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桐接到奚瑶的电话就赶到电视台去,一进广电中心大门就看见奚瑶哭丧着脸,等得都快成望夫石了。
“说吧,容嬷嬷又让你写什么?”简桐摇头苦笑着望奚瑶。平素最爱惜自己面皮的奚瑶大美女,这会儿眼角的鱼尾纹都快挤出来了,真白瞎了她一瓶子一瓶子的雅诗兰黛眼霜。
“台本啊姐姐……”奚瑶哭丧着脸,“我都快跟容嬷嬷坦白去了,她要是让我上台走个台步啥的我还会,要是让我写台本我就只能撞墙了。”
简桐一听,头也大了。台本不好写,不光要字的功底,更需要对整场节目拥有预判性与控制力,还要所有的语言运用上与现场主持人的一贯风格对等。就比如说倪萍和周涛这样的煽情风格的主持人,你给她个谢娜快乐大本营风格的台本,那就乱了套了。
“简桐,你得帮我帮到底。不然容嬷嬷要是知道我骗她,一定把我实习分扣成负数,那我毕业证就甭想拿到手了……”奚瑶扭股糖似的缠着简桐。
简桐只能硬着头皮答应,“我写写看。先不管容嬷嬷是不是满意了,先做完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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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桐走进剧组办公室去,正看见于静怡坐在窗边的沙发上喝茶,背对着办公区,仿佛静静思考着什么。
整个办公室很大,中间以仿苏绣的巨大绢纱四扇屏风隔开。办公区与会客区相对独立。于静怡的助理胡萍正站在屏风边儿上,下意识绞着手指,仿佛遇到什么危难之事。
简桐想了想,还是走过去打招呼。
胡萍对简桐印象颇佳,见简桐过来忙低声嘱咐,“于姐心情不好,你说话要注意些。”
简桐心底就是“咯噔”一跳。其实自从知道于静怡是兰泉的母亲,每次面对于静怡,她都会觉得很有压力。
可是再有压力,她也得面对。自己母亲曾经对兰泉那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兰泉都能一直坚持留下来;易地而处,她为什么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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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桐吸了口气走到于静怡身边去行礼,“表姑姑。”
于静怡抬头见是简桐,轻轻笑了下,指着身边的沙发,“坐吧。”
简桐先从工作说起,“表姑姑怎么会在城庆专题片的剧组?”
“跟他们合作。他们需要现场演奏。”于静怡说的轻描淡写,简桐却也能猜到定然是这套专题片需要借重于静怡的国际名誉,来提升整套系列片的品位。
“你呢,怎么又过来?”
简桐笑了笑,“帮同学点忙。”
胡萍眼尖地看见简桐手里抱着的台本草稿,从后头插了句话,“简桐,台本不会是你写的吧?”
简桐见瞒不过,只能笑着点头,向胡萍竖起食指,“嘘……千万别说出去。”
胡萍友好地笑起来。于静怡也挑了眉尖来望简桐,“你果然是来帮人的……”同样是跟简桐说的同一个“帮”字,简桐明白,于静怡话语里的“帮”就比她自己轻描淡写说的那个要深多了。
简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于静怡赞许点头,“就算是最好的朋友,也未必每个人都能做到你这个地步。你能默默替她做这些琐碎的工作,足见你的为人诚恳。”
简桐听得出这是于静怡在夸赞她,不由红了面颊。
于静怡却似乎并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只抬眸透过大玻璃窗去望广电中心对面的家居大世界,状似闲聊地问了句,“小桐,我如果要买个大红的茶几,你说该配什么颜色的地毯和沙发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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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桐一愕,随即明白了于静怡的话中之意。
