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玉玺莫寻龙遁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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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找!挖地三尺也要把他给我挖出来!总之,活要见人,死要鞭尸!”侯爷焦头烂额的回到府中时,天sè已经大亮了。没想到,刚进家门,就被蹲在门口蹲了一宿的萱萱揪住,说是阿呆被三皇子气的失踪了。侯爷今天心情十分糟糕,顿时大怒,叫来沈飞,发布了这么一条指令。

    都他妈给老子玩失踪!侯爷踉跄着向书房走去,嘴里低声咒骂着。身后跟着不依不饶的萱萱。

    书房里没有书。仅有一盏青铜兽角灯,一方玄铁案,一架太师椅。案上铺宣纸一幅,笔架吊玉笔一管。只是砚台里的墨迹早已干涸——自窥破那层玄境以来,他便知道已不再需要以那个“势”字静心了。他来找的,是他的刀。

    碎星刀已被他抱在怀里。让他觉得踏实了许多。

    看着沈重阳匆匆归来又匆匆离去的背影,沈萱心中大急。以为父亲是要去砍了阿呆。

    dì dū很大,皇宫与侯府相距甚远。沈重阳一步跨出,便是十丈之间。不多时,他已来到禁城门前。入眼的是一抹白。禁城宏伟,门高数丈,叶西灵抱剑斜倚在门楼下。身躯显得更加清瘦。也只有沈重阳知道,这清瘦的躯体中,蕴含了多少力量。

    “还没找到?”沈重阳沉声问道。

    叶西灵从袖中摸出一张纸:“找到了这个。”上面写了一幅潦草的字。

    “玉玺莫寻龙遁处,黄袍终著岁寒身。”

    昨rì宫中议事,沈重阳无赖的说出“女儿我不嫁了”之后,没想到云帝陛下反应异常激烈:“那好,这皇帝我也不做了。”说完,拂袖而去。

    沈重阳觉得云帝很无聊。这多年来,每当二人政见不和时,他都会以退位相威胁。这一次,他决定不再妥协。

    又与叶西灵扯了一会之后,他决定回家睡觉。可哪想刚出宫门,便被一名慌慌张张的内侍总管叫住:“陛下,陛下他不见了。”这位张总管,正是侯府二管家的弟弟。

    八成,又是陛下安排的托儿!侯爷懒得听一个说话像鸭子般难听的人开玩笑,掉头就走。

    背后传来张总管嘶哑的叫声:“陛下在小人值内失踪,小人罪无可赦。请侯爷转告我兄,好生照料老母!”

    侯爷霍然转身,依旧晚了半步。张总管失职责重,早萌死志。来时袖藏匕首,此刻已引刀自刎了。

    张总管的血没有白流。至少让侯爷相信,这事儿是真的。云帝虽然很无聊,却很有爱,绝不会因为为了吓唬自己便让一个得力的总管去死的。就算他的声音再难听也不会。

    甚至来不及替这个可敬可佩的总管收尸,沈重阳仓促的朝尸身深躬一礼,便又匆匆赶回了宫中。他没有去找云帝,而是径自去见叶西灵。叶西灵一直未出宫门,一定比自己先得到消息。如果连他都找不到陛下,那就说明陛下不是在玩躲猫猫,而是真丢了。

    汗水早已沁湿了叶西灵两鬓发丝。滚龙镶黄袍也被他甩在一旁,露出了里面白的刺眼的衣服。见沈重阳匆匆赶来,叶西灵霍然从椅子上站起,问道:“陛下即位多少年了?是不是二十三年?”

    沈重阳亦问道:“二十三年前,我还未曾袭爵。当年你是太子太傅,‘空棺案’由你亲办,可还有见证人活到如今?”

    叶西灵摇头:“当年的见证人,已被我亲手杀光。秘存宗人府的卷宗,我已取来。”说着,从怀里取出一个黄油布层层包裹的包袱。

    沈重阳接过包袱,手中白雾升腾,幽光忽现,布包上起紫焰,顷刻间化为灰烬。“你已看过,我便不必再看。”

    二十三年前,先皇驾崩,举国哀恸。当时云帝还是太子,有人不满他即位,夜袭停棺灵堂。虽未能格杀云帝,却一掌破碎棺椁,赫然发现椁中金棺空空荡荡,竟没有大行皇帝的遗体!止有一幅白绢,上书:“金阙玉殿非仙土,二十三年弃置身。圣主不劳千里召,嫦娥何惜一枝hūn?只有安仁能作诔,何曾宋玉解招魂……”后半幅白绢被掌力所毁,已无从分辨。

    那夜,叶西灵血洗dì dū,将涉嫌人等全部格杀。“空棺案”从此成为难解玄秘。

    沈重阳沉吟道:“先皇在位,也是二十三年……不对,除了太祖皇帝,历代先皇,在位都是二十三年!”

