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红袖盈暗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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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东方夜总会到福宠大酒店的一路上,小雁的脑海里仍忘不了那一束火红的玫瑰花。坐在酒店雅致的茶几旁,看着黑陶花瓶里插着的玫瑰花,又使她艳羡:“二姐,你好好运气哟,纪老板又给你献花了。他送的花,够你开一间花屋了。”

    谁都知道,夜总会里的每一束鲜花,既含金又含情,都是歌女们梦寐以求的。每位姿sè和手腕差不多的小姐,周围都有一些铁杆追捧者。这些挥舞着钞票的大款,不但是她们的衣食之源,还是她们炫耀自身的本钱。小雁所说的二姐,就是小娟。纪老板叫纪严,是海市良华实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他追捧小娟最为卖力,以至于小娟觉得他不是有些神经质就是别有用心,一直敬而远之。听了小雁的话,她淡然一笑:“男人们的玫瑰是烈焰,是陷阱。管他什么纪老板还是朱老板,管它什么玫瑰花还是芍药花,我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说着把嘴一歪:“雁子,咱们夜总会里的花花草草,你也该看开了吧。咱们不能象这眼前的茶水、点心一样,被男人们买走。”

    小雁和小娟,还有大姐小雪,是结了拜的干姐妹,都在东方夜总会坐台。小娟白晰的瓜子脸上,丹凤眼神采流动,一对酒窝灵xìng十足,一颦一笑令人心仪。黑sè长发在脑后挽个马尾松,黄sè短衫配一条豆青sè的长裤,看上去象个清纯学生。小雁就酷多了:紫红sè的头发,紫红sè的嘴唇,紫红sè圆领背心,深蓝sè的短裤裙,光着脚,脚指甲和手指甲一样,都涂得通红。她听了小娟的话,有些不以为然:“依我看,人也是物嘛!只要不是拐卖,就是合法的交易。如果价钱可以,就不妨谈谈。”

    “雁子,你错了。男女之情,怎一个钱字了得。”小雪鼓着圆圆的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她浓黑的长发在头顶上盘了一个髻,眉毛浅浅的,双眼皮,大眼睛,鹅胆型鼻子旁有几颗暗红的麻子,唇上只涂了些桃红,唇线描得整整齐齐,说出话来慢声细气的。她早就听说小娟上过大学,谈吐作派也象受过高等教育,可她为啥来做舞女这样的营生?莫非……小雪私下里做过种种猜测,也想打问个明白,但最后也没张这个口。经验使她明白,夜总会里的每一位小姐,包括自己在内,姓名、年龄、籍贯、身世、婚姻、学历等等的一切,都是虚拟的符号,展示给人的都是真实的谎言。她们往往在花姿招展、风情万种、千娇百媚之下掩藏着令人心酸的往事,心上都有浅浅深深、新新旧旧的伤疤,正是“曲儿好唱口难开”。

    “有什么了不得了的。只要不动真情,一切就能了得。”小雁盯着小雪道:“大姐,你以为我一见男人就喜欢呀,那是假的。我不喜欢他们的人,但起码要喜欢他们的钱。我不能当木瓜,更不能当傻瓜。趁着青hūn的好时光,多挣几个钱,回家盖房子、买车子、办厂子,将来谁他妈的不说我是女能人、女企业家。”

    “怕是投身容易抽身难……”没等她说完,小雁就一摆手:“算了吧。这些个男人,不是为富不仁的暴发户,就是朝秦暮楚的采花贼。他们的钱不黑白不黑,黑了也白黑。咱姐妹跟他们是钱一拿,茶就凉,有什么思量不思量、抽身不抽身。”

    “说的比唱的好听。那你对王思哲呢?”

    “就是证券公司的那个小白脸?我只是陪他走一程,解决解决我的情感饥饿罢了。和他处的时候,我就jǐng告过他,玩一玩可以,动真的可不行。”

    “为啥?”

