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巷常年无人居住,故两道边无半些烛火映照,黑漆漆得紧,所幸今晚星空耀耀,月色也还算得上明朗,待眼睛适应了从灵栖里出来后的黑暗后前方的视野也逐渐清晰起来,不至于落得个伸手不见五指的窘境。
刚进巷口,我便觉得这里的气氛隐隐有些不对劲,然而究竟不对劲在哪处,却如何也说不出来,急速奔跑途中又来不及细细询问小黑,正暗自思量着,忽然感觉到前方焕月沉沉的脚步声骤定,我心中知晓已然到达了目的地,便也迅速地收住了脚步,抬颔定眼看去。
一片黑暗中是桑枝逆光而立,素色的衣裙随风簌簌飘摇着,半边透露出红艳艳的嘴角染上的不知是胭脂还是血迹,她的手中正死死地掐着一个人的喉咙,而被挟持的那个人看不清面目,只瞧得他的双手无力地下垂着,只余指尖轻微动弹,还有喉咙不断传来的诡异的“咕嘟”声,身下是一大片干枯的血迹。而全身的一丝丝微不可见的聚光点正逐渐朝桑枝的方向移去。
纵使是我这个外行的也看得分明,她分明是在吸食他人的精气!
焕月愠怒的面色在看到桑枝苍白凄艳的面孔的那一刻乍然卸去了几分,看神情似乎在心里纠结了几分,最后终归是服了软,本应当质问的也语气适量地缓了些,转而斥道,“桑枝,你在干什么?快放下他!”
“咦?我在干什么?阿月,你向来聪明,甚么时候竟变得如此愚蠢了,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她微曲着白皙而细长的手指极轻佻地勾了勾手中挣扎的人的下巴,笑得轻柔肆慢,“我是在杀人呀,阿月,你既然怀疑我,我便杀给你看,两全其美,岂不乐哉?”
焕月脸色忽青忽白,却仍是没有说出恶毒的话,只重重地叹了一声,痛惜地劝道,“桑枝,收手!”
她却是乍然恼怒起来,娇艳的五官一时变得狰狞,“呵,收手?事到如今,你真的以为我还回得了头吗?你永远在高高在上的位置说着甚么众生平等,可是这世间上的人事又何曾平等过?便是连你,昔日慈悲无量的焕月大师……却也是瞧不起妖的。”
焕月终于被她挑衅的言语激得脖子上的青筋乍然凸显,一口气在喉咙间哼哧了半晌竟似不顾一切一般恼怒地吼道,“是!我是瞧不起你,你害了人命,不管如何,这便是错!师父说的没错,妖果然便是妖,再怎么样也变不了本性!是,我也错了,我错就错在相信了你,我错就错在我好高骛远自尊自大,以为真的能够让你回头是岸!未想到你竟是这般无药可救,好,好,就当我焕月这回瞎眼错看了人!今日你既要寻死,我便让你灰飞湮灭,成全了你!”
桑枝面色似乎一怔,随后更加张狂地笑起来,一边不住地点着头,哀戚的笑声在凄清的暗夜深夜里显得可怖非常,“是,是,是,我卑鄙无耻妖性不改无药可救,做尽了你生平最不能容忍的错事坏事,可你们呢,高贵的人类,你们又可是一身清白干干净净?为何人做了错事便能掩盖过去,妖就活该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说罢,见她手下猛然发力,那个人的面色愈发沉郁起来,隐隐可见一团可怖的黑气顺着他的喉咙直达心口处,渡过天池穴时那个人的身子猛然一软,两腿无力地打着折,显然已经快支撑不住了。
桑枝仅浅浅地瞟了一眼,苍白的面上讥讽的笑意渐深,一手死死地掐着他的喉咙,随手抛出袖中藏着的一串泛着浅浅金光的佛珠,“来,慈悲的焕月大师,如你所言,杀了我,我便圆了你的信义昭彰。”
我抬眼望去,不免怔怔,这不正是焕月之前手上的祭出的那串紫檀佛珠?仔细想来,似乎自焕月宣布还俗之后就再也没有在他手腕上看见过,只是不知什么时候这法器竟到了她的手上。
只消一眼,我便敛下了眼帘去,心已了然。看来,桑枝她早有预料到这个两败俱伤的结果,也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她要的感情正如她的容貌一般,凛冽非常,烈火如歌。而这,恰恰却是焕月所不能给予的。
听闻焕月呼吸重重的一滞,而后目赤欲裂,“桑枝!”
