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桐可管不得他们了,困得已经受不了,一心只想着睡觉。小剑琴就在她身边的小床里,现在都提倡母子同室,再不用如她小时候刚出生就跟妈妈分开。小东西仿佛也很累,张开软绵绵的小嘴一直打着呵欠。
简桐心一软,便忍着身子的酸疼起身将小剑琴从小床里抱到自己身边来。房间里有淡淡的灯光,母子两个四目相对。从未体会过的柔情从心底泛滥而起,简桐便忍不住笑开,伸手抚了抚小家伙头顶浓密的头发。
真是神奇,小人儿刚刚出生就什么都有,他的头发又黑又浓密,长长地覆盖到后颈。最好看的是十根手指上的指甲——修长而又圆润,就像天工修好的一般。
“小琴……,姥姥给你取了名字叫小琴呢。好听么?你奶奶和爸爸都是弹琴的人啊,妈妈第一次看见你爸爸,他也是在弹琴。看你的指头这样直这样长,难道你将来也是要弹琴的么?”
小家伙连呵欠都不打了,只瞪着大大的、仿佛没有白眼仁儿一样的黑眼睛盯着妈妈看。
简桐心底简直洪水泛滥,开心得不得了,甚至想要流眼泪,“小琴,你听懂了妈妈的话了,是吗?真好哎,原来咱们刚见面就可以当知心朋友,说说心里话啦!”
小人儿的小手下意识地握紧简桐的手指,满足地伸出小舌头来舔着嘴唇,仿佛在回应着妈妈的话!
“小琴——兽,哈……”简桐被自己的联想给逗笑了,“你爸爸小的时候被称为猴儿精,小东西你又是个什么小怪兽呢?”
简桐妈妈的问题很严肃,小怪兽的反应也很迅速,只听得宁谧的房间里一声响亮的——“bu~~~”
小东西放了个响屁!
“哈哈……”简桐笑得实在控制不住自己。兰泉在外头闻声赶紧进来,担心问,“怎么了?”
“这个臭小子,我刚刚跟他说话,说他爸爸小时候被人叫猴儿精,问他将来是什么小怪兽——结果他就放了个又响又臭的屁来崩我!”
兰泉也闻着味儿不好呢,便也笑开,“真是个小怪兽!”
等夫妻两个弯腰再去看小家伙呢,结果——小怪兽放完了屁了,肚子舒服了,不管爹妈说啥,自己已经怡然自得地睡着了……小小的手指里,还依恋地攥着妈妈的一根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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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人跟走马灯似的在眼前走过,简桐看得头都晕了。
其实这些还都是亲近的人,没算外头那些来送礼问候的。简桐正儿八经跟兰泉商量,“咱们出院了就直接开个礼品店吧,这些东西都堆在这儿,真是浪费。”
小怪兽则只盯着小床顶端拴着的一个大红气球满意地瞪着大眼睛。送来的那么多礼物,人家小家伙唯一用得上的就是这个。门口小卖店两毛钱一个,不过是耗费了他爹的一点肺活量。
门上轻响,门玻璃上露出蔺鸿涛的面容。
简桐一笑赶紧招手,“蔺大哥,快进来!”
蔺鸿涛走进来将保温饭盒放在简桐的桌上。
简桐看着就反胃,“哥你怎么也这样……”她这两天喝各种鸡汤补品都要吐了。她觉着大家不是将她当产妇,是将她当填鸭喂呢。
“你们看人家欧美的女人生完孩子就下床,休息一两天该干嘛干嘛,都正常上班了;可是你们看我都什么样了。”
“这个你肯定喜欢,不信你打开闻闻。”
简桐狐疑地盯了蔺鸿涛一眼,这才旋开饭盒盖——一股淡淡酒香缓缓弥散开来。简桐就是一声欢叫,“长相思!”
兰泉一听就一个箭步冲过来,一把将简桐手里的饭盒给夺走,转头防卫地瞪着蔺鸿涛,“我说红桃,你干嘛呀你?给产妇喝酒,你想借机培养我们家小怪兽的酒量啊?”
“哈哈……”蔺鸿涛大笑,推开兰泉,扯过饭盒来,“你一边歇着去吧!亏得你当年第一次带小桐出去吃饭还吃过酒酿……看来你也是假小资,吃什么都只会摆谱,根本没吃出食物里的妙悟来!”
“酒酿?”兰泉和简桐都是惊喜出声。
“里头加了小糯米圆子,调鸡蛋和牛奶吃,酸甜适口,还有酒香,这是产后的滋补佳品。既滋补,又没有北方传统那些产后食物的油腻。”蔺鸿涛笑,“是梁叔和干妈两人忙活了一整天才做好的,我这也是借花献佛。”
简桐开心地笑起来,“好,我要吃!”
