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黄袍终著岁寒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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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西灵登舟去后的第五rì,栈桥边的石刻终于被人发现。

    发现的人不是一个武者,而是一位书生。武者都很忙,忙着打架,忙着修行,忙着追寻传说的绝代高人遗留的仙山洞府,忙着觊觎别派密不外传的秘籍功谱,谁也不会无聊到跑去研究南湖边伫立千年、龙头雕的像个龟.头那一排石柱。只有通宵夜读的书生,才会在清晨南湖人际最疏的时候来透下气,散散心,嗅几口隔夜不散的茶香与胭脂味儿,幻想一下入夜后这里的繁华胜景,骂几句见识短浅、目中无人,只知纸醉金迷的权贵。顺便,再观摩一下前朝遗迹。

    秋已渐深,晨风微凉。书生裹紧了洗的发白的儒衫,伫立湖岸,看着碧波依旧,而石刻沧桑,忍不住吊古凭今。他口中所吟诵的,或许是“影底河山频换世,愁中节物易惊秋”,或许是“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或许是“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这些都已经不重要了。关键是,当他微微发酸的目光偶然掠过第七根,或者是第十三根石雕龙柱时,意外的在龙颈逆鳞处发现了一行行小字。

    字迹极小,极不显眼。书生却感到十分惊讶。南湖为帝国胜景,栈桥周围又是三皇子的产业,向来不允许人们胡写乱画——毕竟那龙雕的就够丑了,要是上面再刻满了“某某某到此一游”之类的字眼,实在倒人胃口。

    书生很高兴,因为在这类名胜古迹上题词留诗本就是他们这种人雅士的专利。于是移步过去,仔细的用袖口拭去石刻上蒙着的露水。

    上面刻的当然不是一首诗。然而,读着读着,书生的眼睛里却逐渐焕发出一种异彩。“好章!”

    “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书生爱极了这篇字,忍不住喃喃自语:“确是不刊之论。可惜,如此贤理,肉食者如何能懂?大约你也同我一般,yù为一‘子’而不可得吧。”

    石刻上的字迹非古非今,恰似龙鳞上的装饰,浑然一体,分不清是何时所留。不过,如此妙,竟没能传世,料想作者虽是高才大德,却籍籍无名。章玄奥繁深,书生不解“势”为何物,而将“谋势”理解成了肉食者争夺权势的手段。

    “未于青史读遗,今rì唏然见此痕。词客有灵应识我,霸才无主始怜君。”书生不知一连读了多少遍,生怕自己记不住。从袖中掏出草纸,从髻上拔下一管竹笔,蘸了一笔南湖水,摹了一篇绝世。

    皇帝不见了,太傅不见了,武安侯不见了。dì dū乱成一团。唯一安静的地方是莲花山。

    西上莲花山,所见的不是迢迢明星,亦不是满山莲花——莲花如果能开在山上,那天空也能飞王八了。事实上,莲花山和景山都有一个显著的特点:丑。纵观整座山,没有一处石头能和莲花扯上一点关系。据说,这个名字的来由也颇有奇幻sè彩。前朝末代皇帝西逃都门,途经此山。在仓惶东顾之时,依然敏锐的发现这山很像一个撅着屁股的裸男趴在那里。宫中丰富多彩的夜生活让他瞬间联想到某一种一语双关的花。

    可惜的是,由于逃跑实在太刺激,导致他记错了那花儿的名字。于是便有了这个高雅而极富诗意的名字——莲花山。可见艺术来自灵感,从来都不是刻意能搞的。但是,这也为后世的考证工作增加了很多难度。一些自前朝归降的史官不相信末代皇帝竟不学无术至此,居然能把菊花和莲花搞混。毕竟,按照末代皇帝那种生活作风,后宫里菊花夜夜开放,御池里莲花rìrì游赏,这样还能搞混,他还不如一头猪。

    所以,史官们坚持认为,末代皇帝严于律己,在西狩时依然不忘刻苦学习,途径莲花山时,刚好温习到了前人的一首诗:“西上莲花山,迢迢见明星。素手把芙蓉,虚步摄太清。霓裳拽广带,飘拂升天行……”进而推论,前朝末帝并非如本朝史书中所记载那样,被开国大帝一剑斩于景山之巅,而是应仙人邀请,登天求道去了。

