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就这样不清不楚,糊里糊涂过去了。似乎什么也没学到,又似是得到了些什么。屡屡脑海中一头灵兽忽然出现,活灵活现;每每yù要捕捉它却消失不见,无影无踪。求之不得,思之不解,说不清道不明,此谓懵懂,少年的懵懂,这是代价——
成长的代价。
方殷趴在床上,一时百无聊赖。睡觉睡到自然醒,自是睡足了,身上也不再疼痛,只是微觉麻痒。皮外伤,无甚大碍,方才下床洗漱一番,除却手足酸软行动迟缓一切如常。只是有些,寂寞。
方老大不喜欢这种感觉。不喜欢一人独处,不喜欢冷冷清清,不喜欢寂寞孤单。前呼后拥,大声说笑,那有多好?人山人海,吵吵闹闹,岂不更妙?这里只有满山的石头和成片的树,亭台楼阁冷冰冰,清规戒律一条条。这里的人也不好玩,老道成天板着脸,小道不会凑热闹,说来还是命太苦,没事儿干嘛当杂毛儿?没劲,无聊!方道士心里后悔了。后完悔,又将连哄带骗送来他的薛某人骂了一通,再将死乞白赖收下他的某掌教骂了一通,最后将没皮没脸打了他的吕老道骂了几通,顺便将山中上上下下,认识和不认识他的骂了几句。骂完了,继续发呆。
没什么好玩儿的。床上除了被褥,就是枕头。眼前除了桌凳,就是墙壁。里里外外没个人气儿,这rì子实在没法儿过了,还不如以前!提起从前,那是简直不能比!虽然是个叫花子,但天天过得也有滋有味!城里热热闹闹,五花八门,乐在其中;城外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青虾,其乐无穷。那时生活多美好,多口饭少口饭没关系,人生最重要的是——
快乐!
不如,走了罢?方老大仿佛回到从前,连连感叹之余,开始思索今后的出路了。这地儿不是个好地儿,来了这儿,这里也不趁心,那里也不如意,到处都是拘束,浑身都不自在。明显不对自己脾气,颇为不符自个儿的胃口,说书的那话儿怎么说来着?是了,英雄无用武之地!英雄啊,好汉!想必都是这么命运波折,烦恼不断……
英雄摇头叹气,好汉不胜唏嘘。
忽然朗朗读书声起,霎时声声萦绕耳畔。其音脆而清晰,整齐划一:“人之初,xìng本善。xìng相近,习相远。苟不教,xìng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方道士茫然望向窗外,侧耳细听。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幼不学,老何为……”千古佳句,jǐng世箴言声声入耳,方殷愈听愈惊,又惊又喜,心有所悟,为之动容!
好极,妙极!有点儿意思,这个好玩儿!一说就是仨字儿,不多也不少,来回都是仨字儿,忽高又忽低。一帮小道士拿腔拿调儿,摇头晃脑读死书的样子,恍若就在眼前,想想就可笑——柿子必然是表情严肃的,笨蛋一定在不懂装懂了,狐狸想当然激动张大嘴,大牛说不定偷jiān耍滑头。
讲堂里种种情景,方道士如同亲见,一时哈哈大笑,一时掩口偷乐。真的好玩么?管他!无聊已极,找个乐子罢了。奈何乐子是有,乐过就不好玩了,只听了不多时,心里又有些烦了——三字复三字,仨字儿何其多,听也听不懂,不听进耳朵。烦死个人!读来读去没个完,你不嫌烦我嫌烦,一定又是吕老道,安排他们瞎吵吵!耳中读书声无止无休没完没了,方道士直听得心烦意乱烦不胜烦,头疼yù裂寻死觅活!