其实不必说,就算酒酿是梁叔和妈的手艺做出来,可是这个主意、这份心意却一定出自蔺大哥这里。从相识到现在,他几乎从没用金钱来送她什么,尽管他那么有钱;可是他给予她的每一样,都是那么与众不同,都是那么急她所需。
兰泉也自感喟。他知道小桐临盆,鸿涛的紧张不亚于他;可是鸿涛花尽心思来送的礼物,却还应着他当初第一次带着小老师去吃过的食物……鸿涛对小老师倾心尽意,却又极小心地尊重着他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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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琴带着两个女孩儿走进来,简桐看着就有点愣。
听琴先不管不顾走过去抱起小怪兽来亲,跟那两个女孩儿逗,“这是我儿子,你们日后不要当姑姑了,当姨妈就行。”
简桐就笑,“琴姐那你早说呀,当初你替我十月怀胎受苦,再代我上产床好了。我疼完了,你倒是来直接接收儿子咯。”
听琴哈哈大笑,“他就是我儿子!我知道鸿涛恨不得当他亲爹,那我自然就也争着抢着当他亲妈!再说,他是小琴,不是我儿子又是谁儿子?”
简桐辩不过听琴,就只能乐,顺便抬头打量那两个女孩子。
两个女孩子年纪都不是很大,其中一个穿银灰色修身职业装、长发挽成发髻、面上戴着一副眼镜的,看上去大约22、23岁的模样,极有专业范儿;另外那个穿桃红半身裙、翻着白领的女孩大约20岁左右,很可爱,身上洋溢着书卷气。
简桐就笑,“琴姐见了小怪兽就跟着变成母怪兽,她也顾不得咱们人类的礼节了;所以还是我自己来猜你们是谁吧……”
那两个女孩子也都笑。
“哎哟,小怪兽尿了……”听琴可顾不上她们三个了,倒是手脚麻利地抱着小怪兽到小床那去换纸尿裤。
简桐笑着望那位灰色职业套裙的女生,“你是梓书。”再转向另外那位红裙的女孩子,“你是婉画!”(梓书:梓为雕刻印刷之意;婉画:语出南朝《张子房》诗,意为运筹帷幄,辅助掌管谋划。)
梓书和婉画都笑起来,“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
梓书是弄棋亲妹,身在新加坡供职新闻出版业;婉画是靳邦国堂弟靳报国的孙女儿,如今在澳洲念书,所以简桐之前都未见过。只是两人的气质与名字极是相称,所以简桐一猜即中。
“我就知道不用我介绍。”听琴已经利落地给小怪兽换完了纸尿裤,抱着逗他玩儿。
简桐就笑,“可是我唯一猜不中的是:某个还没结婚的女人,原来天生就是照顾孩子的好手啊!那纸尿裤我还包不好呢,有人则无师自通。”
梓书气质上跟听琴有所相似,带了点职业的冷艳。梓书挑眉瞅了瞅听琴,“她恨嫁之心早有,估计自己在家没事儿就提前学习了吧。”
听琴气得将小怪兽的小枕头扔过来当暗器,“胡说八道!你还是先搞定你那个小老板吧!”
婉画也不放过机会,“是哦,恨嫁的可不是大姐一个人……”
听琴和梓书都转过头来,两双冷艳的眸子一起盯紧了婉画。梓书温柔一乐,“只是不知道谁从澳洲跑回来,就是为了躲避那位阿拉伯王子呢?人家送你头白狮子当宠物,结果还把你给吓跑了……”
婉画的脸登时通红,赶紧凑过去也抱住小怪兽,“我,我有这头小怪兽呢,当然不稀罕他送给我的大怪兽了!”
简桐跟三姐妹说说笑笑,却不能不轻叹一口气,“弄棋她什么时候回来呢?很久打不通她的电话,她跟眀寒去了哪里?”
