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桥波阳路的边上有一大户人家,家长姓范名长生,此人祖上系长沙人氏,前清时先祖中过进士,嘉庆朝出任过湖洲知府,于浙江布政使位置上卸任,告老还乡后,见此地风水不错,于是在此建宅,定居下来。晚清时节,范家家道败落,其子嗣多外出闯荡,另谋出路去了。大宅子传到范长生手里时,只剩下二进的院子和十多间房屋,都已破败不堪。好在范长生经商有道,几十年积累下来,家境rì渐富裕,老宅子也翻修一新,范家在当地也就又成了有头有脸的人物。
此时范家大院里正张灯结彩好一派繁华景象。盖着青瓦的粉白院墙上挂着彩绸,配合着院墙朱漆大门上的两个大红灯笼,在正午的阳光下格外耀眼。正屋檐廊的大柱子上全部都缠挂着héng rén手臂粗的大红绒布,十几个灯笼般大小的绒布扎成的红球从檐柱上垂下来,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整个大宅中到处张红戴绿,显得喜气盈庭。
正屋大堂的正面悬挂着一幅老寿星献桃贺岁图,两边张挂着烫金红底的寿联,上联是:“灵鹤献芝,仙翁添福寿;”下联是:“祥云降瑞,喜气溢庭园。”笔迹圆润,章法严谨,苍劲有力,正是范长生的手笔。正堂的前坪院落里绿树成荫,鲜花似锦,此刻借着树荫摆着十几桌子酒席,围坐着前来贺寿的来宾。后堂的大厅里也摆着一桌子酒席,围坐着的十几个人却是今天的贵宾。此刻,范长生的独生公子范星云正在这里陪酒应酬着。
后堂东厢房外的凉阁内,范长生正独自坐在凉椅上品茶。东厢房外的凉阁并不太,只有十几个平方米,有一条回廊与东厢房连接。凉阁的门上挂着一块雕花镶边的红木牌匾,上书着“悦心阁”三个行草大字。两旁的门柱上挂着木刻的楹联,上联是:“壶纳乾坤,四季闲情容小隐;”下联是:“心添恬澹,满园hūnsè看平常。”都是范长生的手笔。小阁内每rì都打扫得一尘不染,是他常去的地方,冬夏如此。
悦心阁内的摆设也很简单,金丝楠木的小桌和茶几,摆放着几本线装书,一副围棋、一副茶具和几碟茶点。围着桌几摆放了几张凉椅,四个角上各有一个紫檀的花架,架上摆着些绿萝、吊兰、紫罗兰等盆景。这些植物虽然普通,但都长得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
范长生不喜欢这样的热闹场面,他是一个喜欢清静,不喜世俗,总想着置身世外的人。他从小受儒家思想熏陶,小时候进过学,拜过孔子像,前清时考中过秀才。仁、义、理、智、信的儒家思想jīng髓在他的心里早已经根深蒂固,经商这么多年,他也一直信守着他“知耻守义,诚信经营”的教条,他的成功也正因如此。
今天是他的70岁大寿,他本不想这样大张旗鼓的办寿宴,只想和家人一道小聚一会,聊点家长里短的闲话。但是儿子却不认同,执意要大āo大办。他不太喜欢这个独子,总觉得他世俗气息太重。这十几年来,他已经逐步放手,让儿子接管了生意,生意上的事儿子虽然没有出现什么差错,但自他接手十几年来,生意上没有多少进展,狐朋狗友倒是结交了一大帮,这是他最不喜欢儿子的地方。今天来的客人中,多半是冲着儿子来的,他也不认识,懒得去应酬,正好可以在这里躲躲清闲。
“爹,季老爷子专程来看您啦”。范星云兴高彩列的来到了悦心阁,躬着腰对范长生说道。
“大哥,近来一向可好啊?愚弟拜寿来迟,还请大哥多多恕罪啊,呵呵,呵呵!”随着一连串洪亮的声音传来,转眼间悦心阁内又多了两个人。一位留着胡子的老者和一位西装领带的年轻人。老者个子不高,小圆脸,花白的头发,留着一字胡,顺势坐在了范长生对面的凉椅上,气定神闲,霸气外露。年轻人则手捧一只紫檀礼盒,含笑站在了老者的身后。
“云青兄,这么大热的天,您怎么来啦,这大老远的,让我怎么好意思呢,都是星云不听话,又惊动了您老呢?星云,还不快去给二位贵客重新奉上壶好茶”。范长生赶紧站起身来招呼着说道。
“什么惊动不惊动的,大哥,这么多年了,您就是爱跟我客气,士群,还不把贺礼呈上来”。
来的这位老者,正是上海滩第一大帮派青帮的老大季云青,目前是上海滩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实力派人物。身边的年轻人是他的得意弟子李士群。
