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氏听得琉璃来报,心头顿时一沉。
也怨不得她随着何秀莲年纪渐长,处处留心这内侄女,实是事出有因。
她虽当年做了好事,到底何秀莲不比亲生女儿温毓珠,可以严加教导,因此待何秀莲虽然宽厚慈爱,却终不似亲母可以耳提面命。
万幸何秀莲也算乖巧懂事,然则到了她十四岁上,何氏所生的次子温友固那年十六,温友固早晚来向何氏请安,表兄妹两个常日有见面的机会,何氏的陪房魏妈妈便觉得二有些说不出的暧昧。
何氏暗中瞧了些日子,小儿女之间总归生了些不该有的绮思,不管是谁起的头,此事却万万不能。
她虽是温家宗妇,但当年父亲乃是七品县令,也算读书家,只是后来何父任上病故,寡母才带着兄妹回乡,虽日子不见得多富裕,到底颇有清名,温家也是诗书传家,这才能令得温大老爷子为长子聘娶。但何秀莲乃是她家隔房堂兄弟,从上辈便是行脚商,后来日子越过越窘迫,这些年也才刚及温饱,不止她不愿意这门亲事,便是温大老爷子,及温家大爷也不会愿意。
何氏既瞧出一二分光景,便火速与温大爷商议,为温友固订了一门亲事,不及半年,新妇便娶进了门。
她冷眼瞧着,新妇进了门,次子与新妇夫妻也算融洽恩爱,何秀莲亦渐渐与往日无异,她提起的一颗心始缓缓落下,自此便对内侄女有了些防备之意。
如今又听得这样消息,顿时又气又急,与陪房魏妈妈商议:“瞧着莲姐儿岁数也不小了,堂兄党嫂竟然也不着急她的终身,这事也做不得主,这些日子便将她送回家去?”
魏妈妈道:“太太养了莲姐儿这么些年,如今到了这会子,她亲爹亲娘都不曾着急莲姐儿的亲事,太太反先着急起来,说到底还是太太心善。”
何氏苦笑:“也不指望着堂兄堂嫂有多感激,原只想着别让莲姐儿落入火坑,就是功德一件,哪知道养她身边这么些年,反耽误了她。这事若叫三房知道了,还道不安好心,唆使了内侄女去攀富贵……温家清名,便要毁手里了!到得那时,找谁说理去?”想想温大老爷子的手腕,若何秀莲做出什么事儿来,便是她也难逃责罚,又庆幸发现的早,“……跟春燕的小库房里取四匹锻子来,再添些银子头面,就当是养她一场,给她备的一份嫁妆,准备好了再叫莲姐儿来,有话要说。”
丫环春燕掌着何氏小库房的钥匙,闻言便带着魏妈妈退了下去。
待得准备停当,春燕便去请了何秀莲来,何氏将她准备的一套金头面,四十两银子,及四匹锻子给了何秀莲身旁跟着的小芬,叹息道:“瞧瞅着妹妹也要出门子,说起来也是姑母欠考虑,比妹妹还要大,如今还未订亲,的亲事姑母做不得主,想了又想,只得将送回家去,叫老子娘替择一个好女婿才好。”
何秀莲主仆二闻言,便如当头劈下个炸雷,顿时傻了。
她二原想着,便是温毓珠出嫁,也还得几个月,这些时间也尽够了,哪知道何氏完全不给她们时间。何秀莲当即便垂泪:“总是不懂事,惹姑母生气了,姑母恼了,这才要撵走呢。”
何氏就算内心如何期心如何气恼,面上哪里肯承认,摸着何秀莲的手儿叹息:“女孩儿家大了,哪里能不找个好归宿?这件事,姑母无论如何不能替代老子娘做主,又不能不替考虑,才只能送回家了。”
何秀莲急了,拉着何氏的手大哭:“姑母养了这么些年,原想着妹妹出嫁了,便留下来姑母膝前尽孝,偏姑母要送走,舍不得姑母,姑母别送走?”心内却疑惑 ,难道竟是小芬做事教瞧出了形迹,何氏才急着送她归家?