小怪兽的身份果然不同,这靳家第四代的长孙,惊动了全球各地的靳家人……简桐给小怪兽写成长博客,结果一写到“全球”二字,自己也觉得哆嗦了一下。
她打小哪儿见过这个阵仗,觉得开心是开心,不过有点坐在烧红了的锅盖上的感觉。好在当初兰泉懂她,两人的婚礼只去了仿佛世外的寺院,身边见证的人也只是竹、菊两兄弟,所以没让她有任何不适应的感觉。
此时设想,如果当初她跟兰泉也真的按照世俗规矩举行婚礼,且不说婚礼上靳欣这样的人会不会出来闹;但是那份靳家的身份和阵仗,她就一定吃不消,说不定当时她有可能真的当落跑新娘了。
其实梓书、婉画这两个姐妹倒也还罢了,简桐真正觉得有点bt的是菊花小四儿的父母……
好吧好吧,作为晚辈的这么说长辈,那是大不敬,可是那两位也实在太……
所以简桐算是充分理解了,菊花小四儿那么那么的——与众不同。
靳虚谷此人看起来还是比较正常的靳家人,毕竟前头还有靳长空、靳兰泉,加上半拉段竹锦做先例,所以简桐对靳虚谷的bt还是比较不惊讶的;可是一听见靳虚谷夫人的名讳,简桐就不厚道地笑了。
靳虚谷的夫人,也就是菊花小四儿的母亲,名叫邓瑟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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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电话说靳虚谷夫妇特地从旧金山飞回来探望简桐母子,简桐稍微有点紧张,提前揪着兰泉给她做功课。
结果简桐一听见邓瑟瑟的名讳,就笑得不行了,“老公你原谅我吧,这个名儿实在太有创意了,听着怎么都像‘得瑟’……”
兰泉也笑,伸手敲简桐脑瓜崩,“四婶儿在旧金山已经是第三代的华人了,所以他们家取名字早就忘了国内的词儿。你说这个‘得瑟’,估计四婶儿他们家人都不大懂。而且瑟瑟,有特别含义的啊。”
简桐特地去度娘,找到了瑟瑟的美好含义——《通雅》有注:宝石如珠,真者透碧。
再结合白居易经典诗句里“半江瑟瑟半江红”,瑟瑟乃是碧绿色之意。通俗来说,瑟瑟也就是碧绿色的宝石。倒是真的好美,应和菊花小四儿今生经营古董生意的意思。
当然这夫妻俩真正出乎意表之处是——听说他们为了第12次度蜜月而将小四儿独自扔在旧金山家里,而且还为了照顾他的饮食起居而给小四儿找了个——女啊就女仆!
兰泉赶紧给简桐解释,说他们久在国外的人啊,对于英汉互译有点乱套,不是那个什么女仆,也就是个保姆、家政服务员之类的意思,绝没其他特别含义在。就像香港人动不动还将人家菲律宾的家政服务员叫“菲佣”类似,其实绝无贬损的含义。
“其实我比较担心小四儿。”简桐皱眉,“我这边还不知道启樱那边有什么反应没有呢,如果小四儿再跟个女仆孤男寡女地在没旁人的大房子里头……”
“我怕四儿吃亏啊。那还是少男啊。”简桐很严肃。
见过靳虚空夫妇,他们二位送过礼物前脚才走,后脚菊墨还真的就赶回来了,进门就满头大汗、用力喘气儿。
“这是怎么了,难道真的不幸被你二嫂言中?”兰泉上一眼下一眼看菊墨,“脸色白、冒虚汗,是虚的症状哎……”
简桐真是没辙了,扔靠垫砸兰泉,“就算真是那样,你也不能当面说呀,毕竟人家还是未成年少男。”
“我爸妈呢?”菊墨也没工夫跟他们俩斗嘴了,也知道自己一个人斗不过他们夫妻俩,“我第一是来看二嫂和小怪兽,二来是找这两个老家伙算账的!”
简桐的确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那个女仆,把你,咋啦?”
一说到这个,菊墨连脸红都顾不上了,气得大叫,“那个丑女人半夜爬上我的床,在我身上乱摸!”
“哇,这么劲爆!”
兰泉捂鼻子,“穿女仆装爬上你的床,半夜,乱摸……唔,请原谅我流个鼻血先……”
“你们!”菊墨要疯了。
正在此时,房间里的内线电话响,护士站给打电话来,“请问房间里是否有一位名叫son的访客?门外有客人找。”
“son?”简桐笑了,“陈奕迅呀?”
菊墨翻了个白眼,“我英名。”
“哦,有啊,他马上出去。”兰泉坏兮兮给外头回话。
菊墨登时就急了,“你们怎么能说我在呢!我躲都来不及,你们非但不帮我,还把我给卖了!”
“啊?”兰泉和简桐都一怔,一同指着门外,“不会门外那位,就是你的——女仆?!都从美国追着来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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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泉溜出去偷瞅了一眼,回来就乐起来。
简桐简直都要好奇死了,从床上偷偷下来也溜达到门边去。
兰泉憋出内伤似的将手机拿给简桐看,里头是他偷偷拍的照片。
先是一张背面照片——哇,黑色掐腰连衣裙,长发垂下腰际,美女耶!