于静怡定然是去了兰泉的房子,看见了她买回来的红色方桌配银灰色地毯和沙发。简桐终于明白今天于静怡的不开心是缘于什么。简桐垂下头去,手指下意识卷过台本纸页的边角。
纸页打了卷,像是含羞草的叶子一般,将自己藏了起来。可是简桐知道自己都没有了含羞草的幸运。有些事情尽管下意识总想逃避,有一点不敢直面,不过终究要正面相对。
简桐深深吸了口气,“表姑姑,我想我该正式改口叫您伯母。”
简桐抬起眼睛,眸子黑白分明,“我是跟兰泉正在交往中。兰泉房子里所有的家居都是我挑的;而且——他房产证上的名字是我的,门钥匙也在我这里。”
于静怡半晌没说话,握着茶杯的手指颤了又颤。简桐相信,这个地点如果不是广电中心的办公室,而是换做哪个比较私密一点的咖啡店,于静怡手中的茶杯很可能直接跌落在地上。于静怡的确自我修养极好,才能这样控制住自己,从外表看不出太大的情绪波动。
简桐垂下头去,“眼前的情形之下,我有点想要冲口而出‘对不起’。也许说出这三个字能让您心里好过一点,不过请恕我真的不能说。”
“伯母,从一开始我就知道,我跟兰泉的这段感情注定了是一段不容易得到长辈们祝福的感情;尤其是后来又见过了长空伯父,以及知道了我妈跟万海伯父的过往之后——我就知道,这段感情一定会走得更难。”
“可是就算再难,就算再得不到长辈们的理解,可是这段爱它本身并不是罪恶。我跟兰泉在什么都不清楚的情形下相遇,然后被彼此吸引,渐至相爱。就算后来知道那些事,却已经都晚了,因为我们已经相爱。”
简桐的眼泪跌落下来,打湿了台本的纸页,大大的一点湿润缓缓洇开。像是中国风的mv里常常见到的画面:一滴水墨落在宣纸上,随即晕开,化作远山空雾。
简桐庆幸办公室里有绢纱的屏风,透光,却是影影绰绰,能够藏住她此时的狼狈。
“伯母,即便是不被祝福的爱,也不必说对不起,是不是?我知道可能我跟兰泉的感情注定了要伤害一些人——比如我妈,比如伯母您。可是我只要解释一句:我们不是故意的。当知道了这一切伤害的时候,我们早已经相爱到,无法离开对方。”
简桐深深吸气,颈子上有两片薄薄的骨叶凸起,“如果爱得不够深,也许我还能轻易说一声‘对不起’;也许我还能因为担心长辈们的不开心而想要结束这段感情——可是伯母,我现在已经做不到。”
“我曾经也爱过人,我曾经也以为我真的很爱很爱梅轩,可是直到遇见兰泉我才知道,原来爱情还可以这样让人牵肠挂肚,这样让人宁愿放弃自己的一切——甚至都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他不在自己身边,自己该如何活下去。”
“仿佛呼吸,每一寸空气都有他的气息;只要抬眸,每一个共同走过的地方仿佛都有他的身影含笑陪伴……”简桐用手背抹掉泪水,正色望于静怡,“所以我永不会为这段感情道歉,因为它是我心内最珍贵、最爱惜的感情。不管外人如何说,甚至也不管长辈们会如何的阻拦,它都是我心中最纯净、最郑重的情感。”
“伯母,我今天这样对您说,既非想要博得您的同情,更不是要您所谓的理解和原谅。我只是,告诉您……因为您是兰泉的母亲,是兰泉非常非常在意的亲人。”
“我说完了。”简桐起身鞠躬,“我还有工作,先告退了。”
于静怡一直握着茶杯听简桐说话。简桐说完那些话,于静怡动都没有动过,眼睛始终穿过面前的大玻璃窗,遥遥望着家具大世界的屋顶。
简桐起身走出屏风,正看见胡萍张大了嘴巴望着她。显然,胡萍也绝没想到原来简桐跟兰泉是这样的关系。
简桐点头走出去,掩去眼泪,专心投入工作里。
奚瑶这才知道于静怡竟然就是兰泉的母亲,也惊得盯着简桐的侧脸,担心地大半天没敢出言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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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静兰的身子不好,梁俊生便命令袁静兰不许早起来看店。他每天在酒坊里忙过了,再来开闸板、看铺子。
这天梁俊生将窗子的闸板卸下来,在上午的阳光里咳嗽了几声。
身旁缓缓走来一人,身影投落在窗子闸板上。
梁俊生便微微一怔。转头去望,上午的阳光里缓缓走来靳万海。
梁俊生手上一颤,正握着的那块闸板掉到地上,险些砸着他自己的脚。靳万海赶紧走了几步,上来帮梁俊生搬开闸板,低声嘱咐,“小心啊!”
