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
希望总是美好的,然而世事之不如意常占仈jiǔ,希望落空,便会失望。譬如方道士,此时便很失望!绝顶的武功,盖世的英雄,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求之不得!怎这般费事?有这么难么!关公单刀赴会,吕布能战三英,刘备坐拥五虎,赵云七进七出——想必也没这样难!人家的本事那是说有就有,怎么到了自家这儿……哎,不提了,还是没遇上高人呐!这是命,命苦,没有办法。
方道士忍受着剧痛独自趴在床上,心里不由很是感慨。一番怨天尤人,一番长吁短叹,一番顾影自怜,一番蹙眉苦思……之后,总结出两点原因。一是自己年纪太小,容易被别人欺负;二是自己武功稍差,被别人欺负了也是白白欺负。不是么?是这样。难道不是么?明显是这样!很有道理,没有别的道理,如若不然,怎会这般下场?只是英雄年少,罢了。
谁人无年少,英雄有几何?努力要努力,趁早须趁早。
疼得非常厉害,涨痛刺麻烧五味齐至,由不得人细细品味个中道理。姿势比较尴尬——石下压王八,路上大马趴,给水就能划,有池便是蛙。不容易,很不容易!双臂无落处,沾着两手疼,两腿难伸直,一动屁服疼,翻个身连想也别想,喘口气儿身上都疼!
疼痛在身时,哭爹又喊娘,心在疼痛处,牵肠更挂肚。
此时方殷孤单单无人陪伴,一心一意全在伤处,全心全意体会之下,痛发感觉痛彻心扉,疼入骨髓!这种苦楚,恍似生平从未有过,疼得肝肠寸断,心肝脾肺揪作一团!更无止无休,抽痛一阵强似一阵针扎般刺入脑海——这已算不得难捱,而是煎熬!
一时吸完凉气又吐大气,又一时咬完牙关又咬被角,其后忍不住开口长声惨呼之时,心里早已将吕道长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这苦难的一天,自个儿到底什么时候能够过去?今rì英雄落了难,谁人又拯我于水深火热之中?若有一人,但有一人,能够带我脱离这无边苦海,rì后自当随他风里来雨里去,当牛作马,再无二话!救苦救难的救星,神里神道的神人,你,却往何处寻觅?你,究竟又在哪里!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寻遍天涯,举首之间。
不知过了多久,只闻痛苦呻吟声声入耳,亦不知在何时,昏昏沉沉中目光飘落一处。叫声忽止,方殷怔住。
药。
一个不起眼的小瓷瓶,悄然立在方桌之上,胖肚匿于水碗之后,细颈探头不甘寂寞,瓶口有塞yù语还休。果然是近在眼前,为何又一直未见?明明是触手可及,却好似相隔万里。这瓶还是那瓶,装的是药,纳的是情——多少爱与恨,几多悲和喜。痛,还是不痛,只在抬手之间,用,抑或不用,选择全在眼前。
早知那老道假装好人,不想柿子也有这心计!前一时,不用他药医手,只为拿了难以立足,不用他药治屁股,使了面上挂不住。这一刻,又当如何?上下痛难忍,左右更无人,心中犹豫不决,还是为难得很——且不提这口恶气实在难消,用了他给的药,治好他打的伤,这笔帐将来怎么算?
剧痛难忍,情分难还,举棋不定,首鼠两端。万事俱有变通之法,聪明人自不会一直纠结下去。少时方老大念头转过,心中已有计较。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其实用了这药也没什么,大不了rì后揍完了他,再还他一瓶就是了。大丈夫做事当机立断,该出手时就出手,就这么办——
承载了诸多意义的小药瓶,终于被打开了。霎时一股辛辣已极的气味刺鼻而入,猝不及防之下,方殷登时呛得大声咳嗽,涕泪交加!这药不仅难闻,而且难看,再一时皱着眉头倒点儿出来,灰渗渗,沾糊糊,说白了就是面浆糊,再黑些又是芝麻糊。
——甚么玩意儿?方道士呆呆望着手上,手上一塌糊涂,茫然看看小瓶,脑里一团浆糊。难闻难看又难断,怎这灵药是这般?莫不是吕老道恨人不死,暗中配的毒药?惨了!中招!非但伤势再难好,便是命也有点悬儿……