后面一张是正面照片——简桐这才知道兰泉笑啥,也充分理解了菊墨的痛楚。那女孩子长了一张面包似的圆圆的脸,脸上还有硕大的几颗麻子,是东方女孩却贼有西方人做派。更要命的是,人家还爱美,这样的面容,眼睛里头还戴了双碧绿碧绿的美瞳!
oh,卖糕的,整个人就是一只被打肿脸了的加菲猫!
兰泉还模仿那女孩的声音,“神啊,你为审磨要偷偷离开偶?偶哪里没有伺候好你磨?”
这日给简桐送完了饭,安排好了出院的事宜,静兰便主动退出病房来。
靳家人多,她虽然是当娘家母亲的,却也不必事事儿都跟着。还是让琴、书、画几个女孩子同车陪桐桐回去的好。
“静兰,跟我坐一个车吧。”吴冠榕从病房里走出来,轻声说了句。
静兰犹豫了下。
“静兰,我先上车,你跟着来吧。”吴冠榕也没在走廊里多做停留,率先向门外走去。妇产医院的院长,包括卫生局的几位领导都陪同在畔,声势自是不同。
静兰叹了口气就也跟了上去。虽然心中对这位老太太还有芥蒂,可是这两天因为桐桐临盆,两人在病房外间里也共处了多日。再别扭,也总不能在小桐此时表现出来。
有时候人跟人之间的芥蒂,只剩下一张脸皮。而一旦将脸皮放下,才发现其实一切早已成过往云烟。
静兰出门,何婆婆就走上来,“静兰啊,到后门去。咱们家的车太惹眼,不敢在正门等着你;老太太嘱咐了,车停在后门候着你呢。”
静兰叹息,“何阿姨……”当年静兰怀孕在靳家,一应起居多亏何婆婆照应。只是何婆婆很守规矩,从来不乱说话;可是这位老人家的善意,静兰还是体会得到的。
“都老了……”何婆婆笑了笑,“还有什么放不下?老太太那是一生叫硬儿的人,当年革那会儿,造反派和红卫兵那么折磨她,要她揭发检举老爷子,跟老爷子划清界限,她一点都没服软……静兰啊,她这辈子还没主动跟谁服软过。”
静兰深深吸气,“我懂。”如果没有吴冠榕这位老人家的刚强,靳家早就散了,如何还有今日的显赫?
都是女人,都是母亲,都曾独力支撑一个家。吴冠榕的心情,静兰此时已经能够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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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兰上车,吴冠榕吩咐司机,“去梅山温泉。”
静兰一怔,“您老这是?”
吴冠榕笑了笑,“孩子们闹闹哄哄地陪着小桐回家就行,你不用担心。更何况家里还有王大夫和竹锦在,自然不用咱们伸手。所以咱们不如索性上风雅的地方转转,等转完了回家去,他们的饭菜也就做得了。”
“我就是不放心他们下厨……”
“放心吧。”吴冠榕这才转头望静兰,“今天的大厨师你知道是谁么?”
静兰摇头,“何阿姨也在车上;难道是静怡?”静兰说着有点担心,“静怡还得演出呢,她这要是掌勺伤了手指头可怎么好?今天这么些人,要做那么多菜!我看我还是赶紧回去替她才好。”
“静兰你别瞎操心。”何婆婆就笑起来,“老爷子要亲自下厨啊!”
“啊?!”静兰这才惊叫。
“老爷子的手艺一直深藏不漏。”何婆婆就乐,“老爷子当年躲在你们袁家的醉仙楼,也正经做了好几年的小伙计呢,好些你们当年叫得响的名菜,老爷子都会做!不过懒了几十年了,从来就没给我们做过;难得今儿老爷子说要掌勺,说要好好慰劳慰劳他孙媳妇,还有给他重孙子尝尝!”
