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回府以后,拿了元春的信给老太太看,老太太原就属意这门亲事,自然是乐见其成,只是……
娘娘只是个贵妃,头上还有太皇、太后、皇上并皇后,论规矩是不该提赐婚二字的,
贾母是历经三朝的老诰封了,对朝堂、后宫的事情看得清楚明白,她仔细看过娘娘的信后,发现并无不妥之处,信中的意思只是提亲,并没有赐婚二字,于是安心了,命二太太打发琏儿去林府提亲,无他,只因琏儿与那府里走得近,他若去了,林家小子的狂劲还能收敛几分。娘娘的这封信也带上,只当是娘娘为二姑娘做的大媒。
二太太嘴上应了,心里却不以为然。
她如今算是厌弃了琏儿夫妻两个,二房这边但凡有事,他们必是三推四阻的不肯出力,琏儿也就罢了,只是个侄儿,与自己不贴心也是常理,怎么凤丫头也敢这样对待自己,她可是自己的亲侄女,她嫁过来这几年,自己放权让她管家,可真没薄待了她,她却伙着琏儿背弃自己转投了大房,这不是当着满府的人打自己的脸面吗!
如今娘娘下了赐婚的懿旨,这等体面的事,凭什么叫他们夫妻抢了去,于是二太太只是表面上应了,心里却有自己的打算,她也不与大太太商量,也不支会琏儿,只打发人去林府请林家大爷来府上一趟,说是有要事相商。
结果,林家大爷一点脸面也没给,不出一个时辰就把人派回来,说是自己正在翰林院当差,公务繁忙,改日再去给二太太请安问好。
二太太在林家大爷面前碰了个丁子,心里就积了怒气,也顾不得舅母长辈的体面了,直接叫周瑞家的收拾妥当,坐了八台大轿,摆了一品诰命的全副执事去了林府。
到了林府却吃了闭门羹,原来林家大爷在衙门办事,大姑娘现不在府里,而是在朱府上,为朱夫侍疾。二太太心里闷着气,定要今天出了才好,总不能去翰林院找林粲,只得叫人抬着去了朱府。
朱府坐落在皇宫西边的西绒线胡同,也是五进的大宅院,周瑞家的上门子里请人传话,说是贾府的二太太来看表小姐,
院子里一层一层的传话,等小丫头把话递到黛玉跟前的时候,黛玉正拿了绷子与朱夫人说些京里流行的新花样儿,听了回话只觉得尴尬,如今,黛玉住在朱府上住着,二太太来了不说见朱夫人,只说见黛玉,这也太不把人家主人放在眼里了。
朱夫人怕黛玉为难,只说,怕是你那二舅母有些梯几话要与你单独说说,你就去吧。
黛玉这才辞了朱夫人,回自己暂住的小院,领着奶娘及四个大丫头站在院门口等着迎接长辈。
二太太来到院门前,就看到黛玉身着藕色的罗裙,外罩白色绣海棠花样子的纱袍,梳着家常的卧云髻,没有带头面,只是别了两只碧玉发簪,胸前挂了一只玉牌,端端正正的给二太太行礼。且不说那一身衣裳上上好的绣工,上好的料子,要绣娘费力费力的做上多少日子,只说那块上等的白玉雕成的玉牌,怕是要百八十两银子才买得。
黛玉这一身贵气的打扮,让二太太瞧着扎眼。却不能明说,依旧是慈眉善目的把人扶起来,脸上装得十分亲切,心里却是厌得不行,暗忖,林丫头随了她的哥哥,越发的放肆了,好好的姑娘不正经学些女红女工的,却只想着衣裳首饰一途,真真是个轻浮的。
黛玉哪知道二太太的心思,只依着礼数把人请把了正堂,又亲手奉了茶。
二太太品了一口茶,与黛玉说些家常话,“这一程子,你觉着身体怎么样呢,前些日子老太太打发人给你送来的丸药吃了吗?”
黛玉起身答道:“劳舅母惦记,我还好,就是天气热得慌,不想出门,丸药到是收到了,只是我如今没病没灾,怕这会子吃了就糟蹋了好东西,想先放着,备个不时之需。”
二太太说:“老太太配药那会,我也瞧了,那丸药叫人参养荣丸,并不是救命的东西,就是日常吃着补身体的,你也不必留,吃完了,打发人回那府里要去。”
黛玉才不会吃那个劳什子呢,她哥哥早就说了,没病乱吃药和有病乱投病一样,都是嫌命长的事儿,因此,那丸药一直在库房里放着呢。黛玉当着二太太的面只是虚应了,又谢了老太太和舅母爱惜之恩。
二太太说:“如今,到有一桩喜事要说与你知道,”
黛玉不解,请舅母释疑。
二太太笑道:“是咱们家娘娘,你的大姐姐,要给你哥哥赐婚,贵妃娘娘说了,你哥哥与你迎春二姐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颁了懿旨,要做成这门亲事,你说说,这是多大的福气呀。”
黛玉惊得站起身来,问道:“舅母此话当真?”
