牟老昏昏沉沉的,身边离不开人,护工一时半会儿没找着合适的,当天晚上乐维只好亲自留下守夜。本来齐习想陪着一起的,不过被乐维硬生生给撵了回去。齐习也有自知之明,知道目前这种情况底下能把自己照顾得健健康康,就是对乐维最大的帮助了。
乐维把牟老先生看顾得无微不至,一班医生、病友提到他纷纷挑大拇哥,盛赞这个小徒弟比有些个当亲生儿子的都要强百套。可乐维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似乎有某样重要的事儿还没办。直到两天之后,他才恍然一拍脑门儿:“妈蛋,怎么把我黄弟给忘了!”
留下齐习在医院照应着,乐维立马开车赶去了牟老家那座位于近郊的小四合院儿。车子刚开到胡同口儿,就看见大黄狗孤零零坐在一根电线杆子底下,眼神儿茫然地张望着来往行人,小风儿一吹,脏兮兮的长毛凌乱飞卷,模样实在凄凉。
乐维一下车,大黄就发现了他,当即四脚腾空飞奔过来,一跃而起扑到了乐维腿上,仿佛终于见到久别重逢的亲人一般,用湿乎乎的大舌头舔着,用毛茸茸的大狗头蹭着,哼哼唧唧没完没了。
胡同口修鞋摊儿的大哥认识乐维,也跑来跟他打听起了牟老的去向。得知牟老先生突发疾病住院的消息,修鞋大哥不由感概,说大黄打从前天上午起就坐在这儿了,不吃不喝也不离开,有认识它的邻居跑去敲牟老家的门,结果家里没人,也不知是出去串门子了还是遇到了急事儿。几个大妈看狗可怜见儿的,就给买了火腿肠和鸡肝,可大黄总是蔫耷耷地闻两下就扭头儿不理人了。
和修鞋大哥聊了两句,乐维便把大黄引到车边,打算抱它上车,可大黄完全不配合,使劲儿扑腾着就是不肯挪窝,乐维无奈地跟狗解释道:“听话黄弟,我带你去见老牟,跟我走就能见到老牟了!”
大黄当然是听不懂的,它“呜呜”乱叫一通,拼命挣扎,精光锃亮的越野车身被挠出了好几条爪痕。足足闹了十分钟之久,一人一狗都累脱了力,纷纷蹲在路边伸着舌头喘起了粗气。
最后还是修鞋大哥给出了个主意,让乐维去牟老家拿件牟老的衣裳,那上头带着老爷子的气味儿,大黄一闻就知道是去找主人了。乐维依言而行,翻墙进了牟老院子,找出几件牟老最常穿的衣物拿在手上,还不忘把平时牟老给大黄拌狗粮的饭盆儿拎了出来。
他把这些零七零八的物件儿放到了后座,还没等说话,大黄就“嗖”一声毫不犹豫地跳了上去,整个狗身趴在衣服堆儿上,嘴巴咬住饭盆儿,死也不松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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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维和齐习本想把大黄带进病房去和牟老见一面儿,可惜跟护士小姐软磨硬泡了一下午都没能得到许可。护士对于他们的心意非常理解,只不过医院也要为其他病人考虑,人家抵抗力弱,指不定还有怕狗的,万一真搞出点儿问题来谁也担不起那份儿责任。
没别的办法,乐维只能拉着大黄跑到了住院部后头的草坪上,而齐习则征得医生同意,用轮椅把牟老小心翼翼推到了窗边。等牟老探出头来,乐维指着楼上的方向让大黄快看,大黄懵懵懂懂完全不明白这是在玩儿什么,直到牟老在楼上轻轻唤了声:“黄儿啊……”
牟老说话很吃力,音量轻得两米外就听不见了,可不知怎么,就像有心灵感应一样,大黄登时循声望了过去,一眼瞧见牟老的脸,它兴奋得边跳边原地转着圈儿,急得“嗯唔……嗯唔……”直叫唤,恨不得能一跃窜到牟老跟前去。
可是很快,它发现楼实在太高了,任凭如何努力地往上跳,和主人之间的距离都丝毫不会缩短。就这样奋斗着奋斗着,直到牟老的脸从窗边消失,它依旧不肯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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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齐习白天要上班,早晚还要到医院帮乐维打替手儿,照顾大黄的工作只好交给了王大美。
王大美的爹妈是农民出身,打小家里鸡鸭猪牛都养过,从出生到十几岁年纪她都是在饲料和粪便的臭味儿里熏大的,对些个猫猫狗狗自然没兴趣。看到乐维领了条其貌不扬的黄狗回家,还要让她给养着,王大美当即脸孔拉到二尺长:“我伺候伺候你们二位少爷就算了,现如今还得伺候狗少爷?没那个瘾头儿!”
