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也难怪，这大热的天，死路上,总不能再带进京或者送回四川吧？只能就地埋了，怕是担心女儿底下怪他们让自己做了孤魂野鬼吧？这才把丧事办的这样大。再说了。体面家嘛，办事自然也要体面些，不能让家说他们不爱惜孩子啊……”
“啧啧,体面家啊……”
李念猛地从床上坐起来,伸手一摸，头上全是汗。这么久的事情了,居然,又梦到了。
她下了床，走到窗前，窗外的一弯新月十分的好看，已经是八月初了……
尽管已经过了四年，可当年那几个拐子聊天的情景她依然历历目，她绞尽脑汁的想着有什么办法能逃出那个院子——才过了一晚上，阿爹阿娘一定还逆旅没有走，只要逃出这个门，只要逃出这个门，她就能找回家了，一定会有办法的。她装出十分害怕的样子乖乖地呆屋子里，拐子面前只睁着一双泪眼瑟瑟发抖，心里却想着如何才能有机会逃出去，然后，她听到了拐子们的谈话。
四川，进京，投奔做官的儿子，带了一群小娘子，姓何……她的眼泪滴滴答答的留下来，这一次，不是装的。
“她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罢了。”杜十一娘的话她耳边响起，李念觉得自己的眼泪又要止不住了。她的那些家，让她回去，除了大哥，又有谁是为了她好？说穿了，不过也是为了，让自己心安罢了。
“阿念回到那儿，一定能找个情投意合的好郎君的……”
“替看了一个好家，阿爹阿娘也都觉得很不错。是前科的进士，才刚刚三十岁……”
两个哥哥的话她耳边响起，同样的事情，他们的态度，是那样的不同。其实她早就该知道的，不是么？当日阿爹阿娘匆匆带着他们姊妹进京，不就是因为两个姐姐都到了待嫁的年纪，而哥哥那会儿中了状元两年了，已经很得官家的器重了，想接阿爹阿娘到身边孝敬。二老顿时觉得这是让女儿们开封找到更好的家的机会，大姐正谈的婚事立刻停下，全家一起进京……
很显然，他们的计划很顺利，李念来到开封快一年了，早就打听过自家的情况，大姐的夫婿是四品太常寺卿董和的长子，二姐的丈夫则是前科的进士，头年里外放去江南做知州了，三姐则刚刚许给了一个今年的新进士……庶长女，嫡女，普通的庶女嫁的都很符合各自的身份，相较之下，给曾被拐过的庶女安排做个七品著作阿郎的续弦，很合适，甚至，有些高攀了。这是大哥的手笔，他真的尽他所能为她安排了最好的出路了，她明白，她明白，可她，想要的，不是这些。
李念闭上眼睛，是做李想的妹妹李念，还是做何家的一个可以叫做任何名字的女儿或者侄女，答案，其实她早就知道了，不是么？
何栗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说什么，不回去！”他猛的站了起来：“四娘，到底怎么回事儿！难道还记恨爹娘不成？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不得乎亲，不可以为；不顺乎亲，不可以为子。圣的话，都忘了么？竟然不认自己的爹娘，岂不知无父无君，是禽兽也！”何栗的脸都气红了，站起身来，恨不得一巴掌扇李念脸上。
“没有不认父母的意思。”李念慢慢的说“可是，怜怜，死了，不怨恨谁，做李念就行了。可现，又让去做另一个——甚至连何四娘都不是，不想，用别的名字度过自己的下半辈子！”
“说来说去还记恨爹娘！岂不知圣……”
“圣说：民无信不立。礼记有云：不宝金玉，而忠信以为宝……”李念轻声说：“大哥最喜欢说圣的话，可连自己的身份都要骗，回去，有什么意思！”
何栗愣了半晌，咬牙道“还责怪阿爹阿娘！圣云……”
李念打断了何栗的话：“可圣没从没说过撒谎是对的！”她话音刚落，脸上便挨了一巴掌。
何栗伸手打了李念，自己也愣了，他有些后悔，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这些日子，他跟四娘相处的很愉快，让他意外的是，那个曾经他眼里十分庸俗的李想也并没有阻止他与妹妹的交流，甚至他看得出，李想是真心为妹妹考虑，赞成她跟自己回家的。明明这几天，因为多方面的影响，看着四娘已经有了想回家的意思了的，怎么忽然就变卦了？
李念没有管自己被打的当即就肿起来的脸，直直的盯着何栗：“阿兄劝回去，他说凡为父母，莫不爱其子。可知道，阿爹阿娘让回去，为的，不过是心安罢了。可现过得很好，所以阿爹阿娘真的不必不心安。没想不认爹娘，只是硬要冒充什么侄女——大哥，别也都不是傻的，这样子掩耳盗铃，说起来就好听么？阿爹阿娘都是要面子的，何必添这个乱呢？”