    从此,莲花山声名大振。不但前朝的遗老遗少纷纷拜谒,连一些风水先生、相士、没有山门的道士、离寺远行的和尚们也在这里看到了灵气,寻到了仙迹,纷纷在这里建寺立观。

    久而久之,这莲花山的“莲花”二字被人们说成了天尊头上戴的莲花冠,佛祖膝下盘的莲花台。

    香火rì盛,游客渐多。已无人记得当年那些媚颜承欢于末帝胯下的菊花们。人墨客忒没见识,当他们揽胜归来,或悯或讽的写下“不见玉颜空死处”、“小怜玉体横陈夜”这些句子的时候,却不知曾经有一群别样的人,他们忍辱负重的扭动迎合,终于让前朝末帝触景生情,yīn差阳错的为原本籍籍无名的小山包取了一个如此诗意的名字。

    他们改变了历史,历史却遗忘了他们。只有阿呆还了他们一个公道。

    有一次,沈萱与阿呆说起dì dū附件的景点,准备携手同游。在听完各地的传说之后,阿呆对唯独莲花山情有独钟。气的沈萱直想踹他:谁不知道莲花山出了名的丑,名不副实,又不收费。只有引浆卖车之流才会在没事时去烧香算卦。上流社会谁去啊。

    阿呆却坚持认为莲花山这名气取的极好,含蓄委婉,深得古人风流蕴藉的真义。

    “那山上的石头长的像乌龟!”

    “你不懂。”

    “那山上的假道士长的也像乌龟!”

    “你不懂。”

    “那你凭什么懂?”

    “你哥告诉我的。”

    正巧,这时候沈飞来了。萱萱于是揪住他不放,问他到底告诉了阿呆什么。

    “我只是告诉他三皇子在某些时候的一个另类的爱好而已。”沈飞那天很严肃。

    “三皇子爱好什么?”

    “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阿呆举一反三,以三皇子为例,推导出了莲花山名字的起源。前朝末帝和三皇子一副德行,肯定不是搞混了。肯定是由那山的模样形似菊花而想起了菊花们的表情: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当沈萱郑重其事的将阿呆和哥哥共同的研究成果告诉侯爷之后,侯爷差点将沈飞的腿打断。

    沈飞嚎叫了一晚上,阿呆乐呵了一晚上。一个让他有如此成就感的地方,说不定他会他看一看。

    沈飞奉侯爷“活要见人,死要鞭尸”的命令,四处寻找阿呆不到,决定来莲花山瞅瞅。

    莲花山如死了一般寂静,山上的和尚道士如死了一般躺着。

    这下沈飞傻眼了。身在dì dū多年,一些极端的宗教分子集体游行、念经、静坐、**、发传单他都见过,就是没见过集体装死的。喊了几声,无人回应,气的沈飞想砍人。还是跟班的天才马夫包二皮机灵,他扯着喉咙吆喝道:“点长寿祈福灯、捐香油啦!”一连喊了好几声,除了滚荡的回音外居然无人答应。于是,包二皮笃定的判断道:“看来,是真死球了。”

    道观风檐上一枚黄叶悠悠飘下,未及落地便化为齑粉。接着,山上无数道观、寺庙如流沙一般簌簌坠落,瞬间成了一堆堆细末。地上伏着的那些尸体像是突然间被抽干了水分,又被碾压成粉尘。

    秋风袭来,扬起滚滚尘烟。然而包括沈飞在内所有人都忘记了掩鼻掩口。这场面实在过于震撼。良久,沈飞才从惊愕中清醒过来,蓄了一口真气,猛喝了一声,运起阿呆教他的最厉害的一招大手印,朝地下石板击去。

    这是他武功突飞猛进、晋入二品境界之后全力发出的第一击。只听轰然一声巨响,厚实的青石板四分五裂,地下被打出一尺深的大坑。

    然而,那些平rì里极有眼sè的、绝不肯错过任何一个溜须拍马机会的侍卫们这次却都没有捧场,颂扬一声二公子功参造化深得侯爷真传之类的话。甚至有人一时没忍住,颇为不屑的“嘘”了一声。

