恩擢有加。
可孙闳为人卑劣,权势熏心,竟恩将仇报装神弄鬼,以祈福为藉口,支开牛家家眷,草拟了一份举荐遗表,假鬼神之命,强行逼令羸弱不堪的牛仙客在遗表上署名。
孙闳认为,牛仙客生死只在旦夕之间,说话也不囫囵,他看着牛仙客咽气,此事便无迹可寻,以皇帝对牛仙客的信赖,牛仙客的遗表大抵会被照准,他也会如愿入主油水丰厚的兵部驾部司。
牛仙客哪料到孙闳竟是一条狠毒的白眼狼,可怜在他弥留之际犹在亲历这等天良丧尽之事,心中异常悲愤,借着握笔为掩护,抖索着右手打翻砚台,以图惊来门外的家人。
“好个狗贼。”
撬开房门,牛延和牛得权当先冲进房内,抢过孙闳惶急掩藏的遗表,匆匆一瞧,牛延就当胸抓住孙闳领口,把人提将起来掼倒在地,滚了几滚,牛得权紧跟着朝孙闳猛踹两脚,踢得孙闳哇哇惨叫。
牛老夫人在秦老和大郎牛得表,以及一众家眷的拥簇下,也随后抢进房来,围在牛仙客榻前,秦老急急上前号脉诊断。
听完牛仙客激愤的颤声陈述,再看着字迹未干的遗表,孙闳的白眼狼恶行彻底暴露于众。
孙闳以xìng命相挟,假鬼神之命逼令牛仙客作遗表举荐继卢徇之后出任兵部侍郎的卢奂接替牛仙客担任兵部尚书,同时举荐孙闳的叔父、尚书右丞孙弈接替卢奂的兵部侍郎一职……卢奂和孙弈一旦上台,孙闳迁为兵部驾部司郎中就是板上钉钉了。
“安静……你们让老牛头走得平静一点。”
这才明白被骗的牛府家眷激愤异常,围住孙闳拳打脚踢,牛老夫人及时制住,让家人将已被打得鼻青脸肿,披头散发的孙闳架出去报官。
秦老已经诊断完,回头对老夫人凝重道:
“经过孙闳方才的一番闹腾,牛相气血极其不畅,如今已是命悬一线……纵使微渺生机也该把握,宜当机立断,再迟疑可就什么都来不及了。”
老夫人点头,回头看着家人们沈声道:
“都给老身听好了,秦老今rì仗义施救若是不成,那是阿郎命该如此,所有人都不许将秦老救治的事情都说出去毁人清誉……无论成与不成,牛家都要对秦老感恩于心。”
“是。”家人纷纷应诺。
牛老夫人情义昭彰,秦老压住激动的心,更不多话,立即着手用嵩阳老道留下的外丹救治牛仙客,开下方子让人准备好辅疗汤药。
“吐血了……吐血了……”
牛仙客服下嵩阳老道的外丹后不久,腹痛如绞,竟连连反胃呕血,几近昏迷。
“乱什么,不要打扰秦老救治。”
牛老夫人喝住众人沉住气,秦老也并不慌张,把握着牛仙客的脉象,适时地喂服辅疗汤药,牛仙客的病情逐渐稳定下来。
牛家人一直守在床榻近两个时辰,秦老几次诊断后,激动异常地对老夫人道;
“恭喜老夫人,痈肿消散,牛相脉象平稳,亦无大碍,不需再服丹药,否则便是有大害于身了,秦某再开几个方子,照单熬药喂服,静养一段时rì后,牛相当可痊愈。”
“老秦兄弟,大恩难报,请受老身一拜……大郎二郎三郎,还傻愣着干什么,全都过来拜谢秦老……”
牛老夫人惊喜得老泪盈眶,招呼牛家三兄弟一起跪地,向秦老行大礼拜谢活命之恩。
“老夫人折煞秦某了,快快不要如此……”秦老慌忙扶起老夫人和牛家三兄弟,指着李琅笑道,
“最该相谢的是这位壮士,外丹内服的法子是他给的,孙闳的jiān谋也是他提醒的,要论功劳,他当居首功……只是还不知道这位壮士该当如何称呼?”最快阅读小说尽在看书啦,http:../book/dzhuzi/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