然而她终究不能问出口,只能盼着何氏心软,别送她归家。
何氏道:“便是也舍不得,可的终身如何能耽搁?若再留下了,岂不害了一生?”又着实安慰了她一番。
眼见得何氏态度坚决,又见她并不似知晓了些什么,只是为她将来打算,心内恨她要将自己送走,诸般委屈又说不出口,她只得抹泪道:“与姐妹们相处些日子,姑母还是容去向姐妹们道个别。”再去求求柳明月,只要柳明月开口留她,说不定何氏便会答应。
她才开口,已听得外头小厮来报,何秀莲的哥哥何必武与嫂子玉氏已到得二门,说是前来接妹子回家。
原来是何氏传了信给何秀莲家,她父母闻得女儿要被送回来,何父便先跺脚叹息:“怎的要被送了回来?”
何母与这女儿也不甚亲香,更偏疼长子何必武与幼子何必,况何必武已经娶亲,也不十分高兴:“怎的她姑就不肯给莲儿订一门体面的亲事?这会巴巴的送了回来,家里又要多出些嚼裹。”
反是何必武的妻子玉氏很是欢喜:“妹子生的好体面模样,若是给姑母聘嫁,到时候恐怕姑母便要落得聘礼。如今回来正好,寻个富裕家,到时候爹娘还怕收不到聘礼?”
她早成亲之时,便跟着何必武去过温家向何氏请安,见过养何氏身边的这位小姑子,打扮的与大家小姐无异,生的又很是俊俏,说话温声细语,不知底细的倒以为是哪家子的大家小姐,哪里想得到出自篷门小户?
贫家小户娶这样的娘子,也恐供养不起,可是那些富户家,哪些老爷少爷们屋里哪里少了妾侍了?
村头老王家的闺女,便是给富家的老爷当了个通房丫头,也过的好体面日子,主子赏赐的东西常接济娘家,更何况何秀莲不止比那丫头俊俏,听说跟着堂姑母还读书识字,与大家小姐一般,当个良妾绰绰有余。
何家一家商量停当,便派了何必武与玉氏前来接何秀莲归家。
何必武拎着两只鸡,玉氏拎着一篮子鸡蛋,共院里产的小菜揪了几把,捆成几捆,提了便来温家。
何必武与玉氏到得何氏屋里,见得妹子哭的眼儿红红,都想着她温府住了这么多年,这会子不想回家,也不奇怪。何家至今还住着矮屋小院呢,一家挤挤巴巴,哪里能与高门大户的温府相比?如今一家全靠何必武与何必做个小小行脚商,挑着些东西四下卖买,得几个糊口钱。
何母与玉氏则要做些针线荷包络子,也放何必武的挑子里,顺便买些银钱。屋前种菜,屋后养鸡,一家过的很是俭省。何父身体不好,常年抱病,汤药钱便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何必武又已经十四,也快到了说亲的年纪,接了妹子归家,她哪里能习惯这样的生活?
