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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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炮戏一响,黄金万两。

    演出大获成功,出乎所有人的预料。有人说周玉玲比石曼琴演得好,有人说早就该换年轻人上台了,就凭那光鲜的脸蛋观众也爱看。那些得不到上台机会的B角,更是蠢蠢yù动,嚷着要到台上展现身手。指导员自有分寸,他在会上表扬了周玉玲,并要求所有人向她学习,关键时候要能顶上去。他说,机会是留给那些有准备的人,勤学苦练,善于琢磨,方能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中国有句俗话,叫做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检验是骡是马就在台上,不是因为能吃草你就是马,也不是因为叫得响你就是骡,关键是看你的本领,马能rì行千里,骡子只能在家推磨。人贵有自知之明,能吃几碗饭肚子知道,千万不要眼大肚皮小,把自己给胀死了。

    指导员给发烧的B角降了温,平定了大家的情绪,同时也告慰老演员,天还是那个天,不会因为有了新人而忘记旧人。

    正常演出,按部就班,平安无事。

    第三天晚上出了两件事。

    第一件事。戏演到第三幕时,后台来了几个男人,问二斤半烧饭的王师傅在不在。当时二斤半正在和羊脂球打情骂俏,见来人不认识,又气汹汹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便转了一个弯,说:“不知道,我去帮你看一下。”二斤半慌忙跑去告诉王师傅。王师傅正在武场打大锣,原来打大锣的请假回家了,叫他顶一下。王师傅一听脸都吓白了,这陌生的城市,离家千里迢迢,哪有什么熟人,分明是那女人的男人找他算账来了。原来他临走时把下一个演出地点告诉了女人,女人得过王师傅的好处,身子忍受不住,没过两天竟追到了这里。女人走时留下诸多蛛丝马迹,那男人一路跟着便寻来了。王师傅叫二斤半告诉来人,就说不在。说完慌忙撂下大锣,想躲起来,往哪躲呢,后台只有一个门,出去正好撞上。王师傅转了一圈,急中生智,顺着乐队旁边楼梯,跑上了耳房,那是专门挂灯光用的。二斤半回到原处,那几个男人已不见,问羊脂球,羊脂球说上舞台了。二斤半赶忙跟去,见几个男人在舞台上场门晃动,舞台上的灯光回映到幕条内,朦胧中依稀可辨出人的模样,几个男人在黑影里打量着、寻找着。二斤半对其中一个说王师傅不在。那个人狠狠地说,他能上哪去。二斤半,不知道。几个男人找了一会,没找着王师傅,又回头走向后边,绕道去舞台下场门。二斤半跟着,问他们找王师傅有什么事呀。其中一个冷冷地说,没有什么事,就是想修理修理他。到了下场门,王师傅早已没了踪影,只有乐队几个人愣愣的看着他们。几个男人不知舞台上的暗道机关,巡视一番,生出几分挫败感,悻悻走了。出了后台门,撂下话苗,叫二斤半转告王师傅,要是再见到他,叫他大腿胳膀分家。二斤半吓得大气不敢出,唯唯喏喏说好的好的。王师傅安然无恙,可乐队这边却炸了锅。突然之间,大锣没声音了,气得打鼓佬黑三直骂王师傅不是东西,把鼓楗子摔得乱飞。俗话说一台锣鼓半台戏,锣鼓在戏中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没有锣鼓的渲染,没有锣鼓的烘托,整个舞台将是清冷空荡的。舞台上演员也乱了方寸,找不着北,手眼身法步,一点不得劲,亮相不在点子上,觉得失去重心似的。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把目光都投向了乐队,更惹得黑三一肚子火,因为他是武场的头,骂出的话更难听:见他妈的女人走不动路,还不如在他妈Ⅹ里一辈子不出来。王师傅跑了,跑哪儿去了呢,跑在耳楼上。大家都知道,可没有一个说出来,也没有人叫他下来。害怕人家再找来。关键时自家人向着自家人的,胳膊肘哪能往外拐。大锣由打铙钹的临时代着,铙钹由吹笛子的大张代着。就这样一直等到戏结束。

