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这海上起的雾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在陆地的湖上面虽然也见过起雾的,但一般都是早晨,太阳一出来就散了。”应劭不同于黄群和尹卓两人徒劳的想在船外的海面或者雾气中寻找什么参照物,而是将双手手掌都贴在船底感受小舟行进方向的行为惹起了驾舟者的注意,他似乎不经意的带了应劭一眼,虽然感受不像在宜郡时洛鬼那次如同实质,甚至没有丝毫异样的感觉,却莫名的引得他心里一阵恐惧慌乱,正好这时黄群的声音传来,应劭赶紧收回心思,不敢再看那驾舟者或者有什么异常的举动。
尹卓自然是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的,黄群这话主要的对象其实也就是应劭,不过他见应劭也罕见的露出了一副尹卓的神态,心中惊讶下看了看现在船上唯一可能影响到应劭的驾舟者,也闭上了嘴不再多话。沉闷的时间异常难熬,特别明明有认识可以聊天的人却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话,四周是永远单调如一至可以让人发疯的灰水白雾景sè,耳边也只有连间隔都不会变化的划桨声的时候,所以当黄群终于发现前方迷雾中出现了一点点细微不同的时候,他的感觉简直无异于在沙漠中见到连绵千里的绿洲。
实在是太长的时间里四周的景sè过于固定而感官已经在默认下习惯了,所以一点点的风吹草动都会被无限的夸大,否则黄群的洞察能力虽然超出常人却也还需要再往前一点在完全穿透迷雾前的一小段距离才能发觉。现在,船上的人除了驾舟者以外都无一例外的把目光锁定在了前方,当终于没有多少征兆的在眼前一片豁然开朗的出现那个现在几乎可以说是光彩夺目的岛屿的时候,三人都禁不住发出一声轻呼。
“行百里者半九十,今天我才切身体会到了这个道理,刚才最后那一点点时间我感觉比这一路上都要长和心焦。”黄群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应劭的心情也止不住的有些兴奋,死死的盯著似乎已经触手可及又像远在天外的那座阁楼,梦呓般道:“老师一直没有跟我说过到清远阁最后一段路上的情况,只是说会非常震撼。就算是他把感受说上一万遍,也确实及不上此刻的切身体会。穿透重重的时间迷雾后,我现在有一种可以在这里见到历史上活生生的叶封,钟真这些人的感觉。”
靠岸后驾舟者自顾自将船固定好,便走进了船尾只能容纳一人的舱内,应劭三人对视一眼,有些无奈的下了船,向着很明显的目的地走去。“阿劭,记得你是湖边长大的,刚才这段海路有没有什么发现?”黄群在确定离船有一段距离后问道。
应劭摇了摇头,道:“非常奇怪,我只能说就我的感觉船一直走的都是直线,一路上没有拐弯或者绕开什么。但是照道理来说只是这么简单的一条没有暗礁的直路的话,古往今来应该有无数在这方面超过我不知道多少的人来过这里,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成功过?”
黄群苦笑道:“清远阁主人肯定不会告诉我们这个谜底的,既然古往今来那么多才智高深之士都想不明白,我们现在只能是接受你那个海下神魔两界入口的说法好了。既然是入口自然有守卫,那些人如果不是死于海难就只能用高于凡人的力量解释了,反正除了清远阁主以外那个唯一凭自己的力量上去的人也没有跟人提起过这些。”
“那雾跟迷雾森林的**雾很像。”应劭和黄群都惊异的看向说话的尹卓,特别是应劭还在迷雾森林住过一年多,只是得益于知行的经验没有撞见过**雾。虽然很想知道尹卓遇到了**雾是怎么生还的,但见他说完那句话后一步不停的继续向前越过了两人,应劭和黄群只有对视一眼,跟了上去。
清远阁所占的这个岛屿并不算小,走了没多远路边各处就开始出现服sè打扮各异看起来是清远阁学子的男女,从赏花作画吟诗到比武打铁种田者都有,着实让三人大开眼界。本以为会一直到清远阁下的路程被阻断在了路边的一个凉亭处,看到应劭后立即变出一脸生气样的小西瓜罕见的乖乖站在一名老者身前,三人知道这应该就是清远阁的阁主了,走上前去,在十步以外就恭敬的垂手,以后辈之礼相见。
老者脸上满布的皱纹如同刀疤一样,让他的神情显得有些狰狞可怖,听到三人对他阁主的称呼,让旁边的小西瓜自己到亭子外面去玩,然后用枯槁的手指了指凉亭里围成一圈的座位示意三人进来,等三人恭敬的在靠近入口方向以一个近乎并排的姿势坐好后,才道:“三位都是后起之秀,不要太拘谨,老朽身体不便,只能是请三位不辞辛苦上来一趟。这里还没有真正进入清远阁的大门,不嫌弃的话叫我一声老先生好了。”
黄群身为卫南相黄伯然的侄子自小对这种交涉有着耳濡目染,又不像应劭跟清远阁有着不浅的关系所以有一些局中者迷,赶紧迎上道:“这可折杀我们了,能见老先生一面是我等梦寐以求的缘分,如果这也能算辛苦的话,可不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愿意从卫远的海边游过来跟我们相换现在这份辛苦。”
老者古井不波的脸上首次出现一丝微笑,“你该是黄伯然黄相的侄子黄群吧?”