二太太说:“这丫头,我一把年纪了,还能诓你不成,论理,这些个话该与你家的长辈说才是,可是你们府上只你们兄妹二人,少不得亏了礼数与你分说一番,你也不必急也不必臊,横竖有娘娘做主,没人敢笑话你们,你只管去告诉你哥哥,叫他筹备起来,我回去拟个章程,叫他照着上面写的做,就是了。”
二太太说话的语气,好似这件事已经板上钉钉了,黛玉心里不喜,直说:“哥哥的婚姻大事,我可不敢应承。”
二太太有些不喜了,她说:“小孩家真是乱说话,这是娘娘的懿旨,你说不应承,难不成是想抗旨。”
黛玉到底年纪小经的事情少,二太太又是长辈,积年的有些威望,被她一吓,黛玉有些胆怯了,但也不甘心就此赔了哥哥的终身,只得放缓了语气,问道:“娘娘爱惜,原是我们的福分,只是过于突然,到叫人无所适从,我方才说话鲁莽了,还请二舅母海涵,只是,这婚姻大事关系哥哥一辈子,既然二舅母来说上一遭,就请把前因后果说个明白,我也好回明我家兄长,”
二太太微微敛容,黛玉又亲手给二太太斟上茶,这才说:“前两个月,老太太打发人来接我,说是宫里的娘娘招我觐见,不想我是个没福气的,赶巧在那会子病了,因此也没见着娘娘,却不知娘娘又是如何认得我哥哥?”
二太太被噎了一下,心里更气,暗忖,凭你怎样伶牙俐齿,今个有娘娘做主,必要成就这门亲事。
二太太说:“皇家年年给臣子赐婚,难道都是认得的?再说了,娘娘赐婚,是疼惜自家姐妹,你迎春姐姐虽是正经的国公府的小姐,但她没托生个好爹娘,那府里的事情你也知道些,迎丫头的爹妈不顶事,娘娘这个做姐姐的为她操持,到也合情理。”
黛玉有些为难,她同三春姊妹几个是一处长大的,对彼此性情都知根知底,二姐姐是个温柔懦弱的性子,虽无大错,但二木头的歪名也不是虚的,这样的人娶过府,哥哥怕是不喜。二姐姐在那府里日子过得不算好也不算坏,平淡之处到也还算安生,若嫁过来被哥哥厌弃了,可是要耽误一辈子的,然而娘娘下了懿旨,听二太太的意思,似是已经无可更改,这可如何是好。
于是黛玉问道:“这事,老太太、大太太都知道吗?”
二太太说:“正是老太太命我来的,这等喜事哪能瞒着她老人家,老太太还夸奖娘娘孝顺贴心呢,至于大太太……娘娘都下了旨,这是多大的体面呢,旁人求都求不来,她若是推托,就是自讨没趣了。”
黛玉哪里听不出来这话里的意思,她只觉心口闷闷的,像是压着一块大石头,再抬头看二舅母像是与以往不同了,以往只觉得二舅母是个吃斋念佛的慈悲人,却不想,今日拿了宫里的娘娘百般威压,这是要结亲呢,还是要结仇呢。
黛玉心里委屈,更加不肯应承,她说:“此事要等哥哥回来再做商议。”
二太太把茶盏重重的放在几案上,瓷器磕碰之声响起,显见是气着了,她说:“胡闹,娘娘的懿旨也是可以商议的吗?我这里一直好言相劝,你却不听,难不成等娘娘降罪于你,你才醒悟吗?要知道皇家是最讲规矩的地方,抗旨可是要杀头的!”
黛玉见舅母发火,只得站起身赔罪,不成想,屋外传来朱夫人的声音:“这是谁家的人,竟跑到我府里喊打喊杀的,还有没有规矩?”
二太太被骂得心惊,蓦地站起身来,看向门口,只见在门口伺候的小丫头打了帘子,十几个丫头婆子簇拥着一位满头白发的老夫人走了进来,这位老夫人身体微胖,却腰板挺直,不柱拐,也不用人扶持,穿着一身蜜色的缂丝长袍,织成五福奉寿的花样儿,头上带着镶珠点翠的钿子,手上拿了一串翡翠的十八子手串。这一身的打扮已是不凡,再加上她面沉似水、有不豫之色,更显得威风八面气势压人。
二太太暗中揣测,这位夫人一准儿是一品诰命、太子太师府的朱夫人,朱夫人在京中的老诰封中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二太太被骂了,心有怨气,却碍着朱夫人的身份不敢失礼,她走下主位,冷着脸问道:“我年青见识浅,不知这位老夫人如何称呼?”
