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相独女金城遇害之事,很快便在京中传开,连身处大内的承宗帝也不例外。
温国舅自然是拍手称快,与定彦昭私下提起,眼里都透着快意:“也教柳相老儿尝尝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苦。”
“真是天欲亡他,不劳国舅爷亲自动手。”
柳厚因为承宗帝的猜疑而被闲置,锦衣卫少了个最大的对手,定彥昭居功至尾,得上司赏识,如今正是春风得意。
承宗帝听到这消息,却未免扼腕长叹,有没有伤心,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连带着对柳厚也宽容了几分——没了闺女,想来他得休养一阵子了。
这夜他去了承香殿沈昭仪处。
说起来,沈昭仪与柳明月却是闺中至交。也不知是出于什么样的念头,司马策鬼使神差,竟然想到了前来同沈琦叶聊一聊柳明月……
沈琦叶可聊的,其实并不多,而司马策所知,就更为有限。
有限的几次见面,都基于他的一厢情愿,不甚愉快,柳明月至死,他都不知道二人从来没办法愉快相处的原因。
不止是他,其实沈琦叶也在很早的时候就有了感觉,大约是她被劫之后,柳明月便逐渐疏远了她。那种本能的精神上的疏远,不是笑脸与亲昵的语气可以伪饰的。
司马策与沈琦叶都不是笨人!
所以,才更百思不得其解!
司马策尤其惆怅,就好比以为自己可以采撷的花朵,结果却在他不曾注意的时候,悄然凋谢的那种惆怅。
谈不上心痛,却也心有遗憾。
“难道是上辈子我欠了她的不成?”他随口开玩笑。
却不知,这恰恰是事实的真相。
上辈子,他是借助于柳厚而一举铲除了篡位的楚王,并顺利登基。
认识柳明月,纯属偶然。
她是个天真明媚的少女,不同于任何一位世家权贵之女,亦或宫里的女人。
宫里的女人,鲜妍明媚不了几日,很快便会枯萎,妆容依旧美丽,不动声色的算计却藏在眉梢眼角……
柳明月不同。说她天真白痴也好,蠢笨迟钝也罢,她似乎永远也学不会这些算计。
司马策初次见她,后来的有意结交,尽心编织一张大网,都是想要将柳厚彻底的笼络到自己旗下……
有了柳明月这张王牌,柳厚只能对他死心塌地!
事实证明,司马策的这条计策在当时争位的时候极为有用。只是这件事好比是双刃剑,利用得当的时候可助他一臂之力,不当的时候则会反噬自身。
柳明月进宫之后,依然天真娇纵。
司马策时常会想,假如她不是柳厚的亲闺女,事实上作为男人,他还是想要宠爱这样毫无心机的女子,简单,快乐,只一心痴恋着他。
可惜,她是柳厚的亲闺女。
且柳相疼她,爱逾性命。
柳明月受了委屈,柳厚便会在朝堂上向他施压……
柳明月受的委屈越多,司马策在朝堂政治上受到柳厚的掣肘也越多……
这是一个恶性循环,似乎死局永远无解!
司马策长年哄着她,心里却盘算着如何将她阿爹打入大狱。
后来的一切,皆出自于帝王权术。假如朝堂之上一方独大,便再拉一方与之抗衡。
沈传,便是司马策逐渐培养来压制打击柳相的。
沈家,起于微时而盛于前朝后宫。
这是个缓慢的进程,因为沈家的不起眼,柳厚确实忽略了一个家族在前朝后宫那种缓慢的扩张之势。更何况,沈传在柳厚面前,向来十分恭顺,他的女儿,听说在宫里也从不曾给柳明月添堵。
假如司马策能够身临其境的将前世的生活重新过一遍,就会发现,一定程度的打压,其实对他的帝王权术极好。
有柳厚这样的强臣在侧,他做君王的,才会小心谨慎,亦步亦趋,政事清明。
十年一剑,最终当司马策向柳厚亮出长剑的时候,柳明月还在后宫傻傻做着甜美的梦境。
彼时薛寒云镇守白瓦关,被沈家密报他与西戎勾结,多少年竟然还不能将西戎灭了,只每年春夏打几场仗,白混些军饷……
司马策自然知道这是构陷。可是他太需要有个借口,来除掉柳厚。
薛寒云虽然忠心耿直,可惜他却是柳相养子,从他身上下手,最好不过。