    “他没家没室的,跑到夜总会来寻找爱情,给我一千个理由,我也不相信。凭他的条件,大可以去电视台的玫瑰之约征婚呀!只有傻瓜才会把一切献给他。不过被毛头小伙儿缠上,也真是心烦。”小雁啜了一口雪碧,拍了一下小娟的肩头:“二姐你就好多了。纪老板既是单身,又不抽烟喝酒,会跳舞会唱歌,开洋车住洋房,手下工人一大帮,金银美钞挣得狂,堪称理想情人。二姐,你可要扳紧船头哟,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小娟微微摇头:“你凭啥相信他是理想情人?我已经不敢相信任何人了,包括我自己。”南方在她的想象中,曾经是撑一顶油纸伞、轻遮悠长的雨巷、休教淋坏结怨丁香的南方,曾经是莲动下渔舟、鱼戏莲叶间、永远的伊人的南方。然而,在海市经历的痛苦和磨难教给她,在这儿生存,并不需要太多的知识,需要的是脸蛋、关系、权力、金钱、谎言之类的东西。每当静下来,她就会怀念自己的故乡——那黄土高原上孤独骄傲、朴实无华的乡村。古老的山沟里开着无名的野花,流着无言的小溪;厚重的黄土地上,走着犁田的农夫,还有光着膀子的铁匠在冲天的炉火前劳作;站在大槐树下,浓密的树荫庇护着你,微风轻轻扯动你的衣襟;从不知处传来无名琴师的二胡曲,丝丝缕缕抽紧你脆弱的心,使你瞅着翩然飞去的雁子潸然泪下……

    小雁却不认可二位姐姐的观点:“你们也太没信心了吧?”

    小雪说道:“不是我们没有信心,而是男人们太可怕了。他们有钱、有权、有花心。他们是会给我们钱,也会给感情,但他们始终是站在我们对立面的危险动物,绝对不会和我们结婚,更不会居家过rì子。他们从内心里鄙视我们,不会因为我们而损害他们在社会上所谓的形象和利益。他们虽然自私,但很强大。因为有钱,他们买单,掌握着社会上的主动权。我们却一无所有,是绝对的弱者。这么大的城市,没有我们的一席之地。狼对羊从来都是威胁,我们得rìrì夜夜、时时刻刻提防他们。轻信男人的女人,特别是外乡的女人迟早会吃亏。”

    小雁打量了小雪一眼,牙齿咬得咯嘣响:“大姐,我就奇怪了,你们为什么老想和他们结婚呢?换了我,王思哲死皮赖脸地求我,我还正考验他呢。你们以为和他们结婚,就是我们成功了吗?不,恰恰相反,这是我们的失败。围在我们跟前的,哪一个家里没老婆、外头没情人?他们潇洒,我们zì yóu,这才对。现在的交往,不要搞得那么复杂,想得那么长远,就当它是场交易罢了。更何况爱情也好,婚姻也罢,说到底还是订亲、聘礼拉当的,也像是一桩买卖。”

    “李甲不是要卖了杜十娘吗?交易的āo盘手是男的,我们还是要jǐng惕的!”小娟说道。

    “你二位别再长他们男人志气,灭咱们女人威风。他妈的,谁也是爹妈生的,谁长的也是五官四肢,男人们的坏毛病还不是我们惯出来的。哼,谁要敢耍我,姑nǎinǎi我就毁了他!”

    小雪脸sè幽然:“事情那有你说的这么简单。我这个过来人给你讲一讲。那一年,我喜欢上了一个大学生,虽然他家里很穷。他指天发誓说爱我,我相信了他。他是我爱的第一个男人,我用我的血汗钱供垫他读完大学,后来他要出国留学,又是我掏的钱。我每天都很累很累,可一想到是为了他,就觉得值。他当时知道我在夜总会,我说你不会计较这个吧?他说他不会,而且从我身上看到了女xìng的伟大与光荣。说来也可笑,这么一句话,就感动得我泪流满面。他在大洋的那边求学,我在大洋的这边熬盼,等呀等,等到的结果却是他有了绿卡,有了洋车,有了洋房,有了洋妮。我落得一无所有,打电话想讨个公道,那知他张口就骂我是个不要脸的婊子。他把我甩了。我的一切牺牲都变成绝望。那一天晚上,我死的心思都有。”

    小雁忍不住拍了茶几:“这个白眼狼,他连婊子都不如。咱们不能便宜了这头两脚兽,要他还借款,外带青hūn补偿费。”

    小雪又是一脸泪水:“人都没有了,我要钱有什么用?就让他的良心不安吧!”

    小雁道:“连良心也没有的人,你还指望他良心发现?”

    看着悲悲戚戚的小雪,小娟不由喟叹:无情不似多情苦,一寸还成千万缕;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心里一阵发酸,揪住一角白sè的纸巾道:“雁子,大姐最珍重感情,这是拿多少钱也换不回来的,更不是拿钱能摆平的。”小雪脸sè更凄凉了,一把握住了小娟:“不管我们如何自尊自爱,人们还是看不起,穿戴得再好,也嫌我们脏。你有化,不要跟我们一样在这儿混了,想法找个体面的事做吧。”

    小娟将纸巾揉成一团放在花瓶旁边:“体面的事哪那么好找?我接触了几个老板,他们要的是小蜜,我不能答应。”

    小雁一摇头:“有啥不能答应的?你们的脑筋又死了不是。当花瓶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他把他们家所有的坛坛罐罐