    二十三,其实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数字。因为普通,更令人无从琢磨。沈重阳当然不会天真的相信每过二十三年,便有一位皇帝因与臣子怄气而避位离宫。

    高唐有十二峰,碧城有十二曲阑干,官职有九品,武道分七重,叶西灵有四名弟子,沈重阳有三个小妾……沈重阳与叶西灵二人一夜无眠,掰着指头将能想到的数字算了个遍。依然找不到任何与二十三有关的痕迹。天sè破晓时,叶西灵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嘴里念念有词,随即又摇头道:“不对,还不是二十三。”

    “什么?”

    “一呀嘛一五六,一呀嘛一五七,马兰开花二十一。”

    虽然事情紧急,但沈重阳还是几yù失声大笑。这首十分弱智的童谣从叶西灵口中认真的吐出,显得分外滑稽。白衣太傅何许人也?居然也知道这些儿歌。

    搜寻身边的数字无果,二人又开始从前人遗句中追寻。你念一句“一身去国六千里,万死投荒十二年”,我接一句“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凡此种种,几乎又将带有数字的诗句罗列了个遍。突然,沈重阳摆手打断,道:“想起来了,我府中的苏无尘,曾有几句。”

    山水争留字缘,脚跟犹带九州烟。现身莫问三生事,我到人间廿三年。

    这诗是阿呆闲时同府中清客联句所留。尾两句颇具禅意,是以侯爷一览之后就熟烂于心。

    叶西灵眼前陡然一亮,问道:“苏无尘,就是前rì接我一剑的那个青年么?”

    侯爷点头,似抓住了救命稻草,忙道:“我去把他叫来。”

    没想到,当他匆匆赶回府中时,却看到萱萱蹲在大门口,眼睛哭得通红。一问之下,方知阿呆也失踪了。昨夜南湖乘夜离去后,根本未曾回府。

    女婿本就靠不住,未过门的女婿更是白眼狼。关键时候居然一风吹了,气的侯爷直yù骂娘。

    人间找不到,那就只有上山了。沈重阳取了碎星刀,临出门时又拐了个弯,将阿呆写诗的手迹揣在怀里,便急匆匆的赶到禁城去见叶西灵了。

    “玉玺莫寻龙遁处,黄袍终著岁寒身。”

    这字幅没有落款,也无需落款。字迹本身便是招牌。放眼天下,沈重阳还没见过写字能比云帝写的还丑的。

    不过,字虽丑,云帝的人品貌似要比先皇强了不少。他只留下这两句,直白明了。不像先皇的遗笔,被人毁了一半还有那么长,并且都是杂七杂八,剽窃前人的句子。

    从这两句来看,云帝的意思很简单:不要找我啦,干皇帝很辛苦的。

    后宫佳丽那么多,大家都很理解你的辛苦,可就算撂挑子,你总该把工作交接一下吧?你老子临走的时候,好歹还立了一个太子!

    “依我看,他八成是上山去了!”沈重阳笃定道。

    山有很多,值得皇帝抛下江山去登的,却只有那么一座:岂知为云为雨处,只有高唐十二峰!

    “我去山上找找。”叶西灵道。

    沈重阳卧蚕眉一扬:“当年你在碧城阆苑出尽了风头,今rì合该我去。”

    向那些变态找茬又不是什么好玩的事儿,叶西灵也懒得和他争。只是淡淡问道:“宫中事,当如何?”

    “陛下秘巡边疆,太傅辅政,皇子监国。”

    “皇子为谁?”

    “反正不能是三皇子。”

    “你若回不来,又该如何?”