说起季云青和范长生的相识,还真的些传奇sè彩。季云青是江苏人,生得短小jīng干,头脑灵活。早年在家乡学做银匠,后来又开设茶馆、戏院,都因经营不善,蚀本转让给他人了。季云青本不是个安分守已,按步就班的人。眼见在家乡混得个灰头土脸的,一事无成,于是就寻思着想到外面去闯闯。本来家中的人并不同意,在家千rì好,出外一时难嘛。但大家都知道他的秉xìng,见他决心已下,知道拦不住,也就只好随他去了。
1901年,季云青只身来到上海闯荡,因囊中羞涩,几天下来就落得个身无分,没有办法,只好施展妙手空空绝技。但季云青的身手和运气都不太好,初试身手就落了个当场被捉的下场。被偷者是上海青帮中的一个小混混,平rì里就爱无中生有,惹事生非,这次当场抓住季云青,那还了得,简直是太岁头上动土嘛。小混混扬拳挽袖的就要开打,季云青见势不好,转身就跑,没跑多远,就被抓住了。
“妈个巴子,小赤佬偷了东西就想跑,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地盘,看老子今天整不死你。”小混混一边骂着,一脚狠狠地把季云青踹倒在地。同时一声招呼,叫来了街边的几个弟兄。几个人把个季云青一顿狠揍,打得是满地找牙,当时围观的人虽多,没一个敢上来劝的。正当季云青抱头找牙的当口,一位年青人分开众人,叫住了正在动手的众人。
“几位兄弟,有话好说嘛,暂时不要动手,不知道这位兄台有何事得罪了众位兄弟,小弟代为赔礼,如何?”这个年青人正是路过此地的范长生。
“什么赔礼,啊,这小子是穷疯了,敢偷到本大爷身上来了,看我今天打不死他,这没你什么事,还不快给老子滚开,不然连你一块打”。
这帮混混是得理不饶人呀。范长生搞清了事情的经过心里有了底,他看了看躺在地上,一脸可怜相的季云青,决定帮帮他。
“这位大哥,小偷的确可恶,但事不致死呀,您看打也打了,您就消消气吧。俗话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嘛,大哥不必和他一般见识”。说着,范长生取出一张十两银子的龙头银票递了过去,“众位大哥辛苦,小弟赔罪,小弟赔罪啦,放过他这一回吧”。
当时的晚清zhèng fǔ刚刚和包括八国联军在内的十一国签订《辛丑条约》,赔款四亿五仟万两白银,市面上银子已是罕见之物,这张十两见票即付的龙头银票可不是个小数目。这帮小混混即得了面子,又有了里子,也就放下了架子,嘴里骂了几句,拿了银票,丢下满身是伤的季云青扬长而去。
范长生扶起地上的季云青,问清了情况后,又拿出10块银币交给他。“上海是个是非之地,你一个人人生地不熟的,还是回家乡去吧,不能再偷盗了,10块银币你拿着,权当作路费吧”。说完,范长生头也不回地走了。季去青当时心里那个感激呀,都快掉下泪来了。
当天晚上,季云青随便吃了点东西,找了个地方住下,晚上琢磨了半天,还是决定留在上海,用剩下的九块银币作资本,再搏上一搏。不混出个样子来,也没法回去见人呀。当天夜里伤痛人困,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天rì上三竿,季云青起来洗漱完毕,走出店铺,准备上街吃点东西,一摸身上,又是半钱不剩。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做贼的遇到了祖师爷了,这就叫祸不单行呀。自已一人单身在外,与店家又争执不得,只能自认倒霉了。
来到大街上的季云青漫无目的地走着,临近中午时分,走出了城区,也不知道到了何处,他心情非常沮丧,坐到一颗树下休息。一时间身上伤痛发作,肚内又无食,更觉阳光刺眼,加之越想越气,不觉晕倒过去。
醒来的时候,季云青发现自己睡在了床上,是一个陌生的环境。他走出房间,四下观看。
这是一所大宅院,二进深的庭院有十来间房屋,但因年久失修,白sè的墙壁已看不出本来的颜sè,墙粉到处斑驳脱落,屋面也有多处漏雨之处,墙边屋角丛生着一簇簇的青苔,十几间房屋主体虽然雄伟,但都已破旧不堪了。
季云青正在东张西望,这时一个年青人向他走来说道,“兄台,你醒啦”。看见这人,季云青再也忍不住热泪盈眶,拜倒在地,失声痛器起来。不错,来的这个年青人正是范长生。
“兄台不必如此,来,里面说话”。范长生扶起了季云青,走进屋内。
要说昨天范长生的义举对季云青来说,虽然十分感动,但还没有到五体投地的地步,他认为范长生只是一个有仁心且又有钱的公子哥。但是今天的事对季云青来说那是使他彻底的拜服了。不光是今天范长生又救了他一次,更主要的原因是看到了范长生家中破败的情景。他明白了,范长生也不是个富裕的主,能象昨天那样仗义疏财,不图后报,太难得了。