朱夫人亦不会落个失礼的名头,她瞥了二太太一眼并未发作,黛玉过来扶了朱夫人稳稳当当的坐在主位,朱夫人轻拍黛玉的手,让她安心,黛玉心里一暖,便觉得有了依仗,再回身看二太太时也不惧怕了,她说:“好叫舅母知道,这是我的干娘朱夫人。”
二太太福了一福,算是给失夫人行礼,朱夫人只说免了,却不给让座,二太太只得尴尬的站在屋子当中。
朱夫说问道:“我听玉儿提起过你们贾府的事情,有两位舅母,一位是一等将军的夫人,一位是工部员外郎的夫人,你是哪一位呀?”
朱夫人这话问得没有毛病,但二太太却觉着脸上发烫,她平日里出来会客应贴子赴宴,都是打着荣国公府的旗号,撑着好大的门面,今日被朱夫人问得这样详细,像是晾了家底,明明白白的告诉人家,她二太太不过是小小的工部员外郎的嫡妻,贾政的品级是从五品,二太太不过是五品的诰命。
二太太心里窝火却不得不忍下,咬着牙回了话。
朱夫人似乎很满意,她点了点头,又说:“老身这几年里身子大不如从前,这耳也不聪目也不明了,方才我恍忽听闻,贾夫人指责我家玉儿抗旨,不知道可有听错了?”
二太太说:“是我与外甥女说些家事,她年纪小,诛事不懂,我自然教导于她。”
黛玉在一旁着急,生怕这门亲事真做成了一对怨偶耽误两个人的青春,于是把二太太的来意说个明白,末了,她对朱夫人说:“连我都没见过贵妃娘娘呢,不知这婚事从何说起。”
朱夫人冷哼一声,说道:“既是有赐婚的懿旨,就请贾夫人把懿旨请出来吧,我们也好设下香案供奉。”
二太太犹豫了一下,明知道有些不妥,但还是拿出了元春的信,说:“娘娘写了一封亲笔信,老夫人若是不信只管瞧去。”
朱夫人瞧着那张薄纸片讥讽道:“许是老身老眼昏花了,皇家的懿旨一直用的是黄绫子做底,什么时候改用宣纸了?”
二太太红着脸回道:“此乃家事,不必大费周张,”
黛玉知道朱夫人的眼睛花了,接过信只管自己念出声来……
待念完信,朱夫人问道:“这封信分明是写给贾府的老太太的,不过是请老太太玉成此事,怎么就说成是赐婚?”
二太太自认为有贵妃娘娘撑腰,说话极放肆:“娘娘金口玉言下了旨,怎么不算!”
朱夫人此时心中已有了十成的把握,再不耐烦与二太太周旋,只说:“贾夫人慎言,金口玉言这四个字,不是谁都能用的,今日我也乏了,贾夫人就先回府吧,这封信暂且留下,总要让我的粲儿见识一下这与众不同的懿旨。”
二太太气得脸色通红,待她还要再说,朱夫人已是十成十的厌烦了,她端起茶盏对身边的婆子说道:“送客!”
早有那机灵的,立在二太太的身边,躬身施礼说道,贾夫人请,
二太太气得无法,只得指袖而去。
黛玉等她走远了,又给朱夫人添了一回茶,才问,“干娘可是觉得这懿旨不妥?”
朱夫人啐道,“这算哪门子的懿旨,凭她贾贵妃份位再尊贵也不过是皇家的妾罢了,哪有资格下懿旨,普天之下只有太后并皇后两人有这个尊荣,其他人说这个话都算逾制,平日里宫里的那些个得了脸的妃子,往外传句话也称是懿旨,赏出个东西也说是懿旨,这些,太后并皇后都知道,只不过这二位都是慈悲人,不与她们计较罢了。谁知这位贾夫人竟拿了鸡毛当令箭,屈屈一封保媒拉纤的书信,她到当成了宝,以为有了依仗,跑到太师府来欺压咱们,真真是可笑又可气!”
黛玉说:“舅母说得言之凿凿,要不是师娘教导我,我到信了她,听师娘这么一说,这门亲事是可应可不应的了,”
朱夫人笑道:“其实你哥哥年纪也不小了,正经该寻一门好亲事,只是这与贾家结亲到底好不好,我却说了不算,要等他师傅与师兄定夺。”说着,就打发了身边的一个婆子去给林粲送信,还拿了书信一并送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