梁俊生赶紧说,“靳副省长,怎么好意思。”
靳万海摇头,“老梁别这样叫,这里没有什么副省长。”
梁俊生转头望靳万海,“如果你是来见静兰的,请容许我自私,我还是不能让你见。静兰最近的状态不稳定,见了你一定会激动。”
靳万海抬头望向袁静兰的窗口,眸光里是藏不住的思念,却还是克制住,“老梁你误会了。我今天来,是想跟你聊两句。”
梁俊生找了个理由离开,坐上靳万海的车子。靳万海的身份特殊,所以车子直接开到郊区一处僻静的园林去。靳万海带着梁俊生走到湖畔坐下来,“我平常心情不好的时候,会来这里钓鱼。”
梁俊生点头,“靳副省长公务繁忙,定然也有不少费心的事。”
靳万海垂下头去,“其实这么多年公务都不会让我太过烦恼,永远最缠人的都是家事。我靳万海一辈子堪不破一个‘情’字,无论是亲情,还是……”
梁俊生凝眸去望湖水粼粼,“靳副省长有事直说吧。酒坊和店里还有许多事,我不在静兰身边也不放心。”
靳万海苦笑起来,那笑容里是万般难过,“是。看我多鲁莽,竟然忘了这一节。”
“老梁,那我开门见山:我想知道静兰对小桐与兰泉的关系怎么看?”
梁俊生眯起眼睛来,“小桐跟静兰说过了,她跟令兄根本就没有血缘关系。”
靳万海摇头,“我想知道的是,静兰的态度。静兰能够接受兰泉跟小桐在一起么?”
梁俊生微笑起来,“其实这件事靳副省长可以责怪我:从最一开始,就是我在帮兰泉走近静兰身边来。”
“哦?”靳万海也没想到。
“兰泉那个孩子真是个好孩子。”梁俊生不会忘记他那晚将兰泉叫大门外,郑重问他究竟想要不放弃什么的时候,那孩子虽然有点迷惘,却随即眼中澄明起来的样子。
这个社会上的纨绔子弟多了,兰泉身上也的确有纨绔之气,但是梁俊生这样多年的阅历当然能看得出这个孩子的可贵。
“他一旦弄清自己的心,就会变得坚定而勇敢。我相信小桐跟他在一起,一定会幸福。坦白说贵府上那位梅公子,远没有兰泉的这份澄净与坚定。”
靳万海听见梁俊生讲了当初的那些故事,面对波光,不由得静静笑起来。他的儿子,他自己心底岂能不爱?
他靳万海能拥有这样的儿子,定然是上天怜他,怜他一生不得求所爱。
并非求不得,只是不得求。
“静兰的意思,是反对。”梁俊生轻轻叹息,终是说出实情。
靳万海抬头望梁俊生,虽然不出所料,却还是惯性地愕了愕,“原来是这样。”
梁俊生忽然凉凉笑起来,“靳副省长想怎么做?因为静兰的反对,所以你也要回去想办法拆散这对孩子了,是不是?”
靳万海被问的怔住,“我想,总不能在这个时候再让静兰不开心。“
梁俊生摇头苦笑开,“靳副省长的心情,我懂。其实我又何尝不想违拗静兰?可是明知静兰会不高兴,我还是要想办法帮兰泉和简桐这对孩子。”
“为什么?”靳万海没想到。
“跟在静兰身边这么多年,靳副省长,我何尝没有好奇过这么多年来静兰藏在心底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坦白说我梁俊生的条件虽然无法与靳副省长你相比,但是我也自知并不差——可是静兰这么多年竟然心扉从没对我开启过哪怕一点点。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她心里始终藏着一个人。”
“静兰当年与令兄弟二人的事情,我也颇有耳闻,我便猜测,那个被静兰藏在心底的人究竟是令兄弟二人当中的哪一个,或者——是简单?”
梁俊生摇了摇头,“当知道静兰竟然想要令兄收小桐为养女,以此来避免靳副省长你的追问,我便知道——静兰心里的人是你。”
“一个女人最怕见的人,其实反倒是越在乎的人。所谓近乡情更怯,越是在乎便越怕出错。”
靳万海一震,剧烈地咳嗽起来。
梁俊生皱眉,“你的身体?”
“没事。兰州那边空气干燥,落了点气管的小毛病。”
“真的?”梁俊生皱眉。他不是轻易被骗过的人。
“老梁,千万别告诉静兰。”靳万海深沉一叹,“我已经伤她太多,没有资格再累她担心。”
梁俊生深深叹息,“正如静兰没有一天忘了靳副省长你,此时我更知道,同样被关在那间时间囚笼里的,肯定不止静兰一人——所以我才更要力所能及地帮兰泉与小桐这两个孩子。”
梁俊生目光沉痛,“静兰是一时慌乱,有点慌不择路,她只想保护小桐,让小桐远远离开靳家大门,离开靳家所有人——可是她的心我知道,她所做的一切不过都只是想保护自己的女儿。”
“靳副省长,难道你们两个人都已经糊涂到,还能眼睁睁看着发生在你们身上的悲剧再在两个孩子的身上重演?——纵然彼此放弃,却是一生相思、终身追悔。”
“何苦?”