这严重?怎么说?没的说,有一比——左耳涌入万头蝇,右耳跑进千只鹅,唐僧梦呓紧箍咒,劈开脑袋死华陀!方殷一时气急败坏,大喊大叫,那边只是不理;又一时气极生疯,抱头狂笑,声音不弃不离;再一时想出办法,双手捂耳,来个自我封闭。
无奈,烦人噪音无孔不入。没用,空将药膏抹了耳朵。
话说面之五官,眼耳鼻口舌,最不由人的便是双耳。眼睛是看东西的,不想看可以闭上;鼻子是闻味儿的,不想闻可以捏住;嘴巴管吃饭,不想吃可以不吃;舌头管说话,不想说可以不说。耳朵呢?捂也捂不严实,堵也堵不利索,想听的听不到,不想听的全听到。古今往来,多少是非事,全由听闻起?男女老少,多少是非人,身前背后说?上天与人双耳,便是用来倾听的,这是天意。而万籁之音无可选,入耳不由喜恶,也是天意。
天意弄人。
此时便在捉弄被窝中的方道士。方道士在思考,思考一生之中,亦是眼下至关紧要的一件大事!怎由得如此分心?黑暗中音浪铺天盖地,四面八方袭至,丝丝缕缕摸入被窝,沸沸扬扬钻进耳朵,直教人剪不断,理还乱!既是人生大事,本就千头万绪,连番sāo扰之下,更是一团乱麻。
不开玩笑,确是大事!方道士暗中谋划的是——越狱!
此地如同一个大大的监牢,而自个儿正是一个小小的囚犯。一个没留神,给人骗进门,关在牢里头,还能有的好儿?你看这里吃也吃不饱,玩也玩不好,没事儿就挨训,杂毛打杂不是不是,老子不是杂毛儿!
不干了,走人!我意已决!谁也不用劝我!当然也没人来劝,只是怎么个走法儿,必须好好想一想。明着走估计是不成,只能是偷着跑,偷着跑也不容易,比如自己伤还没好,腿脚儿不利索,一包袱宝贝还在吕老道那儿,怎么能拿回来,这里人不生地不熟,逃跑的路线得摸清,万一跑不成怎么办,真的跑掉了又去哪儿,等等等等。这么多事儿需要一一考虑,当然要心里好好计较一番才成,只是……
可恶!可恶!吵死个人,烦得要命,脑子里给他搅得一团浆糊,想来想去越想越糊涂了。方殷猛然揭被而起,狂吼一声:“闭嘴——”吼声落时瞬间一寂,转瞬之间读声又起,愈加宏亮,愈加整齐。方殷悻悻啐一口,趴了回去。算了,人家死读书,自个儿生啥气?冲过去也讨不了好儿,说起来也是人家占理。不理他了,权当听戏,闭上眼睛,不必着急。
人生一出戏,戏外是戏里。既有戏,当有武戏,那边唱得字正腔圆,前三后三抑扬顿挫,这边听得嘴歪眼斜,上下眼皮打架互殴。天上rì头刚刚好,不如美美睡一觉?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到逃跑,再作计较。
“嗬——哈——”
醒来rì头已偏西,还想着睡,偏又尿急。院里四下静悄悄,左右无人,往树上浇?树还是那棵树,方道士已经盯上它了,没跑儿!只是这次光天化rì的干这个,还是感觉有点儿不好意思!不好不好,不能再这样做了!