乐维嬉皮笑脸地哀求道:“这不是突发情况嘛,老牟在医院里头住着,总不能把大黄扔街上自生自灭吧,好歹是条命。要不……我让齐老师跟你说?”
听乐维提到了齐习,王大美心里有点儿松动了,可嘴上仍旧强硬得很:“什么齐老湿、齐老干的,就是齐天大圣来喽也照样没门儿!”
不管王大美什么态度,乐维自然有对付老妈的法子,他假装抬起手表看了眼:“呦,来不及了,我得赶紧出门,反正你就给弄点儿饭吧,我黄弟不挑,菜汤儿拌饭就能对付,但是下午得记着带它出去拉屎,不然当心憋急了拉你床底下……”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跑,不待王大美反应过来,人已经到了电梯口儿。
王大美趿拉着拖鞋紧追不舍:“我不管啊,别给我找这路营生,警告你个兔崽子混球王八蛋,赶紧把狗弄走,不介就给它哄下楼!”
她这头喊归喊,乐维早就一溜烟跑没影儿了。
王大美转身回到房间,对着大黄没了辙。大黄坐在狗食盆儿旁边,两颗黑玻璃球眼珠可怜巴巴望着这位“临时保姆”,毛茸茸的大尾巴在地板上扫来扫去。等了一会儿,见王大美对自己的示好全没反应,它又进一步用大肉爪子扒拉了几下饭盆儿,那盆子是金属材质的,往地上一磕就叮当烂响,想忽略都不行。
王大美实在抵挡不了大黄的眼神儿攻势,最终还是盛了一小碗米饭出来。大黄满怀期待凑过去,抽着鼻子闻了闻,不满地哼唧道:“嗷呜……”
气得王大美连叉腰带瞪眼:“呦呵,白吃还挑东挑西的,听好了,爱吃不吃,不吃饿着,少跟我在这摆谱儿,以为你真是少爷啊!”
五分钟之后,厨房传来了王大美咚咚剁菜的声音,她把鸡胸肉和胡萝卜切成丁儿,连汤带水上锅煮了,咸盐只放了少许一点儿,烧到浓浓的往饭里一拌,饭盆儿爱搭不理地甩到了大黄面前。还好楼上有户养狗的人家,王大美串门儿的时候没少旁观人家怎么做狗饭。
这一次大黄离老远就开始舔舌头了,饭盆儿一落地它直接闷头吃了起来,嘴里还不时发出“吧唧吧唧”的声响,吃得津津有味。
王大美远远看着,嫌弃地撇了下嘴角:“啧啧,模样长得不咋地,嘴还挺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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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饭没多久,大黄焦躁不安地跑去挠门了,王大美一琢磨,八成是方便的时候到了。她吆喝着大黄出了门,总觉得不太方便,所以顺道拐去了小区门口儿的宠物店,想买条牵狗的绳子。店里的狗绳儿种类繁多,什么项圈式的,背带式的,材质也分牛皮、金属、尼龙等等好些种。王大美挑花了眼,干脆让店主给她找个最便宜的。
买东西的功夫,大黄独自在店门口闻着墙缝儿。刚巧对面来了一只跟毛绒玩具差不多大小的可爱卷毛儿狗,两只小狗一见到立刻摇晃着尾巴冲到近前,好奇地彼此熟悉着味道。那条小狗的主人见状,忙不迭把自家卷毛儿抱了起来,同时用脚踢开大黄:“去去去,哪来的土狗,讨厌死了。豆豆宝贝咱们离远点儿啊,看着就脏兮兮的,你还要去闻,就不怕被传染了臭跳蚤,真是不乖!”