梁俊生一句话问得靳万海眼泪险些没跌落下来,“老梁,别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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靳万海回家,见妻子也正心事重重地坐在窗下。手上的一幅绣花已经许久不曾动过一针。
“不是说不动针了吗?小心再刺破了手。你那是弹钢琴的手,伤不得。”靳万海轻轻叹息,从妻子手中拿走撑子。
于静怡转头望靳万海,“你去见过袁静兰了么?”
靳万海一震,放下了撑子,这才缓缓回身,“见过。不过是在医院里,她睡着,我从门玻璃看过一眼。”
于静怡只觉无限的难过翻涌起来。虽然都已经这样大年纪,虽然早已事过经年,却还是难过的无法自已。
更难过的是,她竟然没有办法跟丈夫发作出来!如果他真的是去见过袁静兰了,两个人见了面说了话,她至少还能够凭着妻子的身份骂两句——可是丈夫竟然是这样隐忍的方式见过袁静兰。
就算她想挑剔,竟然都找不到挑剔的理由。
于静怡只觉郁闷,便起身走到靳万海身边去,将绣花撑子上的绢纱扯下来,从针线笸箩里抓过剪子就铰下去!
绣了一半的兰花顷刻就被剪得七零八落。
“静怡,你这是干什么!”靳万海急得咳嗽起来。
见丈夫又是咳嗽,于静怡的眼泪落下来,赶紧扔了绣品和剪刀,奔过去给靳万海拍背,“万海你别激动。是我任性,对不起……”
“我只是难过——为什么你们靳家的男人都要爱那样的女人!你和大哥还不够,如今还有我们的儿子!这是不是老天在戏弄我!”
靳万海难过得摇头,“我还没单独见过小桐,可是我知道,那一定是个好孩子。就算信不过旁人,我们总该相信我们的儿子——兰泉这么多年年少轻狂,你看他曾经为哪个女孩子驻足过?这一次恐怕,是真的。”
“是,就是因为小桐那个孩子是个好孩子!”于静怡的眼泪落的更凶,“我好几次都想学电视剧,做个恶毒的母亲,将一张大额的支票拍在她面前,告诉她:‘数字随你填,只要你离开我儿子!’”
“可是我,竟然做不到……”
初次见面,在墓园时,那孩子不卑不亢与她应答。礼貌却不失骨气,事事处处显示出对她母亲的回护。
接下来是在“好望角”。面对靳家一大家子人的诘难,她含泪却丝毫不肯减损自尊;在地下通道里,她更抛弃了自己方才所受的委屈,敞开心怀去关爱那位吹笛子的卖艺老人。
然后,是今天……那个孩子简单却隽永的话,说得她于静怡都心潮难平。谁不曾年轻过,谁不曾爱过?可是有几个女孩子,能说出简桐那番话?
即便是不被祝福的爱,她也不肯说一句抱歉,只因为那份爱她将之置于最崇高的位置,不可亵渎。
还有小桐那孩子对她的态度——不因为她是兰泉的母亲而对她刻意讨好奉承,却也不会因为她的不支持而胆怯得不敢见面。
她为了帮朋友,掏心掏肝用尽自己所有的心力……
这样的女孩子,她明白,儿子怎么可能会不喜欢?
于静怡哭倒在丈夫肩头,“可是她为什么偏偏是袁静兰的女儿,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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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哟我的小祖宗啊,你这又是在翻什么啊?”
入了夏,何婆婆领了吴冠榕的令,到后院的后罩房去找做夏天衣裳的薄料子,却讶异看见兰泉正在其中一间库房里折腾呢,翻箱倒柜地弄得满屋子都是灰尘飞扬。
“何奶奶,我找东西呢。”兰泉顺手抹了把脸,本来粘着的灰尘便都粘在满是汗水的脸上,这一下子可成了个小猴屁.股。
何婆婆就笑,“小祖宗啊,你要找什么,我来帮你。待会儿你爷爷奶奶见了你这副花猴屁.股似的脸,又该骂你了。”
“没事儿,我都让他们骂习惯了。”兰泉憨厚地笑。
何婆婆驻足望了望,“这屋子里归置的东西不都是你爸爸妈妈从兰州带回来的?好家伙,当初可是拉了几个大车!”
兰泉就笑,“我妈是个念旧的人,这么多年的东西一件一件的都留着。就连我小时候刚出生时候包着的小被子,还有什么小肚兜啊、小袜子啊还都留着。”兰泉说着从一个箱子里拎出一张大红缎子小肚兜来,“我小时候听奶奶说过,有这么个大红肚兜,我还不信。今儿还真给翻着了,我这个囧啊!我妈还真拿我当姑娘养啊!”