温府与何家的生活,不啻天壤。
何秀莲这里哭着要与姐妹们见面,何必武却要急着回家去贩货,她如今拗不过她阿兄,只得哭哭啼啼跟着走了。
何氏教魏妈妈带着小芬收拾了何秀莲家常日用的衣服首饰,及往日从长辈们那里得来的东西,随后便被温家的马车送了回去。
何秀莲回去之后,很快便有媒上门相看,半个月之内便被一姓朱的富户纳为妾侍,柳明月离开江北的当日,正是她的大喜之日。
那朱老爷家中财帛不少,给何家的聘礼也有一百两银子,绸锻四匹,再加上何氏给何秀莲的四十两压箱底银子,还有四匹锻子,共一百四十两银子。何家将这八匹绸缎再转手卖掉,一下子得了这一大笔横财,立时请了街面上的泥瓦匠,将家中矮屋推倒重建,又替何必订了一门亲事,村子里都道何家这女儿生的值,聘礼压过了一村的女孩儿。
何秀莲虽不满家中扣下了何氏给她的嫁妆,但她哪里拗的过全家?反被家中父母兄嫂一顿排揎,道她自己过着小姐的日子,便不管家中父母死活。
她嫂子不但将她数说一顿,还将她的首饰匣子翻捡一能,捡了两个簪子揣到怀里去了。幸得不曾将何氏送的头面再扣下来,也算作了她的陪嫁之物。
何秀莲出门子当日,原还想着带小芬一起进朱家,可惜何父何母不同意,朱家的正房太太也不同意。她家纳个良妾,哪有妾还带个丫环的?到时候这小妾有了心腹之,她也不好拿捏,自然拒绝何秀莲再带进朱家。
那朱老爷今年四十八了,长子都要比何秀莲大了十来岁,近来出门做生意,从外面带回来了个姐儿,生的妖妖娆娆,勾着朱老爷一月倒有二十几日睡她房里,正房太太及家中一干侍妾通房皆敌不过,朱太太想着替朱老爷纳一房清白的良家妾来分宠,也好拿捏,这才选中了何秀莲。
小芬既进不了朱家门,何必武又听得朱老爷从清楼赎回来个姐儿,花了好大一笔赎身银子,想着小芬生的白净,细眉细眼,别有一番韵味,索性将小芬卖到了路过的红船。
本地水路发达,这红船便是船上的妓家,有那老鸨养着三四个妓子,约略教得些淫词艳曲,船工龟公一应俱全,随水而漂,夜里挂起红色灯笼,有那寻欢男子瞧见这红灯笼便来叩船寻欢,说起来不过是暗娼一流,上不得台面。
那老鸨原瞧着小芬年纪不算小,估摸着定然是被破了身子,何必武忖度温家家教,乃是清白读书家,应该无此事,便一口咬定,此女乃是清白身子。那老鸨不信,令两龟公将小芬扯到屋里,亲自验身,方才眉开眼笑:“果然是个雏儿。”痛痛快快给了何必武二十两银子。
至此,小芬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不得不随船漂流,迎来送往的过下去,当时那些绮念,万般思量,尽数打了水漂。
柳明月临上船那日,泪别温家外祖父母及一干女眷,温毓珠温毓珍温毓琦她们前来送行,听得温毓珠提起,说是何秀莲被一位姓朱的老爷相中,做了二房,心中暗道:她这也算是得偿所愿了,嫁为妾,只不过想嫁的从少年郎换成了白头翁而已。
这时代大多数女子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便是柳明月也禁不住感慨,又思及自己比之大多数女子,不知幸运多少,抬头去瞧,船头少年身姿如玉,磊落如松,心中又涌上了蜜一般的甜意。
薛寒云与司马瑜码头话别,司马瑜要回芙蓉城,温友昌却被温老爷子喝令打包先随薛寒云北上京师:“小姑父忙于国事,月丫头成亲,府中恐千头万绪,不如提前上京去,也好替姑父跑跑腿,打打杂。”
温友昌原就是个心思细致的男子,做起这些琐事来也算得心应手,又不时有些巧思,这些年见多识广,拉出去也不丢,温老爷子考虑到这些,才肯让他上京。
柳明月闻听此语,大喜过望,指挥着自己的四个贴身大丫头替温友昌打包行李。待到温友昌与慈安镇一干好友辞行完毕,回到自己院里,小厮叶平哭丧着脸迎上来,他进了自己书房,这才傻了眼。