——薛寒云被急召回京,下入天牢待审。
柳厚,自然无法独善其身。
大启战将如云,司马策总觉得,少了一个镇守白瓦关的薛寒云,其实大约并无大碍罢。
但朝中少了一个柳厚,于他却是大大的有利。
沈家构陷,他也算默许了。
并且,在薛寒云被赐死在天牢之后,柳明月也被打入了冷宫。
那时候,司马策完全不曾预料到,薛寒云死后不过三年,潞舒便带着西戎大军攻破白瓦关,长驱直入大启境内,烧杀抢掠……
经此一事,柳厚与柳明月父女二人,一个身在天牢,一个身在冷宫,音讯不通。
真正扳倒了柳厚,并且一举铲除了柳厚的门生故旧,将朝堂打扫干净,司马策高坐在帝王宝座之上,油然而生一种寂寞之感……
一直有奋斗目标的他,忽然之间失去了目标。
过度的权欲膨胀只会催生□与暴君。
柳明月惨死于冷宫的那几日,司马策正纳了数名美人儿,都是各级官员家中女儿。
彼时他正在一名新进的美人儿身-上一展雄风,伏俊隔窗禀报:“圣上,冷宫的柳妃殁了……”
身-下的美人儿娇喘连连,司马策却忽然间心浮气躁,全无兴致,直接从床上下来,不顾吓的脸色煞白的美人儿,自行套好了中衣皇袍,败兴而归。
他叫来了伏俊,打听柳明月殁了的事情。
其实当初将柳明月打进冷宫,他便觉得,以她那样娇生惯养长大的性子,必熬不过两月,谁知道她却坚持过了半年……
“……前去诊脉的许太医道柳妃怀了四个月的身孕,被沈贵妃下令杖毙,但是……据有人瞧见,打下来的那个男胎估摸着有六七个月了……”
司马策独坐在宣政殿里,殿内只着一支明烛,眼前光亮,殿内稍远些便陷在了一片幽暗里。伏俊小声回禀,又悄悄窥视连眉眼也不抬的司马策,暗自猜测他有无伤心。
说起来,那是柳明月进宫十多年的第一胎。
司马策子嗣上头艰难,膝下荒凉,却每每与柳明月在一起,也是各种防备,生怕她有孕。
她从不知,司马策与之欢爱,每每饮食之中便搀有避孕药物。
最后这一次,却是因着胜利在望,欢-爱之时便不曾再顾忌,哪曾想只是一回,却教柳明月怀了孕。
“明日下旨,将柳厚放了,贬为庶人……”
那时候,司马策将自己关在宣政殿里,一遍遍回想柳明月明媚的笑脸。
失去了之后,他才知道那样单纯的笑脸在后宫内帏是有多可贵。
再对着沈琦叶之时,他早已郎心似铁。
沈琦叶楚楚可怜,温柔的依了过来:“圣上好些日子都不来瞧臣妾了……”自柳明月死在杖下,她其实没有一刻安宁过,闭上眼睛,便能瞧见柳明月倒在血泊里的模样。
司马策无动于衷,坐了一会便匆匆去了。
他觉得不寒而栗。
不知道眼前这样一张温柔笑意的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沈琦叶与他共枕十多年,比之骄纵的柳明月,不知道要温婉柔顺,善解人意多少倍,可是如今面对着这样温柔解语花,司马策却只有远观之想而无亲近之念。
他宁可左拥右抱,在后宫新进的美人儿膝头醉卧,也不愿意清醒的与沈琦叶谈论后宫前朝之事……
比起善解人意的解语花,能让他流连的只是一具具年轻鲜活的身-体。
无关性情,无关身世。
其实……整个后宫,除了曾经的柳明月会对着他撒娇生气,毫无顾忌的在他面前伤心难过,又有哪个女子敢如此作为?
司马策这时候回想,只觉从前许多次陪着笑脸,不甘不愿的哄她,而她痴傻到几句话便破涕为笑,那种日子竟然也意外的甜美……
那时候,司马策与沈琦叶面对柳明月的死,似乎是各自在心里结成了一个很大的疙瘩,以至于柳明月亡故之后,司马策去秋华宫的次数屈指可数。
便是去了,也只坐一坐,随即便走了,全然没有留宿的打算。
不同于今世,二人在承香殿的大床上相依偎,随意说些闲话,聊些沈琦叶与柳明月往日的闺中趣事,倒好似谈论一个与二人皆是至交的朋友……
这种情形有点怪异。
司马策平生,从不在一个女子面前谈论另一个女子。
也许是柳明月的死催生了他这种迫切需要纾解
的情绪……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