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起来很孱弱,个子也不高,当他站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支修竹。奸臣之子,狂妄自大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今后的他,几乎占据了我的一生。
我是瞧不起他的,但他的武艺高强,为了控制他,我关押了他的父母,并且让他成为了我的奴仆。
就此,我们的孽缘开始了。
八年,我们纠缠了整整八年。我不知道在我的人生中,有几个八年,但这个八年足以深深沉积在我的人生中,任凭我年长,年衰,年老,永远都埋在那里,埋成一座山,压垮我的脊背,我的灵魂。
我是皇帝,而他,只是匍匐在我脚下的奴隶。所以,当我知道他对我的心思后,我是十分厌弃的,他有那种龌龊的想法,若不是他对我还有些利用价值,我早就杀了他。
有时候我会想,若是当初杀了他该有多好,那样,他就不会对我那么失望,我也不会这么痛苦。我是后悔了。其实,更早的,如果当初在城门口就杀了他该多好,那么什么都不会发生,什么也都不会失去。
我知道,这个时候想这些都是没用的。
一直以来,我都很厌烦他,整天待在我身边不说,还一副痴情的样子,他以为自己是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渐渐迷恋上看他失望伤心的样子,我渐渐地变得扭曲,原来,从那时候开始,他就已经影响到了我,然而我却不知道。当年,我恶毒地刺了他一刀,现在,他又无声地把这刀还给了我,我看着伤口鲜血直流,又看着伤口渐渐结痂,留下一道紫黑色的疤痕,这是我的救赎,我就像溺水的人紧紧抓着求生的唯一一根稻草,可怜地呼吸着空气。
如今天下安定,四海升平,我已成了唯一的帝王。当我穿着黑色龙袍登上帝位的时候,我突然发现,我最怀念的其实是与他在桃园的日子。
坐在帝位上,我仿佛已经听不见底下礼官在说些什么,放眼望去,六国附属来朝列拜,黑压压的人头在九十九级天阶下攒动,我的耳朵仿佛在轰鸣,恍惚中,我看见桃园村十里的桃花灿烂依旧,那个人穿着白色的素衫倚在桃树下,对着我粲然一笑。
我感到眼前一阵恍惚,他们都以惊诧的眼神看着我,可我知道,我是理智的,至少,现在,我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事。我拿下珠帘金冠,卷起长长的黑色龙袍,不顾一切地奔下龙椅,走下天阶的时候,好几次我都差点被绊倒,好像有人要来扶我,笑话!我怎么可能让他们碰我,我抽出腰间的剑就刺向了那个人,然后闯出御林军,走向皇宫外。我不能停下来,我也停不下来,他失踪了,早在两个月前。我已经不知道当初得知这则消息后自己的反应了,我不知道自己除了待在皇宫里等消息还能干什么,我是第一次那么痛恨自己的无能。但是现在,我不想坐以待毙下去了,我知道,他在桃园,他一定在桃园,他当初就说过,如果上天允许,他宁愿与我一起在桃园里生活,再也不出世。他说这话的时候,拉着我的手,我能感受到他掌心脉络之间炙热的温度,那是足以烫伤我的温度。可惜,曾经的我并不知道这是多么的珍贵,我忽然有种心酸的感觉,如果他还在桃园里等着我,如果他还站在桃花树下对着我笑,我一定不再拒绝他了,我愿意用我的一生为他的爱盖章。
可是,我还是错了。
当我翻过那座山头,推开那扇木屋的门,所看见的,只有一张木床和一把椅子。原本很小的屋子此刻看起来更加地空荡荡。
床上只有一张单薄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把脸颊靠在被子上,依稀可以闻见属于他的香气,干净又清新的气味慢慢渗透进我的心里,我感觉胸口闷闷的。
我开始感到恐慌。他来过这里,但是我找不到他。我其实早该知道答案了不是吗?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下了毒,我以为他会回来,却没想到到他会做得这么绝,他是对我失望了吗?恐慌的感觉慢慢占据了我脑海,我开始不知所措,我感到脑袋里一片混乱。
对不起,我不会再贪心了,不会再拒绝你了。
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我带了解药,我一直都随身带着,等你好了,我们就一直生活在桃园里,再也不出去了。
我听你的,我和你一起种菜,我很能吃苦的,我再也不睡懒觉了,我一定好好吃早饭。
晚上,等晚上,你就跟我一起睡吧,我不会踢你了,一直没对你说,我怕冷,真的。
你若是不肯原谅我,那也没关系,你为我付出了这么多,我愿意等你,等你一辈子,直到你肯理我为止。
我要为你终下大片大片的桃树,等春天来了,桃花都开了,你在树下舞剑,那一定漂亮极了,我就在一边为你抚琴,你还没有听过我抚琴吧,是我母后教给我的,我曾经想过这辈子再也不弹琴了,但现在我找到了弹琴的理由,希望你到时候别嘲笑我才好。
我说谎了,你就算嘲笑我也可以,只要你高兴,只要你出来,不管你怎么嘲笑我,我一定不会生气。
只要你回来 。
后来,我在木屋后面的小山丘上,找到了他的墓。
他的坟墓很矮很小,就像一座小土堆。墓前立着一根木碑,木碑上只有几个字:弈如清风,临渊徘徊。
那几个字是他写的,奔放遒劲,我几乎用尽了一生的力气才触碰到了那几个字,指尖在颤抖,我狠狠地唾弃自己的懦弱。我宁可不要去深究那八个字里包涵的意思,我宁可他好好地站在我面前,骂我也好,打我也好,杀了我也好。
我忽然想要就这么哭出来,可是,如果他没有离开,看见我哭的样子,一定会讨厌我的。看着那一方坟墓,我无暇再去想什么了,我知道,我一定是疯了。
我扑在泥土里,用手扒开一层层的黄土。他不会死的,那武功那么高,怎么可能死呢?他一定是在跟我开完笑,我不能当真,我不傻。
只要,只要我刨了这座坟,就一定会发现,其实,这是座空坟,不是吗。一定是这样的。
太阳下山了,整个世界都是让人感到悲哀的橘红色。
我抱着怀里的骨灰盒,忽然什么都不想再管了。
我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接受他的死亡,但我的力气早已经消失殆尽了,从身体,到灵魂,都是疲惫的。
骨灰盒上挂着一只香囊。
香囊里装着几瓣桃花。失水枯死的花瓣,正如我们失水枯死的爱情,只剩下干瘪丑陋的躯干,还故作坚强地保留着。
不是我想要哭的,只是灰尘吹进眼睛里了而已。
所以,你不许讨厌我。
就让我的余生,跟你一起,埋葬在地狱里。
帝国元年五月。失踪里几个月的明武大帝归来,性情变得残酷暴虐,加重徭役,征戍百姓,严刑肆虐,天下岌岌可危。
帝国高楼上。隐约可见一抹修长的身影立在高处,怀里抱着什么,身后是浓重的晚霞,压抑的橘红色,仿佛昭示着这座年轻帝国的迟暮。
那抹身影低着头,对着怀里的事物,似乎在说些什么。
没有人知道,那是帝国最伟大的统治者,也是名垂青史的千古一帝。
而那位震古烁今的帝皇,此刻正看着怀里的一方骨灰盒,深情温柔。
他说:你为我赢得了这个天下,我便是为你倾覆这个天下又有何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