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宁手捏一颗白子,低眉沉思,没有再说话。
苏颢但看长宁落子,观棋不语。三尺之局兮,为战斗场,陈聚士卒兮,两敌相当。不说长宁较她年长五岁,静渊有谋,不喜言辞,心计她猜测不透,单就围棋而言便是一门高深学问,她虽略知一二,岂敢妄论。她固然喜欢吸引长宁注意,却不在这样时候。
“这一枚棋子到底也不知该落在何处呢……”
长宁一手托腮,另一手拇指与食指执子,食指弯起的指节轻轻抵着太阳穴,微微蹙眉说道。
言语中罕见带有语气,而且不止一种,有踌躇,有彷徨,还有几分娇嗔。
苏颢的心不由“砰”地跳了一下,不是上下跳,而是左右跳,从睫毛下抬眸偷偷去看长宁表情,只见长宁的唇微微噘起,竟有几分活泼的小女儿之态。
“算了,”长宁将棋子放回棋钵,抬起头,见苏颢一脸受惊似的痴呆表情,唇角勾了勾,并不说话,仍旧低下头去,将棋盘上棋子一一收回,方道,“不下了。”目光放到苏颢脸上,好整以暇看了片刻,道,“后天是皇祖母寿辰,驸马好做准备了。”
“……皇祖母寿辰?”半晌,苏颢才接话道,“那我该准备些什么礼物才好?”
“就按驸马所长,写一首贺寿的诗赋,或是寿贴,一类,心意到了就好。”
苏颢欣然点首,“这倒不难。”
长宁也点点头,不再说话。
太后寿辰这天,长宁穿了一身质地柔软的艳红长裙,苏颢本是着一身湖蓝色长衫,长宁看了觉得不妥,让侍女取来一身红色常服给苏颢换上。
“祖母虽每日礼佛,性格平和沉静,但于家宴上却非常喜欢热闹,尤爱子孙穿红,以增喜庆。”
侍女为苏颢更衣时长宁在一旁说道。
苏颢听了,美目眨吧眨吧,连连点头。
这还是长宁第一次主动跟她解释一件事,她除了受宠若惊之外还是受宠若惊,以至不知如何回话。
及至苏颢更衣毕,长宁端详片刻,点了点头,侍女便为苏颢戴上乌纱双翼冠。
长宁道,“翼冠不必带了”,又道,“我来。”拉过苏颢手,让她坐在面前,拿起梳子,亲自为苏颢重新束发,先将长发梳至头顶束一发髻,几缕发尾散落下垂,再取玉簪插至发髻中,手拉发尾令玉簪紧固,然后将发尾绕发髻盘好,最后取来红色发带在发髻和发簪缠绕一圈,打一个结,令发带两端垂在后心,随风飘动。
如此一来,把个苏颢越发显的唇红齿白,粉团玉凿,飘逸出尘。
连司礼嬷嬷都看笑了,情不自禁道,“如此甚好。”
“公主殿下……”
在皇宫的御道上,长宁和苏颢与大内禁卫总领元子督不期而遇,元子督行了一个军礼,口中喃喃唤了一声,欲言又止。
长宁淡淡地说了一声“元总领”,算做回应。
苏颢本来走在长宁左侧,这时却转到右侧来走,整个人摆在长宁和元子督之间,不紧如此,还把一路攥在手中的折扇也“啪”一声打开,在胸前轻摇。
元子督终于将目光从长宁身上转到苏颢身上,但只看了一眼便立即移开了——这个男童的美貌实在令他无法逼视,又是他眼中钉,多看无益。
当长宁和苏颢从他面前走过,元子督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长宁身上,目光复杂,满是挣扎之色。
苏颢走出一段距离后停下脚步,歪着脑袋想了想,回过头,目光与元子督目光相撞,将他眼底神色捕获无遗。
元子督一怔,旋即收回目光。
苏颢低头沉思片刻,也收回了目光,跟上长宁步伐。
宫中家宴设在紫光殿,由皇后操办,极是热闹,除了皇帝、众皇子、众妃嫔,还有先帝的几位太妃也都在座,果然如长宁所说,各自一身红色华服以讨太后欢心。
太后南向端坐大殿宝座之上,诸位太妃分坐两侧相陪。殿南搭舞台,戏舞百技并作。先是帝后率妃嫔、皇子、公主进茶进酒,朝贺太后千秋万岁。
贺毕,各自归位而坐。朝贺的乐曲一遍又一遍地吹奏,乐队里的歌工用嘹亮的响遏行云的歌喉,和着乐曲,唱出祝寿祝酒的贺辞,热闹非常。
苏颢坐在长宁身旁,脸上虽挂着一层清浅的喜悦应景,心情却无比沉重,元子督那如鹰隼一般的目光一直浮现在她脑海,挥之不去。
大齐立国百年,形成三大世族,江南世族、山东世族和关西世族。
江南世族在九品中正制下产生,早在前朝时便世代位居高级官之职,但随着科举制的推行,逐渐衰落已是不可避免,难以对皇权造成影响。
山东世族乃是前朝皇族后裔,前朝实是亡于天灾而非皇帝昏庸,是以齐朝建立后迫于民意,并未将前朝皇族诛灭,而是将其由各地迁于山东,遂成山东豪族,虽是掌握一方势力,但因祖辈发誓效忠齐君才得活命,一旦有叛逆之举,便失去民心大义,为天下所不容,是以也不会对齐朝江山形成威胁。
现如今能够震动大齐社稷的只有世代握有大齐兵权的关西世族。
而元氏便是关西世族中势力最强的家族,元子督又是这家族的唯一嫡子。
所以元子督的眼神所折射出的信息不能忽视……
“驸马?驸马?!”