黄群喜道:“老先生也知道家叔?”但谁都看得出来他的意思更多是在高兴对方能认出自己来。
老者点头道:“当然,黄相跟黄豫老先生在洛淮向来并称黄氏双奇,卫王在世时就闻名天下,如今更是贵为卫南国相,虽然那次没有随卫王上岛来过,但老朽怎么可能没有听说。”接着又转向难得将目光移到了凉亭桌子正中间的尹卓。
见尹卓眼中略有些慌张的神sè但还是没有抬起头,黄群忙解围道:“这是大司马淮光之子淮昱的贴身护卫尹卓,他,有些紧张,老先生还请不要介意。”
“现今世上擅使飞刀的人不会超过五个了,直和曲都各有其妙处,但都达到极致的话,能直能曲的飞刀终是要强过弓弩一筹。但是尹小兄弟,刀刃藏在鞘中尚且需要不时取出擦拭防止生锈,人永远藏起来也只会一样。”
“多谢老先生良言,必定铭记在心。”
老者的注意力终于转到了应劭身上,身份上来说他是应劭老师知行的老师也就是应劭的师公,应劭对他自然而然该有一股亲近之感。只是知行现在已经是被逐出门下,自己也不知道老者会对他是什么态度,也就更不可能为应劭策划好应对之策,只能嘱咐他好自小心,黄群是知道这些渊源的,虽然并不知道细节,但知机的移开目光以免尴尬。
“晚辈叫应劭,陈知行是晚辈的老师。”之前想了很久,但应劭发现现在也只能用最平淡的语气介绍自己,无过就是功。
“陈知行曾经是我最看好的学生,为人自傲但骨子里对自己不懂的方面保持着谦虚,只是,他在大的方面始终是过刚过急,这也是天xìng使然。历史的车轮碾过,他一个人的力量又能做些什么,不过是像一块小石头一样让马车颠簸一下,车轮还是不会改变方向。”
“老先生,站在大势的立场上您说得很对,可天下并不是只有大势,也有平民百姓。或许老师挡的这一下最终无法改变历史的轨迹,可是如果没有他,车轮就会碾碎他这块小石头后面的一些人。对于这些人来说,历史无论怎么样都跟他们没有关系,这块为他们挡住灭顶之灾的石头才是一切,让他们能在这世界上活得更久一点,哪怕只是一点点。”应劭也不敢相信自己会突然说出这番话,陈知行作为他的救命恩人和授业恩师在他心中的地位现在已经是无可动摇,他下意识里就不能允许这个身为陈知行老师的人否定他学生的作为,这和其他人的看法不一样,因为这等于是陈知行否定了自己,老师知道这一切后的感觉可想而知。
老者愣了愣神,看着应劭道:“十多年前,你的老师就坐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上,对所有人说话都是傲气十足,简直可以说目空一切。但后来他发现他的所学完全比不上我派出的一个弟子以后,我本以为他会自暴自弃,没想到他直接将傲气一扫而空态度谦逊的求我收他为徒,为此甘愿在这里做了一年多的下人。当时我也是看中了他刚中带柔的这点谦逊之情才收下他,今天又是在这里,我本以为以你表现出的态度应该是一个xìng格偏柔和的人,没想到在涉及到自己原则的事情上表现得这么刚烈,你跟他可以说是完全相反的两个人,但又可以说很像。”
“老先生请见谅,刚才是我一时意气用事,但就像老师永远不会允许别人质疑老先生一样,我也是十分尊敬老师的。”
“你说的那些我能理解,只是现时我们所站的立场不同所以观点有异罢了,换作我拥有你的经历身在局中,或许也会是相同的想法,而你如果能脱离出这件事,想必也会有全新的认识,以你老师的能力相信作为他的学生你能听懂这些。”老者拿住跑进来的小西瓜的手,把她手掌中偷偷藏着准备弹出的一颗小石头远远扔出去,“两天前广武一带普降大雪,同时赵国立营中开始调集兵力物质向东佯动,洛明堂当即收兵退回卫北自守以待开hūn。卫南侯也没有追击,将集结起来的兵力散布在广武身后的一众卫城中,目前正积极储备粮草修缮城墙以备不时之需。”