“我的天,这可如何使得……”静兰只觉眼眶发热。
“面案的活是万海来做。”吴冠榕静静望着静兰眼里浮起来的眼泪,“他在兰州这些年,面案上的活儿练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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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兰垂下头去,说不出话来。
“这些年万海始终留在兰州,梅兰竹菊四个孩子的命名里万海又是头一个将兰提前要下来……静兰,这个原因你不会不知。”
“当年你跟长空、万海、静怡一同当兵走了;你们不知道的是,你们走了不久之后靳欣就生下了一个男婴。她未婚先孕,跟当时还是小小供销员的谭耀松有了孩子。所以我才没让她也跟着你们一同去参军。”
“后来给梅轩以‘梅’命名了,此事别人都尚且不知,可是靳欣跟她二哥好,所以头一个私下里告诉了万海。万海那时候就跟我们明确说要将‘兰’字留给他未来的孩子……”
“那时候距离静兰你怀孕,还有三年多的时间;可是万海此举却已经等于向我泄漏了他的心意——他身边认识的女孩子不多,唯独你的名字里头有一个‘兰’字。我当时就知,大事不妙了……”
“所以其实对你们两人感情的知道,我是第一个。而当时所有人都正在等着抓邦国和我们靳家的错处。静兰,你无疑将是最可怕的一个漏洞——你的出身,还有你的破格参军,以及你跟万海他们兄弟俩同在西北朝夕相处……”
“只需循着你这条线,他们想要抓我们靳家多少把柄,都是易如反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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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冠榕缓缓闭上眼睛,“所以我吴冠榕不是硬生生非要拆散你跟万海,而是,我没有别的选择……静兰,那个年代里,我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我跟邦国的爱情,你也知道,我们也是为了自己的爱情私奔和抗争过的;可是你跟万海却不一样。那时候祖国山河一片红,就算你们两个想要私奔都无处可去!”
“所以我,只能狠下心来,在三年后拆散你们……”
“知子莫若母,可是这么多年来万海的心愿始终未曾放弃。他放逐自己20年在遥远的西北,为的不过是这样一句:万泉归海,兰舟催发……静兰,万海这多年来始终等着你的一句召唤;你不召唤他便不会回来……只可惜,他也始终没等到。”
兰舟催发——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车子到了梅山,静兰不解其意。
虽然老太太的意思是要出来散散,然后回去就能吃现成的了,可是梅山哪里是近处?就算开车也要行这样长的时间。唯一的解释是,老太太是特地要带着她到梅山来,而且就要针对梅山此地给她说什么事儿。
且是,重要的事儿。
梅山对于桐桐和兰泉这对孩子来说很重要,对靳邦国、李淑兰和蔺水净这三位老人家来说也同样重要。桐桐虽然没有事无巨细什么都跟静兰说,可是静兰却也多少都知道了些。
静兰之前还觉得,可能一众人里,就她跟梅山没什么挨边;却没想到,今日似乎也扯上了牵连。
吴冠榕似乎早有准备。见了他们来,温泉山庄里就有人引领他们入梅林深处去,那是一处僻静地点,山岩瀑布,下有小潭,清凉宁静。
潭边有竹亭,吴冠榕跟静兰相对而坐。
“梅山的温泉极有名,这些年来因为温泉山庄搞旅游经济,抓住温泉这个卖点,所以让温泉越发著名。每年俄罗斯、日本、韩国好多外国人都来这边泡温泉。”吴冠榕转眸望了望静兰,“可是其实这温泉开发才是多少年的事儿啊。那都是日本人在的时候才开始干的,算到今天不过几十年;可是就因为温泉名声的大震,反倒让人忘了梅山除了温泉,还是有冷泉的。”
静兰听得有点迷糊,什么温泉、冷泉,又与她和老太太何关?
吴冠榕却不急着挑破,慢慢说自己的事儿:“那一年我们家在长春过年,听说梅兰芳先生到奉天来演出。哎哟,那时候这可是个大事儿,那是梅先生第一次出关到东北来演出啊。整个东北九省都轰动起来了,千金难求一票。”
想及当年事,吴冠榕莞尔一笑,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我爸爸用了两根金条才换了票子。我们一家人坐着火车去,到戏园子门口就给震了。”吴冠榕轻轻叹了口气,“看现在电视机里头演什么娱乐新闻,天啊,那都跟梅先生那会儿没法儿比哟……”
吴冠榕缓缓闭上眼睛,“不说别的,单说一样儿:梅先生从被北平来奉天,就连人家喝的水都是从北平玉泉山拉来的!静兰啊,你听说过玉泉山吧?当年皇宫大内用的水啊,可都是从玉泉山拉来的。老话儿都说那个地方‘土纹隐起,作苍龙鳞,沙痕石隙,随地皆泉。’”
“你看看,梅先生喝的水啊,都是皇上喝的水呢。这排场、这作派,就算搁到如今,还有哪个艺人能比得上!”
静兰咂舌,却也微笑。此时她在吴冠榕面前已经不是过去那个长辈,而是小辈,所以说话倒也不用故作深沉了,“这排场是大,可是哪儿的水还不都是水,梅先生这也有点过了吧。从北平拉水过来,一路上日子可不短,水再好恐怕也不鲜活了。”
“可不是那个理儿……”吴冠榕摇摇头,“你们这帮年轻孩子不晓得水源的重要。梅先生是讲排场的人,毕竟他是位居第一的角儿;可是他这样做也是为了嗓子,为了唱好戏。梅先生的戏都在嗓子那呢,如果水不对了,这嗓子就干了,甚至喑哑了,那就毁坏了东北九省的老百姓重金买票来捧场的心意了!”
