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梦如此真实,在之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都令他汗毛直立、如坐针毡,他甚至命令所有仆人们把自己宅院的每个角落都搜罗一遍,最终也没有发现梦中那块玉的下落之后,却还是依然固执的派出三波人马前去南方,对自己所捐修的庵寺观进行了一番细致的调查。
调查的结果是,和尚、老道和尼姑原本就并不存在——或者说对方全都不曾知道他们的存在——正老太爷听闻下人的汇报后松了口气,随之而来的则是无尽的失落。原本以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局面,却没想到是黄粱梦一场,到头来空欢喜而已。
事后想那梦中的僧道尼三人举止怪异,行为乖张,似仙非仙,似妖非妖的,也许真的是自己得子心切,凭空生出的空幻梦境罢了,现在既然查无实据,不如索性安下心来,继续如往常一样的度日……
然而世道越发艰难了,大清的江山崩塌,革命党们却没办法一下子完成统一,军阀割据导致派系之间不断爆发出大大小小的战争,甚至北京城的统治权在数年之内就几易其主,足可见局势之动荡了。
正家当初仗着有财有势,倒也能够勉强立于危墙之下,正是不管谁当权,无非是为了一个“利”字而来,大家各取所取,心照不宣罢了。
而今时则不同往日了,贪得无厌的军阀们恨不得从枯骨上刮出三分油来,又哪里肯放过正家这个传闻中的财神爷。虽然他们也听说过正老太爷早就把家财散尽,此时不说是孑然一身吧,大抵是与平头百姓无异,但私下里断定那不过是正家使出的障眼之法而已——退一万步讲,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使正家真的没钱了,那座传了四代的正家老宅少说也值个几千大洋吧。
接下来的工作就顺理成章了,正老太爷先是被安上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在大牢里着实受了些皮肉之苦,最后因为一句“查无实据”被释放出来,老宅和里面的一切却早就被充公,成为了大帅手下一个将军的私人府院。
正老太爷现在是感受到了世态炎凉,先前满心以为可以成为自己老来所依的房产被人抢占而去,浑身上下只剩下两个包裹的冬装,以及少的可怜的几块大洋了。夫妻两个人先是投奔正佟氏的娘家而去,没想到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转而又求助了几个临近的远亲们,结果也都大同小异。无奈之下,两个念过半百的人相携着,在一天天转凉的天气下,徒步向南方漫无目的地迁徙着。
平日里锦衣玉食惯了,哪里能受得如此辛苦,两个人还没走出河北地界早已经是口干舌燥,脚掌生疼,眼看着前路不着村店,天色又渐渐昏暗了下来,不禁叫苦连连,耐着性子加快脚步,只盼着能够在天黑之前找个落脚的去处,哪怕是个黄村野店也总好过天寒地冻的露宿野外。
然而好运气似乎不再光顾穷途末路的正家了,两人直走到月上三竿,布谷鸟尖厉的鸣叫声四起的时候,别说是人家,就连间破庙都没看到。更要命的是原本循迹而至的大路越走越窄,到最后终于被枯草完全覆盖,只能依稀从草的颜色上判断这里曾经有人走过的痕迹,却不知是哪年哪月的事情了。
正老太爷自知走错了路,现在立刻折返回去应该是最明智的选择,只不过那要花上一夜的时间,如果继续向前走又不知道何时才能转到大路,权衡了一番之后还是拿不定主意。
就在他踌躇不前的时候,夫人正佟氏忽然靠了过来,两只手仅仅抓住了他的衣袖。
正老太爷被正佟氏的举动吓了一跳,正要开口责备她几句,却忽然感觉气氛有些不对,转而立刻明白了是什么让她如此紧张了——就在他们前面的山坳处,有一丝暗绿色光亮不停的抖动着,就像暗夜中的独眼狼王正在窥视着自己的猎物,随时都有可能扑上来一口咬断他们的喉咙;更瘆人的是,在绿光的方向,同时还传来了女人断断续续的呻吟和抽泣之声,配合周围偶尔吹过的阴风,直教人寒彻入骨……
正老太爷读过私塾,考过前朝的秀才,对鬼神之事历来不太相信,不过在这荒郊野外遇此怪事,在最初的一瞬间着实把他吓的不轻,好在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物,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拍了拍正佟氏冰凉的手,示意她待在原地,自己则是鼓足了勇气,慢慢地,轻轻地走上前去。
眼看着不过二十几米的距离,对正老太爷来说却是如此的漫长,啜泣之声逐渐变得清晰起来,绿光却没有随着距离的缩短而更加明亮,反倒不如半月的照耀来的有效。
正前方是个隆起的小土坡,土坡的正面较为平坦,只是在绿光所在的地方是一大块深邃的阴影区域,正老太爷刚才以为那是个天然的山坳或者土坑,不过走近才发现并非如此,原来是有块巨大的石碑立在地面之上,倾斜的月光在它的后面照来,刚好在前方投射下了块阴影罢了。
正老太爷停住了脚步,心下犯起了嘀咕:附近方圆百里都没有人家,怎么会忽然冒出个巨大的石碑来,难不成自己时运不济到了如此地步,真的撞鬼了不成?