“终于下雪了。”黄群明显的长出了一口气。
“昆定有没有什么消息,老先生?”尹卓显然比黄群更关心国都的情况,难得开口问道。
“没有任何动静,甚至据说大部分人并不知道卫南卫北的这次对峙。周克明托病不朝已久,淮光和白川远也都刻意的避开了卫南卫北之事,最近争论最多的是南蛮的sāo动和东脊联盟中接壤洛淮宁界两国南部交界处一个叫烛成的小国的事情。”
“白川远是周克明的心腹,派他在朝中代替自己,看来周克明已经不敢待在昆定城内。”尹卓看向应劭,他们两都比黄群更为关心周克明和昆定方面的情况,而黄群自然是偏重卫北一些。
“老先生,不知道您告诉我们这些,是想要我们做些什么?”应劭知道老者既然是在清远阁外见自己三人,现在肯定不会无缘无故的说这些事情
“友渔是我的学生,他跟陈知行交情很好,我得到陈知行出现在卫国的消息后就知道他会想到友渔,所以让他暂时离开,轻月今天早上带来你们的消息证实了我的猜测。”老者顿了顿,“有过一个陈知行,我不想再有一个刘友渔。”
“老先生的意思是让我们不要去找刘先生?”应劭和清远阁主间的关系现在有些尴尬,这种比较直接的问题尹卓不开口的话只能黄群来问。
“陈知行让你们来的意思应该是让他现在从广武出发后无论是这里还是在云州能第一时间通过你们给出的消息找到友渔,从而以两人间的感情说服他,确保通过他争取到他爹刘远长刘尚书。友渔重情,想来也是看穿了我派他去宁界西边国境的意思,留在了云州一直不肯走,她妹妹这个时间回来这边办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让我不得不想到最有可能的结果。一旦你们不能顺利达成在云州的目标,跟周克明的人相持不下,友渔一定会跨出知行的那一步,直接介入这些政治纠纷中。清远阁虽然不反对学生为各个势力效命甚至带兵上阵,但却不希望天下会因为清远阁而多出一些人为的灾祸,所有正式的学生都必须学习满十八年,领悟到清远学识的宗旨和jīng髓后才能出师,否则即刻逐出清远阁永不得回。友渔和陈知行是同一年拜入我门下的,离十八年已经不远了,但他这次如果为了陈知行而犯错,我也只能跟陈知行一样把他逐出阁去。”
知行一直只是说自己被逐出了清远阁而隐瞒了具体的原因,应劭这也是首次得知老师被逐出的原因。虽然很想答应清远阁主的这个要求,但理智告诉他刘友渔的支持是他们这次云州之行能否成功的一个重要砝码。尹卓见应劭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插口道:“清远阁既然总的来说是希望天下能少一些灾害的,为什么这次不帮助洛淮尽早平定周克明之乱。”
清远阁主意外的没有理说话的尹卓,而是有些yīn沉的注视着仍然沉默的应劭,似乎正在等着什么,黄群和尹卓觉得他是不是有些什么话并不方便当着自己说,起身准备回避。清远阁主摆摆手让他们留下,道:“在你们眼中的清远阁是什么样的地方?”
黄群见尹卓摇摇头,应劭又不言语,便开口道:“天下学府,众所景仰,大概是这个世界上所有人最向往的地方吧。”
清远阁主露出冷然的一丝笑容:“你是卫南的人,你们跟我清远阁也算交好,难道也跟其他人一样的看法吗?”
