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拉扯李琅的几名牙兵见李琅向奚王陈情，已经暂且松下手来，此刻见奚王不予理睬，便立刻加力将李琅向帐外拖拽。
李琅一个人的力量显然无法持久对抗数位彪悍牙兵的合力，伴随着脚下破损的乌皮靴与地面剧烈摩擦发出的尖刺响声，他很快就将被拖出牙帐。
帐外，数十牙兵已得令而来，他们纷纷扬起了手中雪亮的弯刀。
乱刃分尸，惨烈的死亡近在咫尺，雪亮的刀光映衬在红sè的夕阳里，重重刺痛了李琅的瞳孔。
说起来，他此次独闯奚王牙帐，本以为手握黑水王子这个大筹码，必定是有恃无恐，xìng命无忧，还能借助奚王的力量寻找父母，又怎料到分明是在自寻死路。
xìng格在一定程度上决定命运。
李琅苦逼的生活历程造就了他一种复杂矛盾的倔强xìng格，以及“他愈强来我愈强”的不服气的反抗意识，这使得在很多时候，他即使能够清楚地衡量出事情的严重xìng，却依旧一意孤行地一条道走到黑。
如果他不**熏心，对杨玉环作酸得倒牙的打油诗，就不会招惹杨玉环、玉真公主，更不会一步步地对抗安禄山、虢国夫人等权贵；如果他谨慎稳重，甚至不会得罪袁孝等官宦，相信这些人不会这么快就将他遗忘。
别的过节先不说，光杨玉环一个人向李隆基控诉李琅曾轻薄她，李琅便有可能下场很惨。
同样，如果李琅在奚王牙帐一开始就足够谦卑，事情也许不会恶化到眼前这一步。
自古以来，那些“高帅富”们都有着自以为是的天然尊贵和高傲，他又何必去公然拂逆？
但是，xìng格上，没有如果。成熟，需要更多生活和更多阅历的磨砺，彻底适应这个时代的脉搏，也需要时间。
作为屁民，李琅不屈从于横行无忌的蛮霸强权；作为光棍，李琅赤/裸裸地渴望美人温润滑腻的如玉**；作为一个后世来人，李琅向往恣意洒脱的率xìng生活，从这些方面来将，李琅如今身陷刀口似乎又是必然的。
不过，即使已经死到临头，李琅依然心存侥幸，他实在不愿意相信奚人会将两位黑水王子的xìng命弃之如野狗：如果真是不在乎黑水王子，那奚人又何必要跟黑水人盟约，盟约岂是儿戏。
但侥幸是救不了他的，难道他就只能这样死得不明不白？
……
奚王牙帐约位于后世内蒙古宁城东北面不远处。
此刻，夜幕还未降临，即将落入地平线的夕阳显得格外圆大，西面半边天空红彤彤的，红、橙、黄、绿各种sè彩交织，鲜艳夺目。
红云如一排排火凤凰展翅并行，缓慢地向东面飞渡而来，遮蔽天际，把奚王牙帐周边连绵的营帐笼罩在一片祥和的柔光中，这是难得一见的火烧云。
一群大雁排héng rén字形，以火烧云为背景，从牙帐上空飞过。
彩霞归雁，这个世界是如斯美丽，美丽得让人无比眷恋。
几历生死的李琅，内心深处依然害怕死亡，害怕突然间就永远离开这个美丽的世界。
正是因为惧怕死亡，使得他在身处险境时，生出了强烈的求生**。更何况，如今父母小妹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他怎能了无牵地弃之而去。
李琅已经不是青葱少年，责任，对家庭的责任，让家人过上平稳安定富足的生活，是一个成年男人理应具备的基本品质，李琅自觉具有这种品质，并能尊重家人的生活选择，要不然他也不会谋划屈辱的回归计划。
若依照他的本xìng，他渴望的是向“强拆者”扬起复仇的屠刀，血债血偿，因此亡命天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无论是谁，只要是一个有点血xìng的汉子，都不能忍受强拆的耻辱。
仇恨就如死火山，埋藏在深处，蓄积，等待爆发的那一天。
……
眼看就要被拖出牙帐外，依旧在奋力挣扎的李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混杂着青草和泥土味道的空气，把不甘的目光投向奚王。
这任奚王在史书上的记载只有聊聊数言，还得去安禄山传记里面寻找：安禄山“诡边功，数与奚鏖斗，盛饰服以献，诛其君李自越，料所俘骁壮戍云南……”。
这让李琅无从了解李自越其人，自然更谈不上投其所好地予以应对。
这会儿，奚王面带些许yīn沉，直直地盯着身前案几上的白瓷酒杯。
这些唐国出产的白瓷酒杯不是从互市上交易得到的，而是他的骑兵从被其杀死的汉民手中抢来的。
奚王忌惮大唐朝廷，害怕大唐军队，但他绝不会在意大唐庶民。
身为草原人，奚王经常能看到这样一个反复出现的场景：
一条狼扑向一群羊，在追赶并扑到一只羊后，狼就在羊群旁美滋滋地享用着猎物，而活着的羊则继续若无其事地吃着青草，似乎刚才那一幕并不曾发生过。
在奚王眼中，汉民，其实跟那些羊群没多大区别。
汉民是什么，“两脚羊”也，勤劳却懦弱、松散不团结、欺软怕硬窝里横，这样的族群，不但注定要被外族劫掠，更要被本族的统治者盘剥。