正老太爷这一停本是下意识的举动,却没想到此时哭泣之声戛然而止,现在满耳朵里充斥的尽是风声,与先前那令人窒息的情形对比,令得他骤然泄了口气,紧接着胸口不断起伏着,一时半会儿竟然没有缓过神来……
“什么人?”一个女人压低了的呵斥声忽然响起,正老太爷双脚一软,险些瘫坐在地上,如此恐怖的情形反复挑战者他的心理底线,想来此时无论如何胆大的人也不敢再做逗留了,他旋即扭过身,便打算飞奔回正佟氏的身边,头也不回的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等等……”还没等他迈开脚步,身后的女声再次响起,“大哥,别怕,我不是鬼!”
好在正老太爷还没有丧失理智,他在逃掉的最后时刻分明听到后面的声音说她“不是鬼”,在他看来,既然对方明言如此,那想来自己先前的确是有所误会了吧。
他再次转过身,偏着脑袋小心翼翼的朝前又走了几步,这才总算看了个清楚。
巨大石碑阴影下半卧着一个少妇模样的女人,她身着一身紧身黑衣,腰间松垮垮地扎了根大红的带子,隆起的腹部伸缩有致,额头上则是布满了汗珠——这分明是个快要临产的孕妇。
孕妇半倚在石碑之上,一只手托着摇摇欲坠的肚皮,另一只手拈着根细细长长的蜡烛,烛光散发出微弱的绿光,在野风的拨弄下竟然一直没有熄灭——看得出孕妇已经保持这个姿势很长时间,想不通她为何会流落至此。正老太爷使劲地朝正佟氏摆了摆手,把她叫到了跟前,让她略微检查一下孕妇的情形。正佟氏从来没有生育过,又哪里知道如何着手,两个人手足无措,只能绕着孕妇团团转,好在没过多久,一声婴儿的啼哭之声如期而至,让正老太爷夫妇以及早就精疲力尽的孕妇同时松了口气。
正佟氏赶忙从随身携带的包裹里检出两件长褂秋装,撕扯开来将新生的婴儿擦拭干净并小心包裹起来。对她来说,这时生平第一次见到刚刚出生的婴儿,难免满心的欢喜之情夹杂着少许的失落。
她把婴儿送到少妇的面前:“是个男娃……”
少妇笑了,想伸手将孩子接过来,却因为手上还有只烧中的蜡烛而最终选择了放弃,只好勉强支撑起身体,对正佟氏和正老爷子感激的点点头。
“妹子,你孤身一人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看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还挺着个大肚子,万一遇见个豺狼虎豹的,那可如何是好?”
少妇似有满肚子的委屈,只不过有所顾忌欲言又止。正老太爷四处望了望,觉得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转而对正佟氏交代了几句,让她扶起少妇继续朝前赶路,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够找到个遮风挡雨的去处,总好过在这里孩子大人一起忍饥挨冻。
没想到的是,少妇立时挣开了正佟氏的搀扶,翻身跪倒在了他们的面前,未及开口便已泪流满面:
“大哥大嫂,小女子落难至此,幸得两位相助,小儿才得以存活于世,大恩大德难以为报,原本不该得寸进尺,再提过分的要求,无奈处境艰难,无所依靠,只望您二位能够悲天悯人,再施援手救我夫君一命,我夫妻来生定当做牛做马,以报大恩……”
正佟氏赶忙将少妇扶起:“妹子休要再说感恩的话,你夫君现在何处?我们可一同前往,我们定当尽力相助……”
少妇抹了把眼泪,指了指墓碑抽噎着说到:“他现在就在下面,你能帮我把蜡烛带给他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