“怎么还不动手,是不忍,还是不敢?”她幽深的瞳孔微微移动,上下打量了一番焕月,忽的放肆地哈哈笑出声来,几乎快笑得喘不过气来,妖异的墨发瞬间疯长,几欲低低垂落到地面上,随着她单薄身体大幅度的摆动而在晚间的轻风中显得狂乱非常,宛如鬼魅,“啊呀啊呀,您不会是真的对我这只小小花妖用了真心罢?连我做了这种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也不忍心杀死我了?我还真是好大的面子!”
我看见焕月放在两侧的拳头逐渐收紧,仍紧闭着眼睛,嗓音明显压抑着怒气道,“桑枝,不要激我。”
她怒极反笑,“不,我没有激你,今日你放过我,明日我便去对另外一个下手,哈,我倒要看看你有多爱我,爱到比天下大义还重要,爱到可以以他们的万千性命来陪葬!”
说罢,她说做就做地更加紧了手上的气力,那人的身子骤然猛地一抽搐,大量的精气混合着围绕在旁边迟迟不散的的黑气溢出,他的生命迹象逐渐消弱,手脚也停止了挣扎,只剩寂静小巷中微弱的喘息声证明他还活着。
我心神微动间,竟隐隐感知到几分扶桑花的气味,扶桑花本无味,大抵是因为这糜族人的花神后裔命格才能感知得清晰,而且按我的半吊子神识探去,这附近竟是铺天盖地的扶桑花,数量极为可观。扶桑花在本地并不算得上稀奇,故能感知到它的气息也并非是异事,只是……这地方附近何时种了那么多的扶桑?
我仔细思量了一番,暗自定了定心神,立马转头张望着四周,立刻发现了不对劲——我虽是路痴,但朝花镇里的地界还是较为熟悉的,更何况这是在灵栖附近,便更不消说。这里怎么可能会有我陌生的地方?还有,方才我和小黑明明是随焕月进了那个后巷,此时眼前呈现的却赫然是一片陌生的场景,刚才只是夜色浓重,又来得匆忙,所以才并未发现,此时一看,竟古怪得很。
可是这样并不能说明些什么,眼瞧着焕月和桑枝对峙的气氛逐渐冷厉起来,我正急急梳理着脉络,身边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小黑突然轻轻地对我道了一声,“这里,没有气味。”
我的心思被他这寥寥的一句点拨乍然通透明朗。是,是!这里头最大的古怪便在这里,这里完全感知不到别的花草的动静,也丝毫没有闻到湿腻泥土所带有的腥味和常年阳光照不进的暗巷里本应有的潮湿气息。
如果说这些的感知的例子还不够鲜明,可眼看着桑枝手中挟持的人明明血流了遍地,乍一看去足以令人作呕,我的位置离她虽不算近,但也并不算远,却丝毫没有闻到其中的血腥味。
“不好!”心中一凛,我已然猜到了七八分,反应过来时忙扯着嗓子大声朝焕月喊道,“焕月!住手!那是——”
然而已然来不及。
焕月终于被她激得狂怒,手中佛珠的金光大作,一时间照明了半个夜空,隐隐浮现出一个个梵的字形,随着焕月咬牙切齿的念念有词又统统汇合成一束,宛如利剑一般,霎那间便贯穿了桑枝孱弱的身体。
她显然受到了重创,然而嘴角噙着的笑容尚未褪去,反而愈发扩大,带了几分阴谋得逞的狡黠,明艳如花,一字一句清晰地念着,像是在朗诵,“阿月,看着我,快睁大眼睛看着我……我要你永永远远地,记住我。”
焕月似乎正在因为她胸有成竹的话愣神,然而一时天旋地转,晕眩间眼前的景物在一瞬间破裂如碎裂的瓷片,又纷纷化作几股轻薄的雾气,在夜空中轻柔地散开。
而连着幻境一起破碎的,还有桑枝的身体,在夜空中绽放出浓墨重彩的一笔绝艳和涟冷,仿佛霎那即逝的绚烂烟花。
待这一阵晕眩过去后,眼前的一切景象都逐渐明朗起来。
没有满地的鲜血,没有那个受桑枝胁迫而濒死的无辜男人,有的只是四周遍布的一地破碎凋零的扶桑花,那正值明艳颜色的朱色扶桑花瓣零落了遍地,在青石板上厚厚地铺了一层又一层,哀婉凄艳得宛如一场盛世葬礼。而其中悬空着的一朵,正灼灼地散发着光芒,开得绚烂妖娆的花瓣里头含着的圆珠花蕊正一点一点地出现裂痕,又逐渐随着时间推移而深刻起来,逐渐沁出几分慑人的血意,似乎时时刻刻都濒临破碎的危险。
那正是桑枝的元丹。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