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除了大禹,禹帝他是他爹生的,果然开创了“父传子,家天下”。
这些个,生的时候非有红光冲天、众皆来救火而室内不觉,不能说是有大物要降生。直至唐太宗还要“出生时二龙戏珠于馆外”。汉光武生无异征,便觉自己不足,必要信个谶纬之学,纬与经相对,实不是个有甚光彩的学问。
谁叫民间爱信这个呢?纵然是能说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陈胜吴广,起事前也需有只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大鱼,平白叫往肚子里了塞张帛书。又要委屈了吴广装一回狐狸。
休要盘根问底,总之太子妃之梦,实是安了许多的心。又叫许多息了心思,便连那现居延庆殿的官家,心头也不由着慌,暗想:难道真个是天命所归?然他还真个有些儿不死心,好歹做了这些年官家,虽叫后宫管着、叫大臣谏着,竟显不出甚气度来,却也有丝儿刚性。不到黄河心不死,不见棺材不掉泪。虽因一场病,不敢如先时般临幸宫了,却还存一丝希望,盼着能有个儿子生出来。
官家有心事,于太子妃怀孕之事并不如何欣喜若狂,然他又素来胆小,又遣使赐了东宫许多物件。九哥与玉姐接了,好生将这“天使”送走。两个对着摆了正殿满地的珍奇物件儿,都是失笑。官家与的这些个皆是内库中的好物,也有安胎药材、也有祈福吉物,至如绸缎珠宝亦是不少。
玉姐道:“这般周全。”九哥心说,必不是官家自己选的。两命将御赐之物悉收归入库,也不怎用它。九哥笑道:“纵用不服这些个,可有旁的想要的,吃的玩的,听他们说,还要常听些个雅乐,席不正不坐,目不视邪色,不听淫声……”
他这般笑,真个傻到家,偏生自家还不觉,玉姐也不觉,与他笑做一处:“背书哩,背得这般周全。也就是宫里,才这般讲究,出去看看,哪家这般周到的?不也养出好孩子来了?依着,少作些事儿,安安静静的才好。”
九哥此时,是她怎生说便怎样是好,还要说:“大姐说的是。”又说:“这孩子生来便有吉兆,必是有福的。”那和尚道士胡诌吉兆的时候他也当场,此时却好似宫外愚夫愚妇般信了个实,真个当自家孩子是上天所赐,必有祯祥。恨不得得闲儿便围着玉姐打转儿。
玉姐也不于此时提醒他,只说:“且慢乐,后头妹子百日,笑得太过了,仔细有小道兴灾乐祸哩。”
九哥依旧是笑:“出了门儿,自然不这样。”又问玉姐,百日当送甚样礼物,叫玉姐休累心,他去准备。玉姐道:“这哪用操心来?百日不过那几样物事,都备下了,皆是金银份量十足的,谁个也挑不出理儿来。”九哥道:“两宫娘娘怕也没心情挑理了罢?”
玉姐头回听他说出这等话来,先时九哥埋怨陈氏,只说她们“祸国”,今日这番话,却是带上了些儿“私怨”了。不由肚里暗笑。这样儿也挺好,既有了私怨,便有了烟火之气。玉姐虽师从苏先生,骨子里流的还是洪谦的血。平日遇着个方正君子,尚可欺之以方,若是家中有这么个物,真个能憋屈死。
设或有一日,两宫忽而安份了,却只拿她、她儿子练手,九哥因着礼法要叫她忍耐,她非叫这个真个死上一回不可!眼下这样儿,便挺好。果然这呐,有了自己的骨血,便与先前不一样了,官家如是,九哥亦如是。便是她自己,亦是如此。
是以便愈发不解,何以官家先时对孝愍太子之薨如此无动于衷?世上多有怪,玉姐自以还能看明白一、二分,遇着了这位官家,实是看他不透了。
九哥还一旁说话,玉姐从未察觉他还有这般嘴碎的时候,却也笑着听。自大相国寺里归来,九哥便平添几分傻气,玉姐也由着他闹,并不阻拦。拦他做甚呢?她巴不得他再开心一点儿,将这份子快活记一辈子才好。该她忍的,她都忍,该她孩子得的,她都得叫孩子得了。
九哥又忧心起妻儿的平安来:“只恐两宫不肯甘休,往后出行,多带着,叫朵儿与青柳、碧桃都跟着。哪怕火烧了房子,她们也不许离了。”玉姐笑道:“省得,命大,休担心。”
九哥摇头,大相国寺里,申氏见缝儿插针将他唤了过去,话里话外,不过是宫中凶险。虽说九哥已过继,只好叫她一声婶子,却是她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关怀之意并非改了一声称呼能斩断的。玉姐怀的,正是她血脉相连的亲孙,头一个亲生的孙子——如何能不介意?因时候儿短,她又不好说得露骨,只提醒九哥:“想孝愍太子原也有儿子的,长到四、五岁上还去了,谁晓得是天灾还是祸?”