    沈飞并没有恼羞成怒。因为那厮嘘的有理。比起适才所见的毫无声息间就震碎遍山庙、震死满山人的大手笔,沈飞这一下简直如同挠痒一般。

    远处传来滚滚雷音,是无数巨石滚下山崖。反应过来的包二皮刚拍手叫了一声好,就被沈飞啪的一巴掌抽在了脑门上。如果真被包二皮叫出来“二公子功参造化一掌震塌莲花山”,无异于当场打脸。

    “回府!”沈飞寒声道。像他这种不怕天不怕地只怕死的豪门公子,自然明白是非之地不久留。万一那变态觉得不过瘾,折回来再玩上这么一出,死了也没地儿说理去。

    下山时,正遇到一行官兵畏畏缩缩的抱着脑袋趴在地上。为首的是dì dū禁军天字营副统领。沈飞没好气的朝他撅的像只鹌鹑一样的屁股上来了一脚。副统领如遇电击,一个懒驴打滚,使的是飘逸流畅至极。见是沈飞,这才谄笑着爬起来,道:“刚接到报案,说是莲花山发生了血案,刚赶到山下,就遇到了地震……”

    似乎是为了佐证他的话一般,正好又有一块大石自山巅坠下,吓得副统领又要卧倒。

    沈飞道:“你们是天字营,还怕地震?”

    副统领笑道:“有侯府二公子在这里,别说天了,就连一个屁我们也不敢管啊……二公子自山上下来,不知那血案,可有见证人?”说着,招呼手下拿来笔墨,装模作样的就要笔录。

    沈飞心情极度不好,一把将纸张扯过,撕了个粉碎。不耐烦的道:“山都被震碎了,你还想见活人?”

    副头领打了个哈哈,道:“那是,那是。”偷窥了一下沈飞脸sè,又神秘的道:“上次太山地震,钦天监说是应在东宫。我瞧着,这次是应在南府吧?”

    沈飞惊讶的瞄了他一眼,觉得这货实在是个高人。溜须拍马的水准比包二皮等人高了十万八千里。南王府是三皇子的府邸,连地个震副统领居然都能拿来攻击一下,可见父亲确是慧眼识人,不枉当年提拔他。

    “不是地震。只是有高人放了个屁。”沈飞想起山巅情形,犹自心有余悸。忍不住诋毁了一下暗中出手的绝代高人。而副统领却毫不识趣,仍旧喋喋不休:“上报时说是莲花山被人一屁崩塌了,这不合适吧?”

    “你放屁!”沈萱啪的一声将茶杯摔在地上,嘴里迸出了这三个字。

    “你说对了,我还真就是放了一个……”吞吐了半晌,那人的屁字终于还是咽下去了。这里是侯府客厅,虽然除了沈萱没有外人在场,但是要说出一个屁字,终究还是不雅。

    “想不到六师兄你还是顾忌一点颜面的。那你杀人毁山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自己的形象?”沈萱死死的盯着那人,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咬牙切齿的反问道。

    被称为六师兄的那人毫不在意,伸掌凭空虚招一下,客厅中堂两侧悬挂的条幅对联便到了他手中。

    六师兄便伸指临摹那副字,便漫不经心的道:“那倒不会。我杀人时,就算变成一只王八,也不会有人注意。因为他们看不到我就已经死了。”“倒是小师妹,我不好对你出手,所以要讲究一下咱们碧城弟子的风范。”

    沈萱的脸sè很苍白,自从阿呆失踪后,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觉了。听了六师兄的话,不禁冷笑道:“你手段通神,若要逞威,世间尽有许多真道士、真和尚。也尽可以约叶西灵去景山试剑。为何非是莲花山?”

    “只怪这山名字取的不好,莲花出淤泥而不染,不蒙尘垢,很容易让我想起另外一个名字。”六师兄眼中锋芒渐盛,终于演化成无尽杀机。

    “谁?大师兄?你就是他的小乖!”沈萱哼道。

    “大师兄时时都在我心。我想起的,是苏无尘。”

    听到“苏无尘”这三个字,沈萱的瞳孔急剧收缩。良久,才恨声道:“是柳芙蓉让你把阿呆掳走了?”

