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醒啦?”
平安保持着一个睡姿不敢妄动,只是眼角向外瞟了眼来人:精致的盘云双缨髻,青花对襟半袖罩月白拢花裙,双眉间一颗不点自红的朱砂痣。
“翠红?”平安的声音轻微颤抖。她轻轻抬了抬手腕,没有想象中那牵扯每根神经的剧烈疼痛。缓缓坐起身子,鹅黄贡缎锦被滑落至半身。脸上的泪还在流,痒舒舒的,她伸手拭去,发现手背光洁如初,并没有那让人恶心流脓的伤疤,是了,是了,那不过是个梦,一个恐怖之极的恶梦,醒来就好,醒来就好。
只是梦里最后丫鬟那句“夫人没了”还犹在耳边。
“小姐,今日姑奶奶就到府了,夫人让早些作准备,别让姑奶奶一家笑话。”翠红一边笑着一边放下手中的雕花铜盆,走到床前为平安更衣束发。
姑奶奶?就是父亲的姑姑,很多年前嫁去了景州。半月前就寄来信,说这个月会回季府一趟,到底什么事也没言明。不过平安记得很清楚,在梦中,姑奶奶带回了一个叫林紫乔的女子,一个后来成为季府夫人的女子,一个曾经她信赖有加的女子,一个在自己最后时刻给予致使一击的女子。
平安不由拽紧拳头,那当真只是个梦?
翠红刚服侍平安吃下一块桂圆糯米糕,就听有人来报,说姑奶奶一行人已到了季府,让平安赶紧过去。
“小姐,喝碗虾皮白果粥再过去。”平安阻止了翠红盛粥的手,喝了口茶便朝屋外走去,如今她哪有心思再在屋里呆片刻,只想早早过去母亲那里,只要那个叫紫乔的女人这次不再出现在她的生活中,那么那个痛彻心扉的恶梦才真真是梦,而不是她的前世或是她未来的预示。
“小姐,你慢些走。”翠红在身后理了理平安的雪绢如意裙,又发现她发髻上的白玉珠钗有些轻动,上前拨了拨,心里有些嘀咕,今日小姐与往日有些不同,一副心神恍惚的样子,莫不是要见姑奶奶心里有些紧张?也是,姑奶奶上次来府的时候,虽然对小姐宠爱有加,但甚是严苛,一切都按礼法规矩教授,比夫人对小姐还严厉。
思虑间已到了东院大堂门口,翠红刚想提醒平安整理下被斜风扶乱的额发,却不料平安已提裙迈步,跨过了大厅门槛。
厅内首座坐着一位仪态端庄富态的妇人,虽眼角有少许皱纹,但皮肤仍然光润洁白,此刻正手拉着旁座一位同样端庄大气的年轻女子在低声细语些什么,抬头见平安愣怔站在那里,妇人慈爱的招人让平安过去。
平安迈着千斤重的脚步朝前走着,每走一步身后的冷汗就多一层,从脊梁骨冒起的寒气让她止不住的打冷颤,因为她分明看见坐在最下首的那位女子,低眉顺眼,柔情似水,含羞带笑地转头看了她一眼,就让她再迈不开脚步。
“平安来了?许久不见姑奶奶,怎的倒生疏起来,连规矩都忘了。”年轻女子微微笑着,提点着平安。
“……是,嫂子。”平安轻轻答了一声,忙上前给姑奶奶行了个礼:“给姑奶奶请安。”
“呵呵,赶紧上前来让姑奶奶瞧瞧,这一别三年,我的平安都长成大姑娘了。”姑奶奶招手让平安上前,仔细端详一番,十二三岁的女孩,生得唇红齿白,模样说不上多娇艳,但胜在周正秀丽,“就是瘦了点,这小脸都凹下去了。”眉头微微皱起,眼神中却满是宠溺。
“就是,前不久平安大病一场,之后身子一直不太好。”年轻女子笑着在一旁轻声答着,“母亲一直心忧不已,听说五华山庙祝心存慈碑,济世为怀,有调理妙方,如此母亲才于几日前上山,成心礼佛,以求庙祝悲悯之心赐予妙方,救得妹妹一命,这才有失远迎,怠慢了姑奶奶。”
平安记得自己十二岁时确实大病一场,一直药石无灵,身体每况愈下。在前世的梦里,是母亲上得五华山求来偏方为自己调理,才得以康复。想到母亲的声容相貌,恍若隔世,平安不觉红了眼眶。
“秀萍,你都说了几遍了,我老太婆再老眼昏花,也分得清轻重缓急,如今瞧着平安这身子骨就大不好,当然治病要紧。”姑奶奶轻拍了拍秀萍的手,比之上次见面的印象,平安觉着现下的姑奶奶更加和蔼可亲。
转过头平安又多打量了眼下这个嫂子秀萍几眼。秀萍过门不过一年,自己对她一直不冷不热,年少气盛的她一度认为是秀萍抢走了最疼爱她的哥哥,所以心里深处是对她存有怨念的,恐怕正是如此,才让林紫乔有机可趁,由此犯下不可弥补的大错。
想到林紫乔,平安不由得再次握紧拳头,脸上却不动声色地向她望去,只见她坐在下首,秀发扶腰身姿弱美,低着头还是那副小心冀冀恭默守静的样子。
“嫂子,姑奶奶想必一路行来,也疲累万分,不如咱们让姑奶奶稍侍休息,容后再来打扰?”