“古来名人雅士,饮水都是有讲究的。断不是任何水都使得。”
吴冠榕说着浅浅望了一眼静兰,“你们家是酿酒的,静兰啊,这个道理你怎么还没参透?”
静兰心底便是暗自一惊!
做酒行的人当然要更明白水的特异性与重要性。便比如国酒茅台,以前便有人开玩笑说,其实贵州茅台镇出来的酒都可以叫茅台了。因为都是用的茅台镇的水,就算酿造手法上稍有不同,可是普通人是喝不出来的;这话换一个角度来说,如果茅台酒用的不是茅台镇那个地方的水,那么滋味就一定会变了,再不是人们渴望的茅台酒。
足见特定水源对于酒的质量的决定性影响。
静兰心底有暗波凛然。她自家的长相思自打她接手之后,就再也没酿出当年的味道来。她之前的想法是,有可能是原料如今有所变化了,再加上设备已经不全是过去的老式设备,所以可能味道就会差了些。
她却忘了,再好好从水源这个根本上去想想办法!
小桐前段时间陪着靳邦国老爷子上梅山去,回来曾经说过,老爷子提及当年的长相思酿造时候里面是要加入梅花的。她也跟梁俊生苦苦参研了,想办法将梅花浸膏按比例勾兑进酒里,可是味道都还是不对,百思不得其法。
难道这个问题,也是出在水里?
静兰这一激动便坐不住了,腾地站起身来,反复踱步。
当年她从父亲手里继承长相思,其实并不情愿。那个年代这酒早已经成了“四旧”;后来就算恢复了名誉,可是现在人都喝洋酒了,长相思总是无人问津,甚至都难以维持她们母女的生计……
可是渐渐年长,静兰却真的开始一点点爱上了长相思。都说“岁月如酒,愈久愈醇”,静兰觉得自己的心也是渐渐沉淀下来,撇去浮躁,才越发懂得其中真味。
尤其,之前回想旧事,更明白了父亲当年将配方托付,不仅仅是为了这酒本身,也更是为了她……这其中更有简单的浓情厚意。爸和简单都是为了让她能在困苦里依然肩上扛着责任,好好地活下去。
所以静兰如今越发爱惜长相思。今生最大的愿望是在生命终结之前,重新找回长相思当年的佳味。
“静兰,我们吴家也是喝长相思的。打小儿我就是我爸爸跟前最得宠的女儿,所以哥哥们不在家的时候,就是我陪我爸爸喝酒。刚开始只能浅啜,后来慢慢就也积累了些酒量。后来我跟邦国私奔,最苦最难的那个所谓新婚夜,我手里就剩下两个铜板,都没去买点饼子充饥,而是去买了碗长相思……”
吴冠榕说着吸了吸鼻子,已是说不下去。
良久,老人才又抬起头来,“可是我不得不说,静兰你怎么搞的,现在的长相思竟然没有了过去的味道!长相思,长相思,回味绵长、保持传统才是长相思啊!”
静兰也自肃立,“是,我也为此觉得对不起我袁家祖宗。”
何婆婆却在边儿上笑起来,“您就别挤兑这孩子了。明明好好儿的话,您这干嘛非得反过来说?您就直接说,这么些年您自己个儿只要得了闲就天天坐房间里,关上窗户门,自己鼓捣那些梅花啊、泉水啊的,不就得了?”
“啊?”静兰听得脑筋一蹦。
吴冠榕这才面上漾起一点赧色来,她转身只笑骂何婆婆,“都了乐天了啊,这还让不让我说话了?”
何婆婆也没搭理吴冠榕。所有人都怕吴冠榕,只有何婆婆心底里不怕,因为她最是了解吴冠榕的心性儿。何婆婆单抬眸笑着望静兰,“说这事儿啊,我还要跟你说个笑话儿。那是小桐孕晚期,小桐天天在院子里绕圈散步,说是增强腿部力量,为了生孩子好生;那天兰泉就笑话,说让小桐顺便磨点虫草粉……”谈起那天的事,何婆婆还在乐。
吴冠榕也只能叹息。小桐那孩子真是鬼道得让她心惊。她屋子里头的细石小磨盘等工具,都是她平素里自己研究那酒的,结果原来早已被那孩子窥知。
那天就是小桐跟兰泉这一对儿猴儿精在那一搭一唱地暗自点她这个老太太呢!