“哈哈……”何婆婆也笑开,“你小时候又白又胖又俊,就跟那杨柳青的年画上抱着大红鲤鱼的胖娃娃似的,所以我们就都建议给你做个大红的肚兜!”
“这样啊。”兰泉挠挠后脑勺笑开。
“那什么,何婆婆,您拿着我奶奶要的料子吧?赶紧给她老人家送去吧,待会儿别染了灰尘。”
何婆婆就笑,“你个小猴儿,想办法撵我老太婆走啊?”
兰泉不好意思地笑,“我小时候丢人的东西不少,这不是不好意思让您老都看见嘛。”
何婆婆就也笑着转身,“好,你自己慢慢翻检。反正你小时候那些事儿,我该看的都看过喽!”
兰泉望着何婆婆的背影笑,见她的身影走出月亮门去,兰泉这才转身赶紧继续翻箱子。
他一定没记错,他一定见过简桐。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见过。
有些事情真的很是奇妙。第一次在“亲密”酒吧看见她,见她坐在吧台前自己醉着悲伤,他就觉得她眼熟。本不是主动搭讪女人的人,他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地走过去,坐在她身边,去偷听她跟酒保在说什么。
其实那种熟悉感根本就该是注定的缘分。
库房里堆满了大箱子,从老式的樟木箱,到现在常用的纸板箱、整理箱,一应俱全。兰泉都摇头笑,妈真是了不得。
以前看见家里的柜子里还留着他小时候的衣裳,兰泉还问妈,干嘛不丢掉。妈说等他上了年纪就懂了。这些用过的东西不是废物,而是旧日时光的记忆,每拿起一件来,当年与这东西有关的记忆就会自动复活,仿佛昔日时光重来。
妈说等人上了年纪才会懂得珍惜。
兰泉一件件翻过妈归置起来的东西,终于在一个牛皮箱子最底层找到一摞日记本。爸有写日记的习惯,当年还没有博客,爸就一笔一笔地写满了许多个本子。那一摞日记本上还抱着塑料布,显然妈是担心这些日记受潮。
兰泉笑眯眯坐在地上,也顾不得满地都是灰尘,将手上的赃物在衣襟上抹了抹,就赶紧一本本翻开爸的日记本——
爸写过什么,兰泉自动略去不看。对于任何人来说,日记都是私隐的东西,他小时候刚上学学会认字的时候,对爸的日记本那是相当好奇,还曾经偷偷翻过来看过。可惜爸的行书真是行云流水,他没几个认得。
——却也正因为了那个机缘,他看见了……
兰泉急急翻看日记本,终于——在那已经发黄的纸页中间发现了他想要找的东西!
爸的习惯是每年换一个日记本,而每个日记本的纸页里,都用过去老式影集用的那种“相片角”小心翼翼地固定着一张照片。
兰泉从最早的一本日记里开始翻,果然发现了一张小小的婴儿照!
照片早已泛黄,有了褶皱,上面几乎可以看见手指反复摩挲过无数遍的痕迹。侧过光线去看,似乎都有一道一道的擦痕。照片里的小宝宝圆圆睁着大眼睛,小嘴唇花瓣一样嘟嘟着,小舌尖还露出来一点点。那照片上有老式照相馆的在照片边角上留下的字迹:满月留念。四个字下头是年月日。
那是满月照……兰泉笑起来,忍不住伸手去碰碰那小宝宝圆嘟嘟的面颊。那个照片上留下的日期,他还没有出生。可是却能从照片里看见那个时候的那人,真好。
兰泉翻过一本,放下,再去找下一个年份的。每一本都没有让他失望,每一本里都极尽孝心地保存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孩从小宝宝渐渐长大,时光仿佛化身一台幻灯机,将那一张张照片缓缓在他眼前连缀起来,终究成为一个女孩子成长的影片。
他盘腿坐在时光微茫之中,含笑凝注那个女孩子从粉嘟嘟的小娃娃一路长大,终究变作他最爱的那个女子,亭亭玉立在他面前。那些照片大致戛然而止于她的青春期,看见她穿着中学的校服,略带青涩的微笑。身子刚刚有一点发育,虽然还是单薄,却已经看见了美好的窈窕。
他想起来了!