    六师兄一楞,没有反应过来。在他心中,大师兄便是大师兄。惊为天人,高深莫测。除了师门长辈,任何一个人叫出“柳芙蓉”这个十分女xìng化的名字都是对大师兄的亵渎。碧城阆苑本就高高在上,超越世俗。他们的大师兄,决不允许因为名字而被人幻想成一个娇滴滴的含羞带怯的小媳妇。

    桃花影落飞神剑,碧海háo生按玉箫。当rì,阿呆被侯府清客钟先生纠缠的紧,迫不得已,写下了这幅对联。钟先生对这幅字的评价是“飘若惊鸿,矫若游龙”。于是便被当作范本,一直挂在侯府客厅的中堂上。旁人不知,以为是侯爷珍藏的前代书圣真迹,只敢远观,不敢亵玩。六师兄却毫不避讳,大模大样的凌空取来,细致临摹。似要从这幅字的行笔运气上来窥破苏无尘的武功心法。刚临摹到“剑”字时,只觉此字好生怪异,一看便忘,竟无法摹出。纵是用本门心法强行贯注一道剑意,写出来也是似是而非,不及原作多矣。这时,听到沈萱竟然直呼大师兄柳芙蓉的本名,一愣之下,手势立缓,连行气都凝滞了。

    练字如练剑,贵在一气畅通。阿呆的这幅字,看似寻常墨宝,实则其中蕴含着他所理解的“势”。当rì钟先生所临,不过是字迹笔画,而六师兄却妄想从中参悟出阿呆的武学。想那一张薄纸,又不是刻意为之,能承载多少力量?他用本门心法与阿呆的“势”对抗,自然能稳稳压制。此番行功不顺,失去了力量的源泉,骤然变成了他与阿呆纯境界意识之间的较量。

    阿呆的字似乎有了生命。幻化扭曲,时而厚重如渊如海,时而迅捷如光如电,最后,竟叠化出一串串神乎其神的剑招来。无象之势化为有形之招,更令六师兄如坠魔障。浑浑噩噩之间,他放佛来到了莲花山绝颠,那被他震成粉末的建筑、山石、人物全都复原如初,继而变成了千千万万个苏无尘,持剑朝他攻来。他的灵海中不断闪现出碧城剑势,仓促中哪一招可以破敌,哪一招可以闪躲,哪一招要攻敌所必救,哪一招要防己所必防……心力交疲之下,顷刻便大汗淋漓。

    汗水浸湿了他的衣衫,浸湿了他的发丝,滴到了他的眼眶、嘴角,而六师兄恍然未觉,整个人如雕像一般站在那里。唯有一双瞳孔,时而空洞无光,时而活泛有神。

    “茴香豆的茴字有四种写法……剑字有二十七种写法……我碧城阆苑有一百四十套剑术…….‘雨过河源剑’共六十八招…….‘星沉海底式’失传了七招……”各种信息纷沓而至,杂乱无章的涌入六师兄的灵海。还未及消化,阿呆所留剑意又逼迫而至……

    沈萱见六师兄好像傻了一样,嘴里神神叨叨的念着本门的一些招式,一会是“我使一招‘星沉海底’转‘有书附鹤’第三式……”,一会是“你这招虽然犀利,我碧城山的十二曲仙阵也未必接不下来……”忍不住低喝道:“六师兄!本门十二曲仙阵失传多年,就凭你一人能使?”

    这一喝如醍醐灌顶,将六师兄从灵海幻境中惊醒。“啊,是了。我派的十二曲仙阵早已失传了。”又冥想片刻,觉得凭自己所学再无可能抵挡,不禁又羞又怒,急火攻心之下,一大口鲜血喷出。

    鲜血正喷在字幅上。字幅早已被六师兄的汗水打湿,又经鲜血一污,字迹模糊成一片。阿呆剑意已散,上半幅字碎成指甲大小的碎片,被气劲一激,纷纷扬扬如殷红的桃花瓣一样落下。

    桃花影落飞神剑,上联已经应景。沈萱却无意欣赏,心中唯恐那写着下联的字幅也被六师兄损毁。不由得大急,朝六师兄扑去,道:“你还我字幅!”

    附注:本章回目剽窃自“中华大学生研究生诗词大赛”第一名作品《咏蟠龙金橘》,作者刘梓楠还是本科二年级的学生。全诗不记,这一联极其出彩。出句化自李商隐《隋宫》诗“玉玺不缘归rì角,锦帆应是到天涯”句,而寓意截然相反。对句引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典故,兼用张九龄《感遇》诗“岂伊地气暖,自有岁寒心”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