吴冠榕就也缓缓抬头,“兰泉这孩子最懂我的心。他刚刚跟小桐交往之初,就跟你们酒坊里那位梁工艺师来往很厚。兰泉就一点一点从老梁那里得到了配方,拿回来给我研究。静兰啊,不是我故意要偷你的配方……”
静兰已经满眼的眼泪,“原来您老一直在研究此事?”
“唉,年纪大了,也没什么事情做;恰好我这辈子人对古书的研究和理解倒是能比你们深刻一点……”
吴冠榕终于平下心来,坦然说一句,“静兰,我吴冠榕这一辈子终究亏欠你良多。时光不能重来,我无法还你曾经岁月,道歉也并无实际用途……所以,我想以我今生最后的精力,还你一个完整的酒方……”
山间有风来,吹动山壁上垂挂的瀑布,吹起一片微微水雾,清冽冽飞过潭水,落到竹亭这边来,染上了静兰的眼睫。
只觉身外焦渴尽去,心底一片润泽。
吴冠榕抬手指着那瀑布和下头的小潭,“这里虽然清幽,却瀑布不大、潭水不深,所以虽然是山中一景,却人迹罕至。如今的游客们都被满山的樱花,以及温泉吸引去了,只痴迷于那种日式的调调,却浑然忘了咱们中国人自己最喜欢的情致。”
“可是这里,静兰,我却要告诉你,这里是极其重要的。这股活水的源头便是梅山冷泉,名为‘梅山冷香’。”
“梅山是一片神奇的山川,冷泉与温泉并存。冷泉便是因水质清醇甘甜而供饮用,或者是用以酿酒的水源……”
静兰猛地转过头来,深深凝望吴冠榕,“您的意思是,其实长相思真正的水源便应该是这‘梅山冷香’?”
吴冠榕含笑点头,“邦国说将酒方里含有梅花的事儿告诉小桐了,静兰你可参透?”
静兰当然摇头,“我们将梅花做了浸膏勾兑其中,可是滋味根本不合。”
“那就对了。”吴冠榕笑起来,起身拉住静兰手臂,“可愿意随我老太婆一起去探查泉水源头?”
静兰不放心,“可是您老年纪大了,泉水源头自然行走不便。”
“没事。”吴冠榕轻轻叹息,“只有做过这件事,我死了也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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循着山区管理处工作人员的引领,她们一行进入一个天然山洞里去。外头还是火热,山洞里头却是沁凉。洞内都是拳头大的卵石,石缝里还有水意,很是湿滑。静兰小心翼翼扶着吴冠榕,生怕老人跌倒。虽然相识多年,这还是静兰与老人家头回这样相扶相依。
“你知道么,这地方还是老头子替我实地勘察了得来。”山洞里回声格外地大,所以静兰从吴冠榕那一贯带了点清冷的话语里头,竟然听出了丝微的笑意来。该感谢山壁回音,否则她一定会错过这一抹笑意。
“上次小桐撺掇着老爷子来梅山,却领着老爷子满山地转悠。后来小桐自己先回去了,老头子自己还继续在这山里转悠……估计就连小桐那鬼精灵的孩子都没想到,其实老头子是帮我在找这泉眼呢。”
静兰也是微微惊讶。就算老爷子出身行伍,可是这山洞这样湿滑难行,而且地势一路向下去,以老爷子的年纪,那也是十分危险的。
“靳伯父他,也是为了找这个水源?”静兰的声音已经轻轻颤抖。
“是啊。”吴冠榕又轻轻笑起来,“他灌了两大瓶子水给我带回去。我调了进去,登时便找到了当年的那个味道,便知道,就是它!”
一路前行,静兰等人都是呆住——原来幽深的山洞尽头,竟然别有洞天。
那里是一个天井样式的山洞,从上到下如同一个大葫芦般的形状。所以从山顶可能看不到有多大的洞口,而里头却是非常阔大。阳光顺着头顶那个小洞口洒落进来,光芒如金。金色的光芒如烟如雾落在泠泠流动的泉水上,宛如人间仙境。
更妙的是——静兰以为是自己的嗅觉出了问题,她情不自禁说,“我怎么会闻到梅花香?”
山区管理处的工作人员就笑了,“您闻见的没错。”说着引几个人向更深处走去,竟然赫然看见一列盛放的梅花,娉婷立于泉水之畔!
这个节气,怎么会有梅花盛放!