    第二件事。正演出期间,台上布景倒了。不是向后倒,而是向前倒。要命的是倒在前面的道具上,布景被戳出一个大洞,不能使用了。舞台上人慌了,下面观众起哄鼓倒掌。

    散场后,全体演职员集中,开会。指导员说这两件事影响很大,影响很坏,要追究责任。他说王师傅的事留明天再讲,要狠狠处理。王师傅根本不在现场,说也没用,不知他躲到什么地方去了。说是明天再讲,可指导员话头止不住,继续说,他王师傅丢人可以,但剧团丢不起,如果外面人认为剧团人都是这样货sè,那剧团还能再演出吗,还有脸再呆下去吗。指导员停了一下,好像还不解恨,又加了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再这样下去,开除、滚蛋。说到这里指导员话头一转,李导演,你是舞台监督,说说那布景是怎么回事。李导演站了起来,说,我查过了,那布景是许有章和朱秀山负责的。慢毒药惊出一身冷汗。团里分工明确,每幕场景的更换都责任到人,谁搬布景,谁搬桌子,谁拿椅子,谁拿撑子和铁砣,有明确记载。不用查,就落到他身上。李导演直截了当点慢毒药的名:“许有章,站起来,把事情说清楚。”

    慢毒药只好站起来,没头没脑地说:“当时是好好的,我也不知后来是怎么就倒了。”

    李导演有些纳闷:“好好的,怎么会倒?撑子上了没有,铁砣压了没有?”

    慢毒药说:“撑子上了,铁砣是——”他望了望朱秀山,朱秀山像个无事人一样坐着,“铁砣是朱秀山压的。”慢毒药老实地说。

    “朱秀山起来,你说是怎么回事。”李导演说。

    朱秀山慢慢地站起来,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他平rìjiān得很,做事不负责任。他说:“我压得好好的,这事与我无干。”

    他不承认有错,这黑锅只能由慢毒药一个背了。

    指导员很公平地说:“这事就是你俩的事,谁也脱不了干系。各打五十大板。每人写一份检查,扣两晚演出补贴。布景不管用了,你们也修不好,明天请老狗再画一块。”说完看了一下手表时间,便宣布散会了。

    大家差不多都走完了,朱秀山迟迟地从座位起来,用眼狠狠地瞪着慢毒药。他会打拳,也是二脚毛,想吓吓慢毒药。慢毒药心里发毛,一股怒气在他心中升腾,不甘示弱道:“瞪眼干吗,你能把我吃了。”慢毒药的身骨还算强壮,丝毫不惧他。朱秀山酸不溜叽地说:“你是慢毒药,哪敢吃你,吃你我就得见阎王了。”

    慢毒药再一次显示了威力。

    第二天一上班,等大家都坐好了,慢毒药就把检查递给了指导员,密密麻麻两页纸。朱秀山在一边愣愣地看着,他的检查肯定还没写出来。慢毒药感到一丝好笑,又感到一些满足。好笑的是他根本写不出来,平rì里连剧本都读不完整,还能写章?满足的是他平rì喜好看书和写作,这下终于派上了用场。有意思的是,这篇检查成为经典之作,因为这篇检查,慢毒药在剧团人气指数迅速提高,凡遇到生僻冷字或汉语成语,都会找他解答。当时团长接过他的检查并没有收起来,而是又还给他,让他当着全体人员的面读出来。当时慢毒药难堪极了,哪有炫耀之念,只是照本宣科地读出来。现将此抄录如下:

    尊敬的领导、同志们:

    昨天晚上发生了一个不该发生的事故,责任主要在我,如果我细心一点,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故了。之所以说它是事故,而没有把它说成事情,是因为产生了一定的后果,产生了后果,当然就得负责任。我不想推托责任,该我承担的,我勇敢地去面对,不该我承担,我也不想当屈死鬼。我想茫然地接受或不问青红皂白强加,都是对人的不负责任,亦失去制度的公正xìng,大的方面讲是不利于安定团结,小的方面讲是挫伤人的积极xìng。现在我就把昨晚发生的事情,简要地向大家报告一下,以求得到正确的答案,接受更公正的批评和惩罚。