原来他不但早就见过她,更是每一年都在偷偷期盼着再看见一张新的照片。他其实与她一同长大,岁岁相伴。
小时候就记得自己愿意偷着翻爸的日记本,自己那时还不知道原因是什么——此时方是懂了,他为的不是去偷看爸的心声,他只是为了去邂逅他的女孩……
隔着时光,隔着遥远的时空距离,隔着寂静的纸页与墨水字迹,他早已与她相逢。
兰泉抱着大摞的日记本笑起来。怪不得这么多年来身边女人也不断,却从没有一个能开启他的心扉,原来是因为他的心早已经被另个人占满,一年又一年,他始终静静等在时光里,等待与她相遇。
不经意之间,早已刻骨铭心。
命中注定遇见她,命中注定爱上她。
兰泉深深吸了口气,掏出手机,将日记本再重新翻开,一张张将她的照片都摄入镜头。
真好。找到了这些旧日的照片,就如同妈所说,他也将带着这些曾经的时光一同远行。
所有人都说光阴是这个世上最无情的东西,时光轻过,所有的一切都会在时光里褪色;可是时光其实却也是永恒,只要他带着这些照片,他便永远不会遗忘。
只是不知道,为何爸的日记本里每一年都藏着一张简桐的照片。这照片来自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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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子,您看这幅画看了很久了。快请坐,腿麻了吧?”听琴扶着蔺水净坐下,奉上香茶。
蔺水净就笑,“这画儿是石涛的《山水清音图》吧?”
听琴耸了耸肩,“仿的。那年我特地去了上海博物馆,得见真迹,喜欢的不行。”
蔺水净眯了眯眼睛,捧起茶杯幽然一叹,“我家老宅,当年倒是有一幅几可乱真的仿作。家中长辈爱若之宝,对那仿作的爱惜都不输给原作。”
“哦?”听琴一听有好东西,眉尖都立起来,“敢称得上几可乱真的石涛山水——老爷子,莫非您说的是大千先生的作品!”
“呵呵……”蔺水净点头而笑,“大千先生早年慧黠,专做仿作、伪作;却终究成为世界上首屈一指的大画家之一。”
听琴一声哀叹,“我现在要是有一张张大千先生的作品,那我就发了!”
大千先生的作品近年来拍卖价格更是水涨船高,动辄超亿元收槌,震动书画界。
“您家那画儿如今可还在?”听琴终究是商人,动了动小脑筋。
蔺水净笑着摇头,“哪里还有。当年举家颠沛流离,那幅画不过换了几副汤药,救家人疾苦。人在困苦里,哪里还有心情去欣赏书画?”
听琴听着愣了愣,“原来老爷子您也曾颠沛流离。”
蔺水净轻轻叹息,“我们这辈人,谁不曾颠沛流离?就连你祖父,今天已经这样高的地位,当年也是吃过大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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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大哥,多谢你。”
蔺鸿涛办公室,简桐诚意鞠躬。
蔺鸿涛赶紧从座位起身,走过来,“我的天啊,你这是要折杀我!我哪儿能受你的礼!”
简桐含笑坚持将礼行完,“蔺大哥,这是我应该的。要不是去卫生局办事,听见卫生局的肖局长不经意提到你的名字,我真的不知道家里酒坊的事情是被你平下。”
虽然行政复议之后撤销了对酒坊的封停,但是简桐也知道不能就这样得罪了区里卫生局的人,所以她还是抽空去拜会了区卫生局的领导,多少小意思意思。结果肖局长非但没再刁难,反倒提起了蔺鸿涛,还责怪简桐有事儿不先提蔺鸿涛的名字。
蔺鸿涛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额角,抱着手臂笑,“小桐你千万别客气。我这也是为了我自己的生意。长相思的销路越来越好,如果停产,我的生意也要受到影响。再说这不过是一宗小事,实在不足挂齿。”
简桐摇头,“可能对蔺大哥不值一提的小事,却是我家酒坊的救命恩人。”
那件事虽然还不知道是谁使坏,但是总归跟靳家关系不远。兰泉被夹在当中最是为难,能够由蔺鸿涛这样的外人来帮忙解决,当然是最恰当不过。
“要谢谢我么?”蔺鸿涛笑起来,“那答应我一个要求怎么样?”
“蔺大哥你说。”
蔺鸿涛面颊有点红,这于他极其难得,“小桐,你难道不可以答应我,我们可以在外面见面么?不用每次都在我办公室里,这样公事公办地说话,可好?”