何栗张口结舌，一时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的妹妹，全都说中了！那日他的母亲随口答应了他把四娘接回来的请求，后来很快便因为这个事情不耐烦了：“整天往那商家跑，算怎么回事儿！本是为了不让知道，现这么折腾，怕是谁都知道咱们家的孩子被个商养着。赶紧接回来，莫要节外生枝。”
父亲的态度也没有太大的差异：“赶紧接回来，这事情就算了解了，省的总是闹心。”
所以从头到尾，正如四娘所说，父母接她回去，不过是为了自己心安，以及，面子而已。四娘的委屈，他不是不知道，只是子不言父之过，身为儿女的，怎么能够记恨父母呢？身体发肤，皆来自于父母，便是父母让自己死，也没什么不行的。更何况父母何曾亏待过四娘……四娘，怎么就变成现这个样子了？
李念并不管何栗心中的纠结，慢慢的说：“回去拜见父亲，母亲……若二老疼，便认做个干女儿吧！能经常回去走动。二老也不用担心的身份——纸包不住火，侄女之类的话，太容易被戳穿了。倒不如就说长得像怜怜，认做个干女儿。”
何栗道：“什么长得像！本来就……”话说了半截，他自己也说不下去了。
“要做个，做个站的笔直的，不要别怜。”李念慢慢的重复着这句话，就像当初她得到了李念这个名字的那一天一样，她直直的看着何栗，一字一句的说：“要做李念，别不许做怜怜，也不想做怜怜。”
——————————
“还缺这个女儿不成！”一盏茶被扫到了地上，何母捂着胸口喘着气：“宁可呆个不入流的商家里，也不肯回来做个体面家的小娘子，这种女儿，要不起！告诉她，不必费心走动了，有的是女儿！”
何父皱眉道：“大哥今日总往李家跑，四娘又是经常抛头露面的，怕是早有看出端倪了！顺水推舟认个干女儿也没什么不行的，又不要养。”
何母怒道：“难道嫌过养女儿麻烦么！什么四娘？她自己都说四娘死了呢。本是可怜她落到这个地步，日后嫁不得好家，才答应大哥让她回来。谁知道巴巴的去请，家倒拿乔了！头次听说这个道理，原来还可以自己选自己姓什么叫什么？还要巴巴的求她做的干女儿，做梦！”何母说罢，站起身怒气冲冲的走了出去。
何栗看向父亲，却见他父亲皱了眉道：“这么点鸡毛蒜皮的事儿，折腾了大半个月了。算了，反正她也不肯回来，其他认不认干女儿什么的，无关紧要，等母亲消了气再跟她商量就是，们自己看着办吧！”何父说完，也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何栗终究没有母亲面前再提这件事儿，母亲已经很生气了，总不能因为这个事情再把母亲气坏。转念又想起四娘那倔强的眼神，何栗心里不禁又有些软，认干亲啊……她其实也是思念阿爹阿娘的吧？可是，哪里有让父母迁就孩子的道理呢？罢了罢了，以后有空的时候，常去看看她吧。
何栗连着五六天没出现，李想有些纳闷，这是怎么回事儿？他前几天不还缠着让帮忙劝劝妹妹回家呢，怎么一转眼儿就没动静了？
偷偷观察李念，却发现她没什么反常的样子，反倒开朗了许多，忍了两天实忍不住，便支支吾吾的跟她闲扯，想要旁敲侧击一下。
“小时候，跟着姊妹们一起上课，除了琴棋书画，学的净是些《女诫》，《女论语》之类的东西。阿娘常说，们何家的女孩子，是书香门第的小娘子，站坐行止都要规规矩矩的，不要学外头那些疯疯癫癫的又是打驴球，又是蹴鞠的疯丫头……”
李念并没有意李想小心翼翼的态度，慢悠悠的说起了过去：“听了姐姐的话，乖乖的念书……其实不喜欢那些书，更想看看游记看看史书什么的。可是知道，不能由着性子来，没有选择，不管是看什么书，还是，做什么样子的。”
“可现，能选了。可以回去，继续做何家的小娘子，嫁个二十八岁，死了一个老婆的七品京官；也可以，留阿兄这里，像阿兄说的那样，找个情投意合的好郎君。可以回去做个可以叫做任何名字的何家的小娘子，更可以，留这里，做阿兄的妹妹，李念。”
李念说到这里，忽然笑了：“阿兄，想做李念，想找个情投意合的好郎君，就算拖上十年也没关系。阿兄，是不是很任性，很不知羞。”
李想听完她的话，呆了好一会儿，伸手摸摸她的头：“不，不是的。的小阿念，长大了啊。”
“瞧，这里有座小院子，红色的屋顶，房子前面种了好多花草，房子后面有最喜欢的一片竹子。屋子里挂着漂亮的珠珠帘子，还有好看的屏风什么的，对，还有一个大书架，有房顶那么高一面墙那么宽，上面满满的全是书……另外还有一座大宅子，很体面，要花三千贯才能买得到啊。阿念，想要那一座？”
李念皱着眉，想了一下，忽然笑了：“有花草有竹子有很多书的小房子，听起来好像挺好的，不过珠珠帘子很好看么？那样的门帘子没什么稀奇的啊……”
李想点点头：“是啊，也觉得有花草有竹子有很多书的小房子更好一些，走吧，阿兄带买珠子去，咱们串个刚才说的珠珠帘子怎么样？保证跟平时看到的不一样。”
“好！”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