正自胡思乱想,疑神疑鬼,不知不觉间掌心沾染药膏之处,凉意微起,刺痛渐缓。少时回过神儿来定睛望去,那瓶仍是那不起眼的瓷瓶,那药仍是那不入流的药糊,只是手心间一片清凉,相较之下大是不同。
——果然好药!灵药也好毒药也罢,不疼就成,管用就好!方道士这下尝到了甜头,不由又惊又喜,忙不迭倒出少许瓶中药膏,双手互搓,涂完巴掌抹屁股,三下五除二,前后都摆平。
片刻之后,双手双股伤处灼热痛楚俱化清凉。丝丝凉气切肤,伤痛烟消云散;道道凉意入骨,伤处快美难言;凉在身,暖在心,百窍无不舒适,五脏六腑惬意。好个仙方灵药,神效一至于斯!好极,妙极,未料这般管用。奇怪,奇怪,怎地如此痛快?方殷大呼过瘾,满心欢喜,又忍不住好奇,趴在枕上细细打量眼前之物。小瓶当然还是那个小瓶,那个不起眼的药瓶此时看来,小巧jīng致煞是可爱,瓷光隐现更透出几分神秘。
起眼不起眼,东西好东西,拿走没拿走,运气是运气。
方道士睡着了。
痛楚掠过,化作疲倦逆袭。心安之时,睡意至而不期。那药再好,只是好药,医得了伤,明不了心。愈时,当思患时,痛苦为何而来;痛过,方晓不痛,也是一种快乐。惟有成长,才可长成,而成长总是,痛并快乐着。
方殷沉睡中。
这一觉直睡到天昏地暗rì月无光,入眠于无知无觉,醒来时半明半暗。朦胧中,方殷瞪大眼睛,几疑犹在梦里。若不是,腹中饥饿难当,前后伤处又痛。
太阳落山了,药力过去了,四下静悄悄,怎无一人来?当然没有人来,这功夫儿大伙儿都在吃饭,谁又顾得上自个儿?有几人能知道,可怜人独守空房,忍饥挨饿遭罪含泪吃痛受苦?说不孤单,谁不孤单?小瓶,小瓶,只有你,还与我相依相伴。
方道士长叹一声,抬手,黯然拿过枕边小瓶,上药。左擦右擦,前抹后抹,谁也指望不上,只有靠自己了!道是伤好了,怎还是这般痛?谁又害自己落到这步田地?盼今rì伤势就好,愿明rì恶人伏诛,待来rì学成盖世神功,看来rì后天下谁个不服!腹中空空,满腔怨气,口里念念有词发了好一通牢sāo,心里才算舒服点儿了。少顷灵药大展神威,再度将伤痛驱逐出境,方殷挣扎起身下床,活动下麻木的腿脚,缓缓出门向院中行去。
金乌坠落,玉兔飞升。偌大一个银盘,洒下清辉遍地。月sè中一名青衣小道步履蹒跚,孤独地走在寂静院里。少时行至一株苍老大树之下,小道左右看看,前后瞧瞧,冷笑声中抬手向腰间摸去……
“去死罢!”那人大叫一声,松开裤带。刹那间一道银光闪亮登场,泼刺刺、哗啦啦怒袭树身,声势猛恶!
方殷哈哈大笑,神情得意——有茅厕不使,尿的就的你!谁教你白天共同作乱,让老子动弹不得挨了吕老道一顿臭揍?可恶,可恶!给你来个尿水淋头,看你怎么办!解气,解气!敢得罪本大侠的,早晚挨个儿报复!哼,知道厉害了罢?这下子服了罢!
大树无言。
呼一口长气,出一口恶气,身心两轻松。方道士提着裤子,晃晃悠悠回到屋里,趴在床上继续养伤。
闲极无聊,再来思考——天黑了,这倒霉的一天可算是过去了,伤总会好,仇有的报,学武功也不差这一两天,当英雄那也是早晚的事!明天,明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只是,只是,怕捱不到明天,英雄就要被,饿死了……
怎能忘,天下第一要紧事!皮肉刚刚才消停,肚子又来咕咕叫,正是内忧外患,英雄气短,此时哪里有的吃?天下多少好心人?谁来赏我一口饭?难,难,难!活是就是这般不易,吃喝拉撒睡,一样不能少。只是没办法,谁不是这般?烦,烦,烦!
无须烦恼,否极泰来。坏运气背到头儿了,好运气离得也就不远了。方道士饿得狠了,不由狂叫一声:“老天爷,我要肉包子——”
“肉包子到——”门外有人应声答道。
方殷愕然。
一人笑呵呵推门进来,身子团团圆圆,脸上笑容灿烂,白白胖胖有褶有道,正似一个大大肉包:“老大,我可不是老天爷!不过嘛,我这儿有肉包。”
此人未至近前,已有和风送到,味道香而浓郁,中者无可救药。方殷目瞪口呆,彻底傻掉。牛大志走到床前,打开一个油纸包,口中嘻笑道:“老大,话说你这鼻子真够灵的,比那啥还好使!我这打算给你个惊喜,不想还没进门儿,就给你知道了!”