其实她也并非专门针对大黄,只不过平常进进出出没遇过这条狗,身边儿又不见主人跟着,还以为是条流浪狗呢,所以才会避之唯恐不及。
可王大美在店里听了却很不舒服,狗是她大维领回家的,全权代表着她大维的品味和尊严,她自己可以把狗贬得一不值,却决不允许别人评头品足。所以她“猛虎扑食”一般杀了出去,指着卷毛儿主人凶巴巴吼道:“说谁家狗是土狗?就你家狗金贵吗?噢,就你家狗能出来遛弯儿,你家是狗祖宗啊!”
那人毫无防备之下被唬得一楞,看王大美气势汹汹得也不敢太嚣张,走出一段儿才小声嘀咕着:“神经病,养得起狗就养,养不起狗就不要养嘛,这种土狗还要带出来到处跑,不知道在想什么……”
王大美还就不信邪了,说她的狗土?胡扯!所谓不蒸馒头争口气,王大美一发狠,干脆什么狗绳儿啊铃铛啊大骨棒啊奶酪条儿啊,总之别的狗有的,她都给大黄配备齐全了。出趟门回来,大黄算是功德圆满,从寄人篱下的苦命狗正式升级成为了衣食无忧的少爷狗。
晚上乐维回家的时候,王大美正在厨房里和大黄聊天呢:“黄弟,咱晚上吃酱肘子行不?肉你就别指望了,啃剩下的骨头倒是能给你咂么咂么味儿。”
大黄也不说话,只管端端正正坐在王大美脚边,后背挺得笔直,一条涎水从嘴角滴了下去,拉着亮晶晶的长条线迹落到了地板上。
王大美看得哈哈大笑,随手丢了块瘦肉到脚下,大黄扑过去一口吞掉,嚼都没嚼,噎得脖子一梗,之后又急急忙忙恢复成了先前的端正坐姿,等待着下一块瘦肉从天而降。
听大美也一口一个“黄弟”的叫着,乐维招呼大黄:“行啊,你这社交水平惊人啊,早上还是我兄弟呢,晚上就变我舅舅啦!”
没想到大黄只是斜眼儿瞄了瞄他,就调头死盯王大美去了,完全没有再理睬他的意思。
乐维夸张地摇头叹气:“唉,学坏啦,明显跟城市狗学得市侩啦!都说狗眼看人低,好家伙,还是个势利眼,有了瘦肉就忘了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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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老的身体日渐衰弱,从开始每天大半是清醒的,到后来最多能清醒几个小时,慢慢地发展成好久才能醒来一次。醒着的时候也没办法做太多交流,一段话总要分开好几气儿才能讲完。
乐维寸步不离守在床边,除了伺候牟老吃喝拉撒之外,还要按照牟老的意思帮他完成有关“盘扣历史”与“制作技法”的书籍。因为身体的关系,牟老能给出的指导越来越少,很多内容乐维只能自己独立创作。好在他跟着牟老学了不少真本事,处理起来还不算太吃力。
牟老一辈子没干过别的,制作盘扣,研究盘扣,设计盘扣,算是把这个不起眼儿的小玩意彻底参透了。他无儿无女,孤身一人,自己的血脉没办法传承下去,如今能靠着著作把满身学问传承下去,也算没有白来世上走一遭吧。
虽然大家都表现得很乐观,也时时鼓励牟老,但老爷子对自己的健康状况其实早就了如指掌了。趁着人还没彻底糊涂,他早早立好了遗嘱。牟老家里没什么存款,也没多少值钱的东西。城郊那处小院儿和好多祖师爷留下的珍贵资料、图谱他都传给了乐维。至于那些在|革中辛辛苦苦保存下来的老旧服饰品物,他本来也打算一起交给乐维的,不过乐维出于更长远的考虑,在征得他同意之后,又悉数捐献给了服装学院,用以辅助对传统服饰化的教学工作。