九哥素服申氏,更兼两宫确不甚和气,如何能放下心来?自大相国寺归来,那梦天雨花的吉兆传了出来,又唤了御医来诊脉,确信了玉姐有孕之事,九哥便一时傻笑,一时皱眉,两眉间险没皱出川字纹来。直到玉姐答应了,出行必定小心,他犹不放心。
玉姐道:“只消做出阵势便好,带的多了,恐多手杂,反要出乱子哩,”又叹,“外头只看里头如何富贵,哪知里头艰辛呢。娘怀金哥的时候儿,已觉家中兵荒马乱,她却还能出去串门儿。现想来,真是小巫见大巫了,如今这样儿,连串个门子都要担心。要还家多好?婶子手下,必是事事稳妥,咱也不须操这些个闲心。”
说得九哥非止有些个同仇敌忾,对玉姐也有些愧疚,更怀念起申氏来了,道:“是啊——”语颇惆怅。
玉姐听了,心中暗喜,自来她便认申氏一个婆婆,两宫却是九哥还未过继前便与她有隙的,九哥一过继,立时便是仇,不叫九哥念着申氏的好、与两宫疏远,她这些年就白活了。玉姐与九哥日日相对,外又有申氏,但见九哥便耳提面命,一头关心九哥,一头说:“今既非母子,心却是与先时一般无二,不得日日相见,幸尔早与殿下择佳妇,望夫妻同心。”
申氏养他十五年,血脉相连,玉姐是他自家钟情,得之便如天赐,一母一妻,遥相呼应,自始至终,将九哥牢牢把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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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哥之忧心,实是多余,以玉姐之能,又有孝愍太子妃王氏从旁提醒,两宫便想插手也难。但有入口之食,皆须侍儿先尝,到得慈寿殿,但有赐食,她只须干呕两下,却是一丝儿也不入口。坐得久了,便说腰疼,一觉不对,便害肚疼。
如是几次,皇太后的脸色便极不好。皇后自宫才生了个女儿,气便有些儿不顺,因说:“这胎怀得可是艰难,宫才那会儿,也不似这般。”
玉姐应声道:“要不她怎么死了呢?”此言一出,殿下殿下侍奉等都觉惊讶,旋即又想,这也是常理。这太子妃自未入宫前便不是个好相与的,入宫之后更是个敢下辣手的,些许言语口角,她身上,实不算甚大事。
皇后气噎。皇太后倒把持得住,居然还关切问玉姐生活。她笑,玉姐便也笑:“劳娘娘过问,听说头胎都要艰难些儿,也是没法子的事儿,都有数儿呢。”皇太后道:“头三月儿,正是要紧时候儿,既不适,且歇一歇儿,待胎坐稳了,再来。万事都不如肚子孩儿要紧,宁可旁的缓一缓。这里呀,连着崇庆殿,都不须来了。”
玉姐笑道:“娘娘慈心。”
待玉姐离后,皇后道:“娘娘怎这般体贴于她?”皇太后冷道:“不体贴她,也如一般说她反叫她说回来?还不嫌丢呐?”她近来真个渐觉精力不济,眼下要紧的是盯着新晋之才的肚子,万事等生个皇子来再筹划,且没那心力与玉姐角力。
玉姐本就是个油盐不进的主儿,几番下来,何曾自她手里讨过好处去?也便是皇后这个蠢物,才三番两次往刀口上撞去。皇太后自陈熙有功,忽而大悟:女的事,其实还是男的事。现官家已不甚向着东宫了,若九哥有事,区区一太子妃,又有何能为?先时孝愍太子妃,也是宫中撑着不倒的,此时又何处?
皇太后定下心意,便不理皇后,皇后无奈,也只得告退。孝愍太子时,姑侄尚能一心,孝愍太子一去,两处便各有盘算,早便是貌合神离了。皇后正琢磨,是否再择二、三宫,往去侍奉官家。
慈寿殿里,淑妃却担心,问皇太后:“恐才这胎还是个女儿。”原本信心满满,必要生个儿子的,自宫才生女殒身,淑妃便如当头叫浇了一盆冷水,方记起除开生儿子,还能生女儿来。
皇太后道:“总是与官家留丝儿盼头,他才好坚持,否则他一心向着东宫,还有什么事?”淑妃道:“太子妃有孕……总不好叫太子久旷。”皇太后道:“道没想过么?已与东宫做成死局,再安插进去,立不立得住还是未知,官家那处,却要如何安抚?”