苏颢正在出神,恍忽听到有人唤她,忙将目光左右看看,方知是皇上起身举杯,令众人一起为太后敬酒,见苏颢仍端坐不动,便出声相唤。
“父皇……”苏颢应了一声,忙端起面前酒杯,随众人一饮而尽。
原是皇上知她不善饮酒,特地命人为她准备了一壶果酒,甘甜中带着几许清香,只一点点辣,是以她喝起来并无不适。
众人饮毕落座,苏颢不由转首去看长宁,长宁似有所察觉,缓缓侧目视她。
长宁发现,这一次,苏颢的目光与之前都不相同,是她从未见过的,而且一时间,她竟读不懂其中深意。
寿宴结束后从紫光殿出来,苏颢希望再次遇到元子督,以期将其看的更加透彻,可惜并没有。
长宁不时转首淡淡视她,但始终未发一言。
这天夜里苏颢做了个梦。
梦见元子督率领禁卫军杀进乾和宫,用长剑指着皇帝质问,“陛下为什么不将公主殿下下降予臣?”不等皇帝开口便将霜刃刺入皇帝胸膛。
之后禁卫军地动山摇由皇宫冲出,直奔驸马府,将正在杏花树下抚琴的长宁劫于马上飞奔而去,留下无边无际的肆意笑声。
“殿下!殿下!”
苏颢在梦中哭着大喊,猛然坐起身,向前方伸出一只手臂似要抓住什么。
“驸马?”
长宁被苏颢喊声惊醒,点亮榻前红烛,只见苏颢额头密密的都是汗,脸上挂着两行晶莹的泪珠,裂着小嘴,一脸悲痛欲绝的哭相。
“我在这里,”长宁轻声安慰,“驸马做了恶梦?”
苏颢到这时才清醒过来,知道方才是在梦中,见问声若蚊蚋地道,“梦魇而已”低下头,目光不知向何处放,觉得尴尬,不知自己刚才喊了什么?
“没事就好,”长宁将蜡烛吹灭,重新躺下,“夜深了,驸马快睡吧。”
“嗯。”苏颢应了一声,轻轻躺了下来。
窗外风雨之声淅淅沥沥,苏颢犹自惊魂未定,在锦被下蜷缩成一团,身体有些发抖。
梦中的画面实在太真实……
苏颢眨着眼睛,一时难以入眠。
寂静中,长宁忽地伸出一只手臂,轻轻揽她入怀。
苏颢身体一僵,继而只觉一股暖流由心田涌出,将她身心都淹没在一种从未有过的温馨之中,闭上眼睛,眼角滚出几颗泪珠,很快进入梦乡。
第二天苏颢照旧一早起床,洗漱后吃了点清淡的早餐,入宫讲学去了。
长宁起身梳洗时已不见苏颢,用完早膳在桌旁静静坐了片刻,想起去苏颢的书房看看。
在走廊的过道中,一位老家人迎面走来,见到长宁,躬身低眉敛目避让。
长宁起初并未在意这位老人,及至从其旁边走过才回头打量了他一眼,只见他身高七尺,须发皆为灰白色,一身青衣纤尘不染,清净的好似并非尘世中人。
长宁心中一动,停下脚步,淡定视他,命“抬起头来。”
老人闻言抬首,拱手行礼道,“公主殿下。”
长宁点点头,问他,“你是?”目光依然在打量老人,老人身材并不高大,五官亦极为平凡,姿态平和地站在那里,却给人顶天立地之感,一瞬间天地间一切都成了配角,主角只他一人。
“区区姓吴名相,是驸马的师傅。”
长宁恍然记起,“你便是那位教驸马呼吸吐纳、调理内息的老师傅?”
吴相道,“不才正是区区。”
长宁点点头,“老师傅辛苦了。”转身离去。
既是驸马的师傅,那身清逸之气一定是从书中来的了。
来到书房,长宁在苏颢惯坐的书案前坐下,随手拿起案上一册手稿翻阅。
只见手稿开篇正中写了“长恨歌”三个字,看下去原来是一首长诗,每行十四字,共有六十行。
“君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长宁逐行看完,目光在最后两句停留良久。
如此,一上午的时光便在苏颢书房中度过。
“驸马那首‘长恨歌’写的未免凄漓了些。”
晚上入睡前,长宁翻了个身说道。
苏颢听了,知道长宁定是白天去了书房,便道,“那是看了一本宫帷轶史后有感而发,原是那史书写的凄惨,并非我故意杜撰悲情。”
原是看了白居易的诗背了下来,现在说是自己写的,白居易应该不会追来理论吧?
苏颢偷偷想着。
长宁没有回应。
苏颢又道,“依我看来,这书中的皇帝只所以会眼睁睁看着爱妃‘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落了一生笑柄,万古羞名,都因他没有君王至性,空谈些儿女情肠,才哭坏世间儿女。”
长宁听了,半晌道,“是么?”
苏颢重重点头,道,“嗯!”
长宁忽地笑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