牟老走的那天出奇平静,从早上就一直昏睡着。傍晚时候齐习跑来医院换下了乐维,让乐维先回家跟大美好好吃顿饭。谁知乐维刚离开没多久,病房里的监控仪器就突然发出了报警声,牟老的心脏再次发生严重衰竭。在医生的全力救治下,牟老醒了过来,不但醒了,人还异常有精神,甚至还吩咐齐习扶着自己坐了起来。
当时齐习心里就有了不好的预感,恐怕这是回光返照吧。他假借上厕所的机会给乐维打了个电话,叫人即刻往回赶。
从入院开始,牟老的脸色一直是灰败的,可是此刻却一反常态红润了起来,丝毫不见病态。他跟齐习小声念叨着:“也不知道大黄这些天好不好,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它了,以前跟在我身边自由惯了……”
齐习笑着宽慰老先生:“您放心,大维和大维妈妈都是善良的人,一定不会委屈了大黄的。”
牟老心满意足地点着头:“嗯,嗯,大维是个好孩子,能养出大维那样的儿子,他妈妈肯定也是个好人。小齐,你眼光不错啊……”
齐习一愣:“怎么,老先生,我们的关系您都知道啦?是大维跟您说的?”
牟老笑呵呵拍了两下齐习的手:“我活一大把年纪了,什么稀罕事儿没见过?要是搁在老老年儿,这‘割袍断袖’也算是个风雅的事儿了。只不过现在是新时代,不兴这个了。其实一人一个活法儿,我看你们俩在一块儿还真挺好的。大维是个实在孩子,别看外表咋咋呼呼的,论起斗心眼儿肯定斗不过你,往后俩人过日子要是有个磕磕碰碰的,你多让着他点儿,不吃亏的。”
齐习微微一笑:“嗯,我记住了。”
随着时间推移,牟老的眼神儿迷离起来,说话也不利索了:“不过话说回来,他的眼光更好……臭小子,这是捡到宝了……”
齐习眼见着牟老的生命力一点点衰败下去,心里焦急起来,不住挽留牟老:“老先生,大维就快到了,您再坚持坚持,好歹师徒一场,总得给他看上最后一眼吧。”
“不等了,算了……何苦再让他难受一回呢……”牟老的声音含糊不清,像在喉咙里打转,气息渐渐散了,脸上却始终带着笑意,“秀芝在路口儿等着我呢,大辫子可真黑啊……我们秀芝腰身儿还是那么好看,脚上那双带襻的小布鞋还是我送她的……秀芝啊,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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牟老去世的几天之后,白清瑜的孩子出生了,六斤七两,母子平安。
小乐其一出生就哭得惊天动地,脸孔皱巴巴挤到了一起,跟猴子屁股似的,甭提多丑了。护士把宝宝抱出来的时候乐维第一个迎了上去,充满好奇地做鬼脸逗弄着小婴儿,结果孩子哭得更凶了。可乐维和齐习却都笑得无比开怀。
走出医院,大太阳从头顶照耀下来,刺得人眼球酸涩。乐维闭着眼伸了个懒腰:“唉,生命真是无常,送走一个,迎来一个,就这么来来去去川流不息的,不知道冥冥中是不是真有个神在主宰着一切……不久以前老牟还中气十足地拍桌子骂人呢,说没就没了。不久以前小乐其还是他妈肚子上一团肉呢,眨眼就会哭了,谁猜得到这小子是个什么造化,将来能跑多远……”
齐习从后面慢慢跟上来,温柔地握住了乐维的手:“无论如何,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也是。”乐维仰起脸笑了一下,也反手握住了齐习的手。两人就这么十指紧扣着,走进了灿烂的阳光里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