简桐笑起来。她有自己的小坚持,每次找蔺鸿涛说事儿,都坚持来他办公室。
蔺鸿涛喜欢她,这个她知道,所以她菜肴截断蔺鸿涛任何的机会。不想让兰泉误会。
蔺鸿涛望着简桐面上漾起的粉红色的笑意,不由得目光痴迷,“小桐你听我说,我对你唯一只有这样一个要求。只想能私下里跟你喝喝茶、吃吃饭,绝不做你不喜欢的事情。”
“小桐,你不知道我盼了这样一天,有多久。久得,都要熬不住了。”
简桐讶了讶。蔺鸿涛说话很知道分寸,极少说出这样直白得让她不知如何应对的话。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蔺鸿涛随即意识到自己失态,“小桐我知道你是为了避免误会。其实我们总在办公室见面,反倒会引起误会。”蔺鸿涛恢复常态,优雅笑起来,“我办公室里从来没来过因为私事的女子。所以你反倒会被我的员工误认成是我正牌女友。”
“啊?不会吧?”简桐惊讶,不期然想起前几次在蔺鸿涛办公室里,看见他的下属从她面前经过,落在她面上的那种奇特的目光。
简桐也有点不好意思,“我以为来办公室跟你说事儿比较方便,没想到这反倒可能造成蔺大哥你的困扰,真是不好意思。”
“所以啊。”蔺鸿涛笑起来,微微耸肩,“还是答应我在外面见面吧。”
简桐就也含笑点头。
蔺鸿涛是个不错的人,就算她不能回应他的感情,至少跟他还是生意上的伙伴,更喜欢将他当做朋友。
“那好吧。”简桐笑起来,“蔺大哥,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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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桐离开蔺鸿涛的办公大楼,自动门开合,简桐正好跟走进来的蔺水净走了个对头碰。简桐还记得在超市里遇见的这位老人家,便笑着打招呼,“老人家您好。”
“哦?原来是你。”蔺水净也笑。
彼此说了来这幢大厦的目的,都提到了蔺鸿涛,简桐这才发现蔺水净原来就是蔺鸿涛的祖父,两个人又是相对大笑。
“这就是缘分。”蔺水净笑望简桐,“不但相聚是缘,更难得要合眼缘,心中更觉投缘。”
简桐从小只跟妈在一起,祖辈的几位老人家都去世得早,所以乍然见到蔺水净这位老人家便只觉亲切,“蔺爷爷,您如果再需要去超市买东西,而蔺大哥又不在家的话,打我电话,我陪您去吧!”
蔺水净笑眯眯,“没事了丫头。鸿涛的女朋友隔一两天就会过来陪我一起去购物,方便多了。”
简桐听得一愣,“蔺大哥有女朋友了?”
“是哦。”蔺水净笑眯眯,“上次在超市见到的你身边那个男孩子,是靳家人吧?说来咱们就是有缘,鸿涛的女朋友也是靳家人!”
“啊?”简桐就愣了。靳家年龄合适的女孩儿还有谁?
蔺水净笑得慈祥,“是听琴。如今自己经营画廊,真是能干。当年她在香港也有一间画廊的,后来回到内地来发展;鸿涛一听说她回来,立即也结束了香港的生意,直接追回来。”
简桐惊得下巴差点掉了,“原来听琴姐和蔺大哥在香港的时候就认识?”
“是啊!香港人口虽然多,不过地方毕竟不大。那几条商业街,两个人又都是做生意得,自然是抬头不见低头见。”
原来是这样么?为什么蔺鸿涛从来没对她说起过?简桐只觉奇怪。
况且,蔺鸿涛从不掩饰对她的喜欢,如果蔺鸿涛早已有了听琴,他那样对她表示,又成了什么!
对感情不负责任的男人,简桐会给他扣分。她之前对蔺鸿涛的好印象不由得打了个折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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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机关那边迟迟没有人来,靳欣自己却坐不住了。想了想,她还是主动走进了公安局去,主动将自己之前与燕儿之间的过结坦白给警方。
刑侦大队的警官认真记录下口供,并问,“那么你是怎么找到这个滚子的?”