“只是,只是道听途说有些过于自我罢了。”黄群想了想,虽然对方的话意思很明显了,还是小心着自己的用辞。
“你的说法还是把清远阁捧得太高了,清远阁对弟子从来就没有过所谓心系天下苍生之类的教导,只是现在的世界太过混乱,使得只是奉守克己善身之道的清远阁无意中也成了不少人眼中的救世明灯。”清远阁主缓了缓自己的情绪,“关于友渔的事情我不妨直说,他是陈知行之后我最看好的学生,在现在这个时候他特殊的家世,让我决定不能让他参合到你们的事情中去。这次洛淮之难,前有淮光撑住大局,后得杨东脊之助的皇帝目前局面上似乎只是跟周克明平分秋sè,但在我看来已经是不败之局。周克明锐气尽丧,前期占尽上风之时留下的着着败笔现在都一一呈现出了恶果,皇帝还不发动反攻只是现在想赢需要付出的代价太大而已,他等的就是西边的结果。宁界现在虽然朋党林立帝权不稳,但所有人都不是傻子,知道你们跟周克明两方这次去云州对宁界来说都有大利可图。刘远长一向是属于中立派,如果这次在帮你们的事情上过了线,让宁界没有从洛淮得到足够的利益,那么他无论在哪派甚至是宁界的民众里都会成为国家的罪人,虽然可能一时不会体现出来,但长远来看只要各派系分出胜负有一方真正上了台,刘家都一定不会有好下场。这么说,足够清楚吧。”
“明白了,我想阁主如果不是恪守中立的立场,现在也许会直接拿下我们囚禁起来。”尹卓大胆表示的不满让应劭和黄群都吃了一惊。
“也并不完全是这样,你们的皇帝是个残酷的人,为了能麻痹和拖住周克明可以在知道自己儿子冤死,血脉流落在外后,也丝毫不露心中想法,任其自生自灭。我说过,这一次我看好他能获得胜利,如果因为我过多的干涉你们,让宁界这次从洛淮得到了远超你们皇帝限度的利益,他一定不会就此罢手,平定周克明之后洛淮跟宁界之间必然是大战连连,两国的徒耗国力只会给沙蒙可趁之机,这是我更不愿意看到的。我想做的只是把自己的学生和他的家族从这件事的漩涡中拉出来,让他能继续在清远阁做一个追求知识的闲士,可惜他坚持不肯离开云州。”
“阁主似乎没有说如果周克明获胜会怎么样。”黄群听到这些并没有像应劭和尹卓一样沉默,显得饶有兴致的追问道。
“就算是宁界愿意支持他,还有东脊联盟在,镇东军是他们的死敌,谢元现在虽然没有做什么,但他乐于见到洛淮实力被削弱却不代表愿意放任周克明上台。即使谢元也已经被周克明摆平,别忘了你们的安阳还有一位整个洛淮的擎天之柱,周克明这次勾结了沙蒙赵老将军心底肯定是有数的,真到了那种时候他会怎么做谁也不敢保证,但至少有一点是确定的,北诺安阳的举动肯定会影响到云州。所以周克明现今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大概就只能是图求划地而治,在手中极尽所能的聚集一些筹码换得一个明面上卫国那样的诸侯地位,实际上自领一方土地罢了。这符合东脊和宁界两国的利益,至少不会遭到他们的明确反对。”清远阁主没有说周克明再怎么对付赵老将军,能做到以上那些已经是非常艰难,如果周克明再能除掉赵老将军的威胁,那么最终成就一方帝业也绝对算是不枉了。
应劭看了眼黄群,在对方微微点头表示明白自己的意思后终于答复道:“阁主的意思我一定会尽力而为。”
虽然有些不情愿黄群明白眼下恶人只能自己来做,以应劭跟清远阁的渊源如果过于强硬在情理上有屈,相反他这种以退为进的应承表明了己方已经让步,清远阁也该拿出些诚意来多少弥补一下己方的损失,见清远阁主目光已经转到自己身上等着,不得不硬着头皮道:“我们都是后辈,本就不堪重任,今天难得机缘,还请老先生对天下大势不吝赐教一二。”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清远阁主站起身来,摸了摸仍然撅着嘴的小西瓜后脑勺,“世事有得必有失,有失也必有得。岛上不便留外客夜宿,相信轻月肯定在依山入海给你们安排有住处,老朽就失礼了。”
黄群和尹卓都站起身来作礼,唯有应劭不动,他们知道应劭肯定是有话要单独跟清远阁主说,知趣的先行向来路而去。应劭等两人走出有一段距离,才站起来眼圈一红,跪下磕了一个头道:“师公,师父知道他这辈子再也不能来这里,心里有愧。他临走时过于匆忙,没能最后给您道别,所以托我带这个头给您,不管您受不受,他心底是永远尊您为师的。”
小西瓜好奇的看着应劭,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就要哭出来一样的跪下磕头了,她只觉得手上一紧,自己外公的手明显用力了,捏得她有些生疼,忙使劲的抽出来揉了揉。看面sè知道爷爷现在心情肯定很激动,于是也没有撒娇,只是呆呆的站在一旁。
清远阁主上前把手放在应劭后颈处拍了拍,把他扶起来,叹了口气,把这才开始泪眼汪汪的小西瓜的手放到嘴边吹了吹,转身准备离去。
应劭望了望远处那处阁楼,轻声道:“老先生,不知道我以后能不能也和我的老师陈知行一样有幸在岛上做一年的下人。”
“友渔家的依山入海听说在找杂役。”丢下这句话后,老者拉了拉听到知行的名字惊奇的转过头来的小西瓜,渐行渐远。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