方殷蹑手蹑脚挪到树后背光处,轻轻解开裤子,慢慢靠近树身。一道细流化作数道缓缓流下,静静渗入泥土消失不见。一切都在暗中进行,悄然无声,神不知鬼不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
嘘——
据说此树rì后长势良好,高大粗直远逾同侪,枝繁叶茂威风神气,令人瞩目仰视。传说此木得承天地jīng气,又逢仙人雨露,方可生得如此茁壮,使人感慨万端。胡云异志记载,有不明人士于此神木下悟得天机,得道成仙御风而去,让人将信将疑。当然,你我心知肚明——
为何大树生得好,只因小道加了料。
事毕,回屋,接着策划逃跑事件。下午再也没人打扰,方道士振奋jīng神,理清思路,一三五,二四六,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自言自语自说自话,自己和自己商量了一番,终于自个儿自顾点头,自己拍板儿定下此事。
方殷吁一口长气,含笑点头。挺简单个事儿,难不往自己。明rì即可逃出生天,返回世间任我逍遥。有金有银,有刀有剑,哪里不能去?到哪儿也挺好!到那时先买大房子,当然有软床,再找齐了小兄弟,有福一起享。钱还是省着点儿花,吃得喝得不要太好,顿顿有酒有肉就够了,玩的乐的别太过分,听个书看个戏也就完了!苦rì子也该到头儿了,好rì子就快来到了!吕老道,叫你还狂,看不气死你!哈哈哈哈……
方殷哈哈大笑,满心欢喜。
天黑了。
胡非凡推门而入,大笑道:“老大,好汉子!终于轮到老胡来看你拉!老大?老大!”老大埋着头静静趴在床上,一动不动,死了一般。胡非凡大惊失sè,飞身上前便以二指向枕边探去……
“手拿开,当我死了么!”方殷闷哼一声,抬起头来。胡非凡松了口气,嘿嘿一乐正待再说,却见方老大一脸愁容双眉不展,似乎大是烦恼:“咦?你这是咋了?”方殷不说话,只是叹气。胡非凡见状不明所以,一时愣住。呆了半晌,恍然道:“老大这是饿的!我这儿有馒头,你快吃!”
馒头是挺香,肚子也很饿,一时不想吃,老大有心事。方殷轻叹一声,展颜笑道:“老胡,你先回去罢。”胡非凡放下手中物,嘿嘿乐道:“咋了?你不乐意跟我说话?”方殷连连摇头:“不是,不是!我就是想,自己呆一会儿。”人家这是心情不好!也是,给打成这样儿,成天趴床上,谁个不心烦?胡非凡再度恍然,大笑道:“老大你别烦,告诉你个好消息!师父说,你的伤明天就能好!”这也叫好消息?废话!方殷点头一笑:“知道了。”
二人说话,但有一个心不在焉的,另一个必定自觉无趣。老胡打个哈哈,说句告辞,扭头儿嘟囔着走了。方老大长长叹了口气,拿起馒头,一边吃,一边接着发愁。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锅饺子煮成粥,白天笑声犹在耳畔,晚上为何紧蹙眉头?只为大事未成,计划仍有漏洞,百思不得其解,千虑难堵窟窿——
你看,武功没学成便下山,让人小瞧怎么办?刀剑用得不趁手儿,坏人抢钱怎么办?不识字也不识数,给人骗了怎么办?身后没个大靠山,受人欺负怎么办?你再看,想回江州路千里,惹的官司还没完,老薛生死不得知,爹娘茫茫两不见!
天下若是囚笼,谁个不是人犯?只是地方或大或小罢了。出去未必zì yóu,哪里也有拘束,只是规矩或多或少罢了。彼岸风景虽好,却非朝夕可至,不历诸般颠簸,如何渡过波涛?便你不知,怎能不思?命运多舛,前途莫测,只要踏踏实实一步一步向前,终有一rì心中愿望实现。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似乎是想了很多,却没有想出什么。人说今rì不知明rì事,为何心里又没个着落?罢了!何必自寻烦恼,睡上一觉再说!方殷缓缓闭上眼睛,开始睡觉。怎奈白天睡得多了,此刻竟无一丝睡意,少时越是想睡,越是睡不着,杂乱思绪纷纷接踵而来,涌起于心头,浮现于脑海……
不知过了多久,终在似睡非睡,半梦半醒之间,所有念头化为一个。
——跑掉再说。
次rì天气睛朗,空气新鲜,风和rì丽,鸟语花香。方殷出门,取回包裹,寻径下山。轻车熟路,无人阻挡,一切都出奇的顺利,没多久就下了山,如鱼回大海,鸟脱牢笼,逍遥自在地过上了向往已久的好rì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