工作人员含笑解释,“这泉水是冷泉,又在山洞中,所以这里的温度保持很低;巧的是,山顶还有洞口,有阳光洒落进来,这样就使得这里的梅花具有了开放的条件。”
吴冠榕也是含笑点头,“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就是这个道理。”
静兰只觉眼眶里滚起热泪。这自然是大自然的奇迹,可能有梅花种子随着风从头顶那小小的洞口飘落进来,就在这一方水土里安了家;然后逃脱了山外节气的影响,只顺应着这一方小小天地里的温度,自在地于人间盛夏依旧恣意开放……
“静兰你看。”吴冠榕指着水面,“那边就是泉眼,梅花年年飘落于水上,年深日久,花瓣就自然融化在这泉水里头,所以泉水自然就染透了梅花的清香。”
“还有这个山洞,是相对封闭的小世界,香气持久而不散,所以梅香与泉水天然融成一体,所以古人的命名实在不虚,果然是‘冷香之泉’……”
“原来是这样,太好了,真是太好了……”静兰不想在吴冠榕和山区管理处工作人员面前哭的,可是她真的忍不住了。苦苦求索这多年,终于找到了源头。
当初爸没将水源的事情告诉给她,是因为其实根本不期待她会将酒延续下去,只想要她以这个理由活下去;再者当年因为这里是日本人最喜欢的休闲之处,所以革时期这里几乎成为禁地,爸当年也是不想让她因为水源而惹上麻烦……如今终于寻回缺失的水源,她终于可以告慰老父,告慰袁家祖先。
山洞里头寒气重,吴冠榕老太太一路走进来,此时已是支撑不住,在寒气里空空地咳嗽起来。
静兰连忙扶住老人家,“伯母,我们出去吧。”
吴冠榕轻轻叹气,缓缓点头,“静兰,你听我说:万海20年将自己囚禁在兰州,又将自己孩子的名字嵌入你的名字,这已经还了你一个‘兰’;而今天,我终于能再还你一个‘泉’……静兰啊,我们靳家以‘兰泉’补偿给你,可好?”
静兰的泪这才倏然滑落,她赶紧扶住老太太,“够了,够了……伯母,能得到兰泉这样好的女婿,我比自己有这样的儿子更开心!”
吴冠榕闭上眼睛轻轻笑起来,“曾经我很怕小桐跟兰泉交往,所以还一直阻拦着他们。可是直到我找到了梅山冷香泉,才蓦然省悟,静兰啊,这是天意……”
“上天注定,时光轮回,却永远不散这一份‘长相思’!岁月如酒,纵然历经离乱,也曾味道改变,但是只要相思不改,那么这份真情真味就一定会重新归来。”
吴冠榕转头望静兰,老泪已是落下,“静兰,伯母不向你道歉,因为道歉改变不了任何;我只是用我最后的余生,还你这份长相思……”
何婆婆也是落泪,“静兰,你可知道老太太她这些日子来尝遍了咱们s城方圆千里之内几乎所有水源;素日里所做的也都是在研究配方里头的差异……这些都是劳心劳力的事,她前些日子屡屡病犯,其实都是因为这事儿累的……她余生最后的这点精力,的确是都放在了长相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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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家,一片热闹。可是小桐、兰泉和万海却心里还揣着紧张。
因为他们几个人都知道吴冠榕老太太和静兰始终未归。老太太是主母,静兰是娘家母亲,所以她们两位不回来,这就不能开席。
终于外头响起车喇叭声,门房老王赶紧奔进来通报,说两位回来了!
简桐还在月子里,不方便出门见风;兰泉和万海急忙迎出来,遥遥看着吴冠榕竟然拉着静兰的手一同走进来。何婆婆跟在后头抿着嘴乐。
兰泉长出了一口气,奔过去,扭股糖似的挤到两人中间儿去,一手搀住一位老人家。万海则站在原地,抚着胸口咳嗽起来——但是他的面上却是一片欢喜。
当年是母亲亲自下令将静兰赶出靳家大门去,而今,是母亲亲手拉着静兰的手,大开大门从正门走进来!
世家规矩,这一切便已经是明确的宣告,再不须额外言语。在场所有人都已明白。
静兰含笑面对诸人。从前的袁静兰面对靳家人时,总是心中惴惴,而今天她是第一次抬起头颅,心中只有平静,“今天是靳家为剑琴新生之贺,都是靳家的拳拳亲爱之心。待小家伙满月,我做外婆的再请大家畅饮一杯;届时我们袁家将给大家奉献的是,原汁原味的长相思!”
“哦!——”小辈们便是鼓掌。
万海微惊抬眸,静兰深深吸了口气,朝万海轻轻点头。
相思何曾改,相思复来归。
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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