    昨天晚上,第四幕结束后,我把布景搬到舞台中间。那块布景很大,我一个人搬起来有些吃力,不是说它重,而是晃,每次我都是小鸡吃黄豆般费力又费力地才能平衡。等我把它摆好,朱秀山便拿来了铁砣和撑子,我稳住布景,接过铁撑子,然后把撑子扣到了羊眼里面,我的工作才算完成。这一系列过程,我敢保证,我做得准确无误。至于铁砣压没压在撑子上,我不知道,那是朱秀山的事。有人说,那你不能检查一下吗?这话问得有理,可人都有个习惯,懒得去检查过于熟稔的东西,如果每天晚上都检查,有人反倒会说,尿尿用箩子过,仔细过头了。都是老熟套了,每晚都这样,还用着再去检查吗。我说的是实话,但我并没有说铁砣没压在撑子上,我只能说我不知道,说我没检查。朱秀山他有没有责任我不去评判,是否无辜在于每个人的良心。分析布景倒掉的原因,原因只有两个,一个是铁砣没有压好,二是羊眼松动没扣紧。但不管是那样,我都有责任。

    是任务就该完成,是工作就该做好,我们需要的是好的结果,而不是要好的过程。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我将从这次事故中吸取教训,把以后的工作做好。怎样把工作做好,说到底就是认真细心的问题,细心尤为关键,细心是成功的保证。我们缺少的就是细心,如果有了细心就不会有现在的结果。

    我给剧团造成的影响难以挽回,我很惭愧也很难过。

    有位著名的作家曾说过,我们只有认真反思,寻找错误后面的深刻根源,认清问题的本质,才能给集体和自己一个交待,从而得以进步。**说过,任何个人,错误总是难免的,我们要求少犯一点,犯了错误则要求改正,改正得越迅速、越彻底、越好。我检查自己,改正自己。我不能说我不会犯错误,但我保证不会再犯同样的错误。谁都会犯错误,世界上没有不犯错误的人,错误会伴随我们一生,但我们一直在改正错误,努力少犯错误,不犯错误。

    这就是我要表的决心,请大家看我的行动。

    慢毒药把检查读完,下面是鸦雀无声,大概他们从未听过这样的检查,这样理直气壮的检查,这样透着哲理的检查。

    指导员第一次领略慢毒药的采,表扬他检查写得很深刻,很诚恳,希望他言行一致,要说到做到不放空炮。老调重弹,尽是一堆废话。慢毒药知道他是言不由衷的,心里一万个不愿意。他是个好卖弄学问的人,有慢毒药这样的人存在,他就不能像以前那样忘乎所以地乱侃了。记得有一次他在会上批评有些人是夜郎自大,并解释说夜郎自大就是一个人在夜里出来,看不见其他人,只有自己一个,便认为自己是最大的。简直是胡说八道,慢毒药和二斤半暗地里耻笑好几回。

    慢毒药大松一口气,终于完了。

    下面该是朱秀山了,指导员说:“朱秀山,下面该你了。”

    他慢悠悠地站起来,说:“还没写好。”

    指导员有点不耐烦,问他:“写了没有?”

    他老实说:“没写。”就一个劲地站着那儿,一副任你宰任你剐的样子。

    指导员拿他没办法,只得呵斥他坐下。

    下面说说王师傅的事。指导员终于转了话题。他说,我们对待犯错误的同志,处理原则是惩前毖后治病救人,这是我们党的一贯政方针。这一次王师傅犯的错误是严重的,影响是极坏的。但我们也不能一棍子把人打死,只要他能认识到错误,能改正错误,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我们还是欢迎的。昨天晚上他已找过我了,主动承认了错误,作了检查,并保证不会再犯。我们相信他,给他这次机会。王师傅你听到了吗。指导员把目光投向王师傅,也把众人的目光带过去。王师傅站了起来,像个被批斗的阶级敌人,耷拉着脑袋低声说,听到了,保证不会再犯了。他是个临时工,腰杆不硬,只要指导员不满意,叫他滚蛋就滚蛋。指导员说,处理是手段,不是目的,目的是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经过研究决定,扣除王师傅一个月工资,回去后好好反省自己,写出深刻的检查,今后工作上要老老实实,平rì里不准乱说乱动,听到了吗?王师傅说,听到了。

    雷声大雨点小。想看笑话落了空,剧团人不免有些失望。

    不是指导员心慈面软,而是他权宜之计,在外地一时半会到哪找厨师,即使找到了也不能就合剧团人的口味。王师傅虽不好,也只好将就用之。利用这个机会,狠狠治他一下,打一把又扶一下,落个人情,这何尝不是聪明之举。;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