靳欣也是皱眉。坦白说她这个背景和社会层次的人,平素几乎没有什么机会跟黑道的人结交,所以她当初想要找这么一个人也颇费了些踌躇。现在社会上那些私家侦探什么的已经不允许公开做广告,后来是手机上收到的一条短信给她打开了一扇门。
那段时间手机里的垃圾短信泛滥成灾,成天都有什么收债的、卖迷幻药的,最严重的还有卖枪卖子弹的短信。靳欣便买了张新的电话卡,试着跟其中一条几乎天天发过来n多遍的一条短信取得了联系。
“哦?你的意思是说,那段时间这个号码每天多次将短信发到你的号码上?”警官多问了一句。
靳欣点头。
送走靳欣,记录的警官将笔录送进刑侦大队长刘毅的办公室。
刘毅也发现了这条线索的特别:按说一般的垃圾短信都是采用软件群发,它们会将同样的内容群发给一定号段内的所有号码,虽然也可能会有重复,但是绝不会一天之内多次重复,否则这也浪费短信发送者的话费。
负责记录的警官田野大胆假设:“队长,我觉得这是有人故意为之。说白了就是挖好了陷阱,等着靳欣往下跳。所以就算靳欣还特地换了个电话卡,可是因为人家先前就知道这个短信是发给靳欣的,所以他们根本就是清楚这买凶者就是靳欣。”
“去查查那短信是从哪儿发出来的。”
田野回答,“查过了。最近这些短信诈骗案集中的信息发送地都是台湾或者海外。那帮兔崽子也都学尖了,就是为了规避开内地警方的打击!”
刘毅皱眉,“这条线索这是又断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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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桐早晨点完名走进办公室,看见张小泉正在那握着鼠标,不知道看着什么笑呢。
简桐就打趣,“张老师,你还有时间上网啊。昨儿还说背政治题背得要死要活呢,这就背完了?”
简桐说着走过去看。张小泉正在浏览本校的论坛,他打开的那页的题目叫“最登对的校园情侣”。
校园情侣是任何学校的风景线,也总有学生热衷去评这个东东,每年都有。
人都有八卦之心,简桐就也笑着去看。帖子里的照片几乎都是偷拍,有的是两个人并肩走在通往教学楼的甬道上,有的是自习室里的相伴,有的是食堂里互相喂饭,或者图书馆里并肩睡倒的背影。
简桐就笑,说学校里的情侣照绝对是角度奇异的,校外的情侣照绝对没有这样丰富多彩。
鼠标向下去,一层层楼掀开——简桐望着其中一张照片忽然再也笑不出来。
那是一张美得仿佛油画一般的照片,画面里胭脂红的斜阳铺展开,身畔是合抱粗的高大梧桐,红砖步道上两个人相偕而行。是背影,两个人都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典型的学生情侣形象。
照片拍的很美,夕阳的光线产生的虚光的效果,将两个人的背影柔柔地包覆其中,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但是简桐也知道,那照片中的人是她和兰泉!
更让简桐想不到的是,她跟兰泉的这张照片在学生们的票选里竟然高票领先!
简桐小心地看了看张小泉,好在张小泉脸上没有任何奇异的神色,显然是没认出他们来。简桐这才小心翼翼地长出了一口气。
“啧啧,现在这帮学生真有创意。看这些照片拍的,一张一张的拍也得费不少时间吧?你让他们做作业,他们连哭带闹,说累啊没时间啊;看这偷拍发帖,个个都是时间充裕。”
简桐就也微笑,“因为定位不同。这个是好玩,没有什么负担;作业就总是严肃的,而且要跟成绩挂钩。现在的学生比较不喜欢受规束。”
“所以啊,现在的学生工作越来越难做。教授们还好,上完了课,夹着教案就走人;期末考试了再出套题、判判卷子而已;我们就惨了,每天要跟这帮新新人类斗智斗勇。板起脸空来人家说你老古董;跟他们打成一片呢,学校又要说你没有威严和形象。咱们就是那夹心饼干,难啊!”
简桐却溜了号,没有去回应张小泉。
张小泉知趣地继续翻自己的帖子,翻着翻着又叫起来,“哎哟,这里面还有师生恋!”
简桐手里的一支笔“吧嗒”滚到地上。
“啧啧,”张小泉摇头,“我昨天看视频新闻,有个美国的老师带着自己的学生去汽车旅店开.房,结果被发现,判了罪啊!”
“没想到,咱们学校竟然也出了这样丢人的事儿?女老师诱.惑男学生……啧啧,这真是世风日下!”
简桐麻木地赶紧打开电脑,进入那个帖子去看。好在那个后面的新楼只是用字说了本校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并没有上图,也没有指名道姓。
不过这个楼因为这条消息的出现很快被歪,再没人去关注什么校园最登对情侣,转而要求人肉这对师生恋!
简桐只觉头都嗡嗡作响,赶紧找了个托辞离开办公室。
刚离开办公室,兰泉的短信就追过来,“你怎么了?”
从阶梯教室旁边的窗户能遥遥看见简桐办公室的门,显然她方才略带惊慌地夺门而出,兰泉看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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