平安笑着望向秀萍,脸庞虽是瘦削,但一双眼睛熠熠生辉,让秀萍觉得今日的平安与往日有些不同。
“正是呢,姑奶奶,不如稍后午饭时秀萍与平安再来打扰。”
姑奶奶点点头,复又想起什么,将坐在远处的林紫乔招了过来,不咸不淡地说道:“这一时还忘了介绍,这是紫乔,我那屋老二家的丫头,如今跟来京城见识见识。”三个晚辈互相行了礼。
平安心里冷笑了笑,什么见识见识,三年前便来过京城,却是以选秀之名,在宫里时不知得罪了哪位贵人,没有被留牌,却被记了名。如今三年又到,早已过了选秀年龄,姑奶奶带她进京只是想找些关系疏通疏通,让她除了名好早日找个人家出嫁。如果那个梦是真的,或是某种预示,那不久的将来,林紫乔便会顺利嫁给大哥,取带秀萍成为季家少奶奶,而其中,平安便是功不可没的那个人,当然这只是在梦里,或者说前世,如果老天爷怜悯她,给她一次重来的机会,她想她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出了东大厅的门,清晨的一抹阳光斜照在平安柔嫩的身子上。五月初的天,阳光还太柔和,却已驱散了阴霾,空气中有柳絮翻飞还混着泥土和花香,让人鼻尖痒麻不已,却又贪恋无比。
平安不禁闭着眼享受那温暖和光明,两年,整整两年,她像具枯木腐尸般躺在那雕栏大床上,任凭身体一截截腐烂发臭,却不能动弹半分。想到这,她心里突地一震。
那不是梦,那绝对不是梦,她真真切切地感受过那种生不如死的伤,那种咬牙切齿的恨,那种无可奈何的痛。
前世的种种一一在眼前浮现,季家大小姐,苏府少夫人,平妻,妒妇,还有那场大火以及此后生不如死的两年……平安扼止住心里阵阵恶寒,睁眼朝着太阳的地方笑了笑,活着真好。
“平安,你怎么了?”一旁的秀萍见平安沐浴在阳光下的模样,刚开始不由得一愣,那分明就是落入凡间的仙子,那般纯净柔美,干净得让人心痛。却突地被她睁眼一笑惊住,那笑容里包含太多东西,又如一位看透世事的老者般通透无奈,让她不能确定眼前这位到底是不是平安。
平安转头看着秀萍,轻轻握住她的手:“嫂子,对不起。”
秀萍不明所已,不过今日的平安对她确实不同往日,往日的平安虽也叫着她嫂子,却是不冷不热,从不与她多说半句话。现下又突然跟她道歉,让她一时反应不过。
只有平安心里最清楚,林紫乔除名后由于姑奶奶病了一场,所以跟着在季府住了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她很快取得平安的信任,以及季府一家上下的好感,特别是哥哥靖安,不知她使了什么手段,让哥哥对她倾赞有加,从而使他和嫂子产生不少嫌隙。而平安也由于她的挑拨对嫂子越来越疏远,更被她利用使嫂子中计而丧尽颜面,最后还被她下药毒害,造成嫂子郁郁而终的假象。
而这一切,都是平安卧病在床时,林紫乔亲口告诉她的。那时的平安已经被烧毁喉咙,声道被损不能发出半分声音,全身无法动弹的她只能用眼神乞求她,接她回季府,不要再让她留在苏家受折磨。而她不止没有接她回家,反而告诉了她这个惊天大秘密,而最让平安不能容忍的就是,就连母亲的死也与她有关,平安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会是她曾经委以信任的“嫂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