淑妃道:“官家有一同母妹,下嫁与光禄大夫赵唯丰,育有一女……”
慈宫眼睛一亮,口角含笑,道:“有好些时候儿未曾见着这些小辈儿了。自她母亲去世,她也不进宫里来了。”
不想这一召见,却又见出一段公案来,这又是后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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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玉姐出得慈寿殿,青柳、碧桃两个左右护持,朵儿与她撑伞,一行回了东宫。因她有孕,东宫格外谨慎起来,不肯叫她受寒,虽将入四月,已是夏天,东宫里食水皆是热的。
小宫女打了一回扇儿,玉姐身上的汗方消了些儿。朵儿又拧巾子与她擦汗,青柳笑道:“这般热,想是揣这个哥儿,阳气足哩。”玉姐听了也欢喜,嗔道:“偏生了张好巧的嘴儿。”朵儿与她擦完脸,又擦脖颈,温水过后,玉姐始觉头脸清爽,又取茶来饮。
碧桃道:“自娘娘有了身子,这宫里上下愈发客气了。也就是皇后了,恐是因宫才的事儿不开心。连慈宫都和颜悦色起来了呢。”
玉姐放下茶盏道:“晓得个甚?慈宫比中宫狠哩!”
碧桃惊讶,因问何故。玉姐道:“崇庆殿里使坏,使明面儿上,慈寿殿里使坏,能叫有苦说不出哩。想想她做的都是甚事?”
朵儿道:“慈寿殿做事,倒还留几分哩。”
玉姐冷笑道:“单说她使门外头不间歇儿地看着,也不打们也不骂们,们几个为甚还要告说到跟前来?心里慌了!想有个儿,见天盯着,就是不则声,也不动手……”
青柳打了个寒噤:“真个做梦也要叫吓醒。”
玉姐见朵儿犹懵懂,暗道憨有憨福,口上却道:“也就是这个乡下丫头,胆壮心粗,换个雪作肌肤花为肚肠的,看她揪心不揪心?吓也吓死了!不消息二三年,也要叫磨得香销玉殒了,还说不出个甚来。”
朵儿道:“既这般,倒宁可叫皇后打一顿,也不想跟慈宫照个面儿了。”
碧桃道:“从来软刀子杀不见血,却比那明火执仗的还狠毒哩。”
玉姐道:“所以啊,咱们明儿,还须得往慈寿殿里去,还要早早地去,否则,便要叫说慈宫好心,却应得太快,太不识好歹了。们或去取浆洗衣裳、或去取果蔬时,都说将出去。慈宫仁爱,免请安,却不可不识理数儿,必要去的。”
自她怀孕,一应衣裳都是东宫内洗换,日用饮食茶果,也要经层层验看,到东宫厨下自做了端上来。倒是宫女等衣物还是浣衣局等处浆洗。
朵儿道:“这般日日辛苦,娘娘身子要紧。”
玉姐笑拧了她脸上一把道:“谁个告说于,道要日日过去的?”声势做足了,坐实了自己不是轻狂,叫挑不出个理儿,她便能告个病,不再往慈寿殿里去。心情好时,病便好,再往慈寿殿去,心情不好时,就再病,不再去。总是慈宫先时口碑太差,些许小事,只消留与旁一丝儿替东宫辩解的由头,余者自不用她操心。且她眼内,慈宫也不是那么难对付的,慈宫虽名声已坏,做事却偏还好扯张床来掩了,捏着慈宫这道命门,应付起来便不吃力。
玉姐次日果又往慈寿殿里去,皇太后又说:“有了身子的,还要跑来。”玉姐笑得甜蜜:“想娘娘了,一日不见,便想得慌。”皇太后也笑道:“这怀的是个甚?将这张嘴儿弄得比先时还要甜。”两个谈笑晏晏,将个旁听的皇后恶心得不轻。
正说笑间,忽有个宦官一路飞奔而来,到便扑到皇太后脚下:“娘娘,才要生了!”