柳明月是替他打包了行李,如今这书房瞧来,空空荡荡,除了书架上一些书,其余的大部分摆件不见了影踪,只留了两三件最值钱的,温老爷子当年赏他的物件儿,其余的他四处淘换来的那些不值钱的,但却颇有意趣的小摆件儿一件不留……
整个书房简直跟被打劫过一样。
“这是……遭了歹抢劫了吗?”温友昌咬牙。
叶平使劲往墙角缩,恨不得缩不见了,见实办不到,只差哭出来了:“二少爷……二少爷……表小姐说要替少爷您打包上京的行李……”
因此,待得温友昌上了船,瞧着柳明月竟然像瞧着匪一般防备。
柳明月抢劫惯了的,况温友昌不敌薛寒云,武不敌薛寒云,口舌不敌她,实没什么好怕的。只笑眯眯招呼温友昌:“等阿兄到了京里,请吃京华楼的小吃……”
温友昌只能饮恨吞声,回了舱房罚叶平跪着擦地板泄愤。
叶平跟了温友昌这么些年,早熟知他的性子,知道这位少爷也就这些招数,再恶毒些的,他也做不出来,又愧悔未曾看好少爷房里的东西,擦地板擦的甘心情愿,倒招的薛寒云第二日过来,见了这般明亮干净的地板,奇道:“竟不知,船上打扫的仆妇这般偏颇,房里倒不及阿兄这里干净。”
他如今马上要与柳明月成亲,自然便呼温友昌为阿兄。
连生知道些首尾,笑嘻嘻拿眼神去瞄叶平,暗道如今他算是守的云开见月明了,这一位……慢慢熬吧!颇有种找到替死鬼的欢乐之感。
温友昌恨薛寒云不但不拿出夫威来制止柳明月,还百般纵护,话里便夹枪带棒:“又比不得某些,眼盲耳朵软。”
他这是暗讽薛寒云看不见柳明月这丫头的霸道,偏还事事听她的,哄着她纵着她,将来定然是个怕老婆的。
——不必提将来,其实现瞧这光景,已是言听计从了。
薛寒云唇角轻弯,无声而笑。
沿途之上,三相安无事。
温友昌这些日子手头紧张,江北待到腻烦,如今有机会离开慈安镇到外面的世界去,怀里又揣着温老爷子给的银子,再坏的心情也渐渐好转,又加上柳明月着实周到,一日三餐,新鲜瓜果皆让大丫环送了来,又干净又爽口,听说并不是船上的吃食,而是她打发去买了来,自己身边的婆子细心做的,那脸色便渐渐好转。
待过得四五日,长日行船寂寞,又被薛寒云拉到厅里去玩,三个皆是年轻好玩的年纪,柳明月又活泼开朗,没几日便忘了旧仇,谈起京中风物,颇为向往。
薛寒云见得这位表兄记吃不记打,心中好笑,背之处告诉连生:“以后多瞧着些,但凡二表兄被月儿惹毛了,便多多买些吃食送过去。”
这位二表兄对吃有一种特别的向往,他往常不曾注意,温老爷子又治家严谨,家中子弟贪口腹之欲,知道了恐会挨骂,但上了船三同行,他才发现,这位二表兄但凡有爽口的吃食,再坏的心情也能慢慢转好。
他不舍得拘着柳明月的性子,教她变成个唯唯诺诺的妇,唯夫之命是从,自然得打起精神来替她打扫残局。
船行二十来日,比之去时还多用了几日功夫,终于到得京城。
自柳明月与薛寒云去后,府中冷清,柳厚每至饭厅,便觉饭菜无味,随便吃两口便搁箸,况这几个月今上病情反复,太子与楚王两雄相争,朝中局势不明,要他劳心劳力的事情极多,柳明月到了家后,见到匆忙赶回来的柳厚,倒以为他大病了一场,抱着柳厚的胳膊掉眼泪。
柳明月自小长于柳厚膝下,父女两个几时这般长时间的分离过?
他这些日子也觉思女甚苦,边替柳明月擦眼泪边端详女儿,见她面色红润,气色极好,遂放下心来。
反是柳明月摸了摸他的脸,泪眼朦胧:“阿爹可是生病了?生病了怎的也不叫回家来?怎么瘦成了这般模样?”
柳厚脸容憔悴,比之她离开之时老了四五岁一般,令柳明月心疼不已。
柳厚笑的慈祥:“阿爹几时生过病了?只是最近朝中事多,忙了些,顾不上吃饭,便瘦了下来。”
温友昌见得他们父女二感情这般深厚,那骄傲跋扈形同土匪的表妹竟然有这样的一面,只觉可爱又可叹,又思及她自小失母,小姑父身兼母职,她八成是将父母双亲的依恋尽数倾倒小姑父身上了,又觉得父女感情好成这样,也不奇怪。
待得他们父女平静下来,薛寒云与温友昌才上前见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