唐国朝廷在肆意欺压汉民，强征强掠，这些年，幽燕之地因种种活不下去的原因而亡入奚与契丹的汉民不在少数，且有逐年递增的趋势，唐国称之为“浮人”，汉民被逼背井离乡，亡入异族，可见唐国对汉民盘剥之狠。
草原是个残酷的生存环境，风霜冰冻，水草变更，牛羊多死，奚人靠天活命，每年都要饿死不少部众，这些年气候反常，生存越发艰难。
奚王为此一直有在滦河上游北岸平原发展农耕的念头，他还曾多次派儿子前去契丹汗帐共同讨论用农耕填补粮食不足的可行xìng，但迫于缺乏耕作农夫和农耕技术的客观掣肘，他的蓝图一直没有得到施展。
另一方面，奚王也发现，抢粮食似乎比种粮食来得更容易。
既然唐国朝廷可以对自己的子民横征暴敛，那他们奚人为何就不能用刀去收割汉民所创造的财物。
汉民如草芥，割之可再生，杀了多少汉民，他们又会繁殖出多少，抢了多少粮食，他们又会生产出来多少，丝毫不用为此担心。
弱肉强食，这便是天道……劫掠，完全顺应天道。
奚王记得十年前，开元二十年，那时的他还仅是部族将领，但借着“大门艺事件”，他带着本部落数千勇士会同突厥、契丹、渤海三族健儿，在幽州附近杀了不下十万汉民，尸积如山。
结果怎样，联军杀完人后，施施然与唐国朝廷议和，然后带着劫掠的粮食、子女、财物大摇大摆地扬长而归，唐国朝廷根本无意为其治下汉民复仇。
这一次的经历，以及此后无数次入掠唐境的经历，让奚王明白一点：大唐朝廷和大唐庶民是对立的，杀一些汉民，抢一些财物，大唐朝廷并不在意。
所以，李自越当上奚王后，适度调整了对唐策略，他的策略其实很简单：
小股出击，小打小闹，劫掠如风，适可而止，从不大举寇边大唐，在大唐军势强盛之时，奚族还“义无反顾”地倒向大唐一边，与“契丹兄弟”为敌。
而且，本着“欺软怕硬”的原则，主要攻击地域为汉民占据多数的幽州地界，尽量不去胡化严重、胡人多汉民少的营州辖境……因为胡人勇武，汉民懦弱，攻击营州地界会遇到很强的抵抗。
奚王很享受这种既不触怒大唐朝廷，引来唐军征讨，又能掠获汉民人口、粮食的“惬意”生活。
当然，抢掠的粮食还是不够，奚族每年还要饿死不少人，但在暂时没有条件开展自主农耕的情况下，这已算很不错了，至少对具有食物分配权的奚人贵族们来说很惬意。
吃汉人的粮食，喝汉人的美酒，砍汉人的脑袋，干汉人的少女……能不惬意嘛。
当劫掠成为一种习惯，便再难改变，奚王在惊讶汉民对苦难有着超强忍耐力的同时，也极度鄙视汉民的胆小怕事。
而今，懦弱的汉民居然冒死独闯牙帐，还带着啥子“礼物”，实在是数十年从未有之事，他可不认识什么熟悉到能跟他“礼尚往来”的汉民，事出反常必有异。
……
其实，闻报之时，奚王正在为rì间传回牙帐的军报而烦闷。
今晨，与奚族盟约完毕的黑水王子一走，奚族探马随后从檀州渡过滦河传回了让人心惊的军报：
大唐江淮入京的漕粮改道，由永济渠大举北运幽州，幽州驿道时常为之阻塞，为避免延误漕粮运输，押运漕粮的唐军不惜无情砍杀堵塞道路的河北道南逃百姓。
作为大唐的老对手，奚王有自己独特的认知……当然，他不会替被唐军杀死的唐国百姓惋惜，也没有心情为唐**民自相残杀而幸灾乐祸，他认为的是：
大唐漕粮运输的方向，便是唐军的主攻方向。
奚王闻报如坐针毡，唐国的反应比预想中来得快，但是，他的“独特战术”却依旧没有与盟约各方达成共识。
心焦之下，奚王今rì已经连下两道密令：
一、查清幽州囤粮所在，严密监视幽州军，并提请契丹汗帐协防平卢军；同时牙帐向长安加派人手刺探唐国朝堂决议，向河东、陇右远远地派遣大量斥候，摸清青海湖唐军主力的动向。
二、滦河西南面的处和部所属部落八千骑兵提前向yīn山推进。
为督促处和部酋长严格执行命令，奚王还向处和部派出了两名牙帐直属贵族随军监察，并向处和部酋长作出承诺，牙帐会尽快增派后续援军。
正值军情不明，忽报有汉民独闯牙帐，奚王确实甚感意外，所以他特许李琅带着礼物进入牙帐，在李琅入帐时，心绪不佳的他还习惯xìng地恐吓了一下李琅。
汉民，都是贱骨头，吓一吓效果更好。
然李琅却掷出五个黑水人头作为回应，这很容易便让奚王判定李琅不过只是一个利用黑水王子，前来要挟奚族，获取钱财的亡命徒。
唐国有两脚羊“良民”，但也有游侠和响马一类的贼人，这些人常常跑到草原上来偷马偷牛偷羊，连新任平卢节度使安禄山以前也是个偷羊的贼子。
唐国自称礼仪之邦，如果换作唐国的某个家族或某种势力，一般不会做出这种草莽举动。
本来，对付这种响马贼，一刀宰了便是，奚族岂会屈从认怂，只是，这个响马贼劫持的居然是刚与奚族盟约的两位黑水王子，他的意外霎时就变成混杂着侥幸的暗喜：
自作聪明的响马贼，以为黑水王子奇货可居，却不知道这是给他带来了一个向盟约各方表明意志与决心，促使他的“特殊战术”有机会得以施展的既成事实。
ps：祝朋友们新hūn快乐阖家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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