油纸包包包包,四个白面肉包。
瞎猫碰上死耗子,运气来了谁知道?方殷呆了半晌,叹道:“这,又是吕老道,叫你拿来的罢?”牛大志点头笑道:“不错!老大,咱虽有这份儿心,却没本事拿它回来。”肉包子倒是有了,偏偏是那人给的……吃?还是,不吃?果然世事难以两全,怎又叫人左右为难?吃了是闹心,不吃也闹心,脸面和肚皮,谁大又谁小?方殷低头不语,心情复杂。
“师父也是一番好意,老大,你就吃了罢!”牛大志自然明白他这和谁赌气,开口劝道。方殷抬头,看到一张笑嘻嘻的脸,和两道意味深长的目光——不成!怎能连番受他好处?今后老大的脸还往哪儿搁?这,不是让兄弟们看笑话么!做人要有志气,老子宁可饿死,今天也不吃这包子!方老大咽口唾沫,瞬间做出决定,张口说出一个字——不!牛大志真心实意,几度苦劝。方殷连连摇头,坚辞不受。
说是不要,真个不要?心知肚明,暗中冷笑。牛大志转转眼珠儿,一脸敬佩道:“佩服,佩服!果然是一条硬汉!老大既然不吃,兄弟也没有办法,只好拿回去当作夜宵,告辞。”说罢抄起纸包,转身出门。
一怔之间,人和包子都不见了。走了?怎么说走就走?当老大的还没点头……来得蹊跷,走得糊涂,如同做了一场梦——到底是不是在做梦?方殷眨眨眼睛,张大嘴巴。屋里恍似没人来过,只是四处暗香浮动,这是……
包子,我的包子!
岔了念头,悔之晚矣。这人!怎不再多劝我几句?怎不如柿子一般,把东西留下再走?没眼力,真是没眼力,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怎么办?这可怎么办?面子再大,不如命大,志气要说是重要,真个饿死可不妙!方老大后悔不迭,唉声叹气,眼见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又不由狂吼一声:“死大牛,还我肉包子!”
“包子还你!”
一人应声大笑而入:“老大,大牛还没死,肉包子回来了。”方老大一时惊呆,怔怔望着那人,再一时心中恍然,脸上有些挂不住了:“牛大志,你敢耍我?想死了么!”牛大志放下纸包,微微一笑:“开个玩笑,老大别生气,快趁热吃罢,我走了。”方殷闻言重重一哼,不再理他。牛大志笑了笑,转身出门。
“回来!”
牛大志无奈又返回屋里,苦笑道:“老大,方才兄弟多有冒犯,你别见怪。”方殷叹了口气,轻声道:“我不是这意思……呃,大志,你陪我呆会儿,一个人真是,真是挺没劲的。”
“老大,不是我不乐意陪你,师父不让在此久留。”牛大志连连摇头。方殷闻言嗤之以鼻,不屑道:“驴长脸?怕他作甚!”牛大志长叹一声,道:“你不怕我怕,我可没你这般硬气!”方殷默然片刻,点了点头:“他几个没来,也是吕老道使的坏罢?”牛大志轻轻点头,不再开口。方老大怒形于sè,大叫道:“这人真是可恶!你瞧着,我早晚把他给收拾了!”牛大志闻言一笑转身:“老大,我得走了。”
这一走,又留下一个人,一个人,度过漫漫长夜。方殷心中不舍,正yù开口叫住他,却见他又转过身来,正sè道:“老大,我有几句话,不讲出来心里不痛快。”方殷欣喜之余,不由心里好奇:“甚么话?有话你就说。”
“师父这人面冷心软,不是个坏人。他今天是打了你,但说实话,你也不是一点儿错都没有,别把这事儿老放在心里。就是这话,老大你要不爱听,全当我没说,走了。”
该来的终会来,要走的总会走。
一人走了,留下几句话,再也没有回头。听着似乎有道理,怎又如此不中听——好人?恶人?谁错?我错?明明是他打的我,挨打的又不是你,你却反过来说我,为何都是,我的不是!
一人怔住,想着话中意,再也没有开口。说来应该没道理,怎又这般难反驳——便是我不爱听,如何当你没说?言不入耳,意却入心,不过寥寥数语,几番思之不得,你讲完走人,我又向谁说?
方道士头都想大了,还是没想出个结果。放的下的终将会放下,放不下的永远也放不下。放下放不下,也不必急在一时。事情可以rì后慢慢想,眼下先填饱肚子再说!有饭不吃,那是傻子,肚子饿了,吃个包子!包子入腹,齿留余香。好吃,好吃!大口吞咽,快美难言,浑似将烦恼忧愁,是非恩怨全数抛到九霄云外。只是,只是,只是不知何时,面颊上悄然滑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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