第二天早饭过后,季云青拿着范长生再次赠与的十块银币走出了范府,临别前季云青执意给范长生磕了三个响头,一是报答相救之恩,二是季云青知道范长生和他是同年所生,但月份比他略大,他已经从心里把范长生认作大哥啦。
“大哥保重,我去啦,如小弟有出头之rì,定当厚报”。说完这句话,季云青头也不回地走了。
此次走后,季云青时来运转,拜在了青帮“大”字辈大龙头白啸生门下,成了“云”字辈中的老大,多年后,季云青到处开设香堂、招收弟子,队伍不断壮大,很快成了上海滩与青帮“云”字辈黄金云平起平坐的风云人物。
李士群正含笑哈腰捧地着礼盒站着,听到师父的吩咐,赶忙走上前来,双手将礼盒放在了桌上,满脸堆笑看着范长生,说道:“师伯,您的身体真是越来越硬朗啦,比我前几年见到您还越发显得年轻了咧,真是好福气,我师父都羡慕得很呢。师父经常夸赞您仁行厚德,义薄云天,是个不在江湖,却又仗义行侠的好汉,要我们青帮众兄弟都得好好向您学习呢。”一边说着,一边打开了礼盒。
“这是师父的一点心意,师父前些时候得了块好上好羊脂玉,就在念叨您咧。于是请高手匠人jīng心雕琢了一对貔貅,恭祝师伯寿诞年年有,喜事rìrì多,福寿安康,生意兴隆,只进不出,呵呵”。李士群的嘴巴象是抹了蜂蜜,听得季云青不住的点头。
紫檀木礼盒镂空雕刻着九龙戏珠云龙图,非常漂亮,光看这个盒子就价值不菲。盒子里面衬着明黄sè的绸缎内衬,并排放着一对jīng雕细琢的上等xīn jiāng和田羊脂白玉貔貅,通体晶莹温润,雕工细腻,决非凡品。
“云青兄,这可使不得,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决不能收的,心意我领了,礼物您还是带回去吧。”范长生的鼻尖微微冒汗,脸sè也有些绯红,他盖上礼盒,态度坚决地把他推到了季云青的边上。
“大哥,怎么啦,又是这样?每次我给你带礼物你总是不收,多少次了。以前我也不计较,但今天是您七十大寿,我的一点心意,你无论如何也得收下,不然就是看不起我。
我知道大哥是儒雅之人,不愿和我这样的粗人交往,但大哥的仁义我是不能忘记的,知恩不报,要我怎么去教化帮会的众弟兄呀,您这不是为难我嘛。行了,这次您说什么也得收下。大哥您爱清静,今天又有这么的客人要招呼,我也不多打扰了,您多保重。”
“云青,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不想让您破费嘛。”范长生想拉住季云青的手,再劝他收回礼物,但季云青站起身来,抖了抖手,报拳说道:“大哥不必如此,我还有些事先走了,改rì再来,您也不必送我。”说罢转身带着李士群大步走出了悦心阁。
范长生这些年来的确没有收过季云青的礼物,每次都是想尽一切办法或是退回,或是拒收。他不想和青帮的人有什么来往,对这位青帮老大的为人处事更是不齿,只想敬而远之,尽量少招惹他。
“唉,想见的人没见到,不想见的倒来了,真是麻烦。”季云青走后范长生小声念着。
“星云,云龙怎么还没到家呢?你再去问问看。”
看见端着茶具一脸迷茫边走边四处张望的范星云,范长生没好气地问道。
“爹,季老爷子怎么这么快就走啦?我还想好好招呼招呼下他呢。”范星云不解的问。
“我问你云龙怎么还没到呢?你尽跟我扯别的,还不快去催问!这兵荒马乱的,路途又远,可千万别出什么意外呀。”范长生瞪着儿子大声说道。
“不会有意外的,爹您放心吧,云龙来过电话,说火车铁路被破坏了,他改坐船回,可能会要晚点到。”范星云回过神来顺口接道。
范云龙是范星云的儿子,是范长生的嫡亲长孙,目前在天津经商,最受他的喜爱。前些rì子儿子说要āo办他的70大寿,他最终同意,最主要的一点也就是想借机见一见孙子。
前几天电话里云龙说要回来看他,他高兴得不得了。正屋大堂悬挂的寿联也是云龙亲自拟写的,在电话里告诉他,是自己书写好再亲自悬挂的。他明白孙子寿联中的意思,喜气溢庭园,就是要他多留在家中,自然会有喜气。在这乱世之中,少出去,少惹事,少一些是是非非,才能享受仙翁的福寿嘛,多么了解他的心思呀!他很喜欢这副寿联。
范星云走后,范长生独自坐在凉椅上,拿起了书又放下,口中喃喃自语,没人能听清楚他在说什么,不过他的眼眶里有些湿润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