听了这话,玉姐便扶额掩口,朵儿惊呼:“娘娘!”皇太后亦瞩目,玉姐强笑道:“一听这生产,便觉着血腥,有些儿撑它不住。便不给娘娘添麻烦了,娘娘虽看才去,官家骨血要紧。”言毕便摇摇晃晃,好像连椅儿也坐不住。
皇太后无奈,只得叫她走了。
玉姐回东宫,直到傍晚,方有消息传来,这一位生的亦是个皇女。碧桃听了,忍不住合什念一声:“阿弥陀佛。”将青柳逗笑了。碧桃听这笑声,脸儿一红,追打青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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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闻说又得一女,却是颓丧已极。便是皇太后,也只好叹一句:“时也,命也!”心虽不平,却不好再撺掇官家临幸宫,一幸二幸弄坏身子,九哥便真个要上位了。
且皇太后心里,现最不喜的是玉姐,转思可否拉拢九哥。趁官家沮丧,便说:“终也是件喜事,宫里多久不曾婴儿啼声了?如今连得两女,也是添些生气,好事将至也。”
官家浑浑噩噩,一拱手:“后头事,悉托娘娘,儿往前去了。”
皇太后道:“看着这两个孩子,又想起下嫁的公主们来了。有些个孩子可怜,早早没了,却还有子女,也该叫官家一声舅舅。外头常说,亲戚是走动来,一不走动,便生疏了,甥舅亲,本该多亲近。”
官家便将此事,悉托于皇太后。
皇太后回去不久,便于洗儿时道:“老了便想热闹,想着小辈儿们,如今子孙凋零,又想见外孙了。”淑妃知其意,忙接话,与皇太后搬梯儿,三言两语,便将事定下,将几位出嫁之长公主翻将出来。
官家兄弟几没个剩儿,姐妹居然也是如此,盖因本朝公主腼腆,有不如意事,便易生恼,郁结于心。倒是大长公主还有两位,却也常年告病,并不出来走动了。皇太后与淑妃将这些长公主家中子女翻检一番,宣了外孙女儿们入宫。
岂料这些个长公主之女,长者皆已出嫁,或有与夫婿赴任者,是以未能全到。皇太后与淑妃原也不是为了阖家团聚,只看着官家胞妹淑寿长公主的女儿。使去接时,却又生纰漏,原来这驸马家中竟然使假冒公主之女!
却说宫使至赵家,家中一片慌乱,竟拿个使女妆扮了送来。正要上轿儿前,忽有个老妈妈闯来,哭道:“那个是假的,那不是姐儿!”虽则赵家千般解释,道这婆子疯了,宫使却不敢怠慢,将这老妈妈扶起:“是慈寿殿中使,尔有何冤屈只管说来,自有慈宫为尔做主!”
老妈妈一行哭,一行说:“长公主活着时,驸马便好宠那个小星儿,活将长公主气死。长公主去年,这宅子里越发没个王法了,关起门来,管个小婆子叫‘娘子’,与小妇养的一家和乐,却将长公主留下的姐儿抛到一旁。前几日那小妇养的将姐儿推落水里,捞将上来,也不与延医问药,现正床上挣命哩。求天使救家姐儿!”
慈寿殿宫使一听这话,暗道一声“巧了”!将这老妈妈扶起道:“老家请起,有慈宫,必不使姐儿受屈!”复将脸儿一板,对赵唯丰道:“驸马,引咱家见姐儿去罢?”他又不是“外男”连个借口都无有。赵唯丰满头是汗,急塞与他个大大的红包。
宫使将这红包儿接了,却转头吩咐小宦官儿:“去,往宫里宣御医去!”赵唯丰亲要来拦他的马,小宦官一拨马头,绝尘而去!
这头老妈妈地上爬起,不管赵唯丰拦与不拦,扯着宫使袖儿道:“姐儿这头哩,引您过去。”宫使顾不得嫌弃这婆子粗鄙,急步与她往后宅里去。
穿墙绕院儿,却到一处偏僻院落里,夏季树木繁茂之时,偏显出一分破败来。里面止一个小丫头子伺候着,想来这姐儿也只得一老妇并一小使女使唤了。进得屋内,素如雪洞,并无甚摆设,连床上被褥,也是旧的。
床上躺着个十三、四岁的少女,面色苍白,嘴唇儿上干得起了皮,一头细发凌乱洒了半床。生得细眉细眼,精巧玲珑,宫使道,看这病弱样子,这阉了的都要心疼,这家中父亲怎地却不理会?
赵唯丰紧跟了来,又想解释,宫使椅子上坐定,扳起脚儿来晃着:“驸马休问了,早早想好如何请罪罢。”不一时,御医到,把了脉,又开药。老妈妈一旁抹泪儿道:“好姐儿,可要好好儿的,皇太后来救了哩。”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