    “让她绣一方雪蚕帕,覆在我坟前。”

    声未落,沈重阳的背影已模糊不见。远远的,一张纸随风飘来。正是阿呆当rì的手书。“现身莫问三生事,我到人间廿三年。”

    廿三年,廿三年。叶西灵低声重复。早晨的阳光将他的身影拉的极长。

    清晨的南湖,游客并不多。然而,叶西灵却觉得南湖的晨光比夜sè更美。纯净的阳光洒在碧蓝的湖面上,泛起点点碎鳞。栈桥四首无树,一排雕龙石柱平添了几分古意。háo湿的空气中还残余着脂粉茶香。这味道似曾相识。

    深深的嗅了几口,叶西灵遥想昔年。在自己的少年时代,有多少次曾在这南湖夜昉流连。手中折扇,也曾挑起多少姑娘粉嫩的脸颊。流光倏忽,昔年的翩翩白衣少年,已变成威严沉稳的当朝太傅;那柄折扇已蒙尘多年,他凭剑所挑起的,也换成了敌人的头颅。

    二十三年前,叶西灵追击夜袭先皇灵堂的暴徒,追至南湖夜昉。暴徒匿水而遁。叶西灵长笑震空,一袭白衣掩盖了整片夜sè。国在大丧期间,百姓不许点灯,州官可以放火。当夜在南湖游乐的贵族们依旧不少。见叶西灵挟无尽杀气而来,尽皆惊慌失措。“诸位不必惊慌,且为叶某斟茶一盏,看我为诸君助兴!”

    言未毕,剑先动。西来一剑锋锐无匹,犀利绝世,如一挂银河倒入南湖碧波间。剑气自长空而下,血光自水底喷涌。

    叶西灵并未饮下那盏茶。秋水剑归鞘之后,众人奉承声一片。叶西灵登萍踏波而去,南湖深处回荡着他清冽的声音:“风月多情君自便,江山太重某来挑。”

    八千里江山已在他肩头压了二十三年。却未能将他的脊梁压的佝偻。如今云帝已去,沈重阳亦远赴高唐。三根天柱已坍塌了两根,剩下一根还需要坚守么?

    回望南湖,烟波浩渺。叶西灵目之所至,便有一尾锦鲤浮出。秋风骤来,水波不兴。南湖水如镜面般凝固了。镜里别有乾坤,水草、鱼虾、沙石如墨如彩,变幻无端。映出了高唐十二峰的缭绕云雾,映出了碧城十二曲阑干的楼台仙阁,最终化成了一个极为宏大的“势”字,陡然刺破镜面,冲入苍穹。

    二十三年前,我凭“借势”,击杀了来历莫测的袭灵恶贼。十年前,我凭“化势”闯进了碧城仙关,亦闯进了“造势”秘境。今rì,终于“造势”大成。叶西灵低声自语,抬头直视天际那轮红rì。阳光已渐渐炽烈,却再也无法映入叶西灵的双瞳。

    “剑去。”

    怀中秋水剑发出一声锵然龙吟,自行跃在半空,围着叶西灵飞了数匝,直直坠入南湖清泉。“我已不用剑,你还用刀么?”

    空空的剑鞘极古,上面的漆彩已褪的斑驳。叶西灵轻抚空鞘,取出一副黄旧的帛。上面密密麻麻的绣满了小字。

    如同秋水剑一样,叶西灵曾经视“真仙诀”重逾xìng命。世人都在揣测,当白衣太傅一剑压的天下人失音的时候,他在私下里,又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汗水。说不定也曾如寻常武师那般,为了练剑,磨钝了多少利刃。殊不知,叶西灵极少练剑,他只炼心。心驭气,气通神,神御剑。真仙诀上所载法门固然神妙,可如今,他已走到炼心的极致,他已做到御剑的极致。先祖的路已被他远远的抛在身后。

    所以,真仙诀也成为他修行的桎梏。

    “万物何所出?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道远德高,人所能摹者,物也,势也。物为实,势为虚。实千年而损,虚万古不变。善弈者谋势,不善弈者谋子。故善用势者,能因rì月之盈缩而动,风云之变幻而趋……”

    秘诀玄奥,叶西灵每吟出一个字,那字便放佛有了生命,自帛中浮起,化为一道乌光铭入栈桥旁边的石柱上。

    秘诀不再“秘”,从此,它属于世人。从此,他不再寂寞。

    寂寞都是自找的。鹰翱翔于高天,所以鹰寂寞;虎潜伏于深林,所以虎寂寞。小姐幽居闺阁,所以小姐寂寞;如来高坐佛龛,所以如来寂寞。叶西灵也是如此。

    “舟来。”

    一首竹篾小船的脱锚漂来,叶西灵登舟而去,隐入南湖秋水间。沈重阳的嘱咐被他当作了耳边风。

    那夜,曾有一道闪电撕裂南湖夜幕;那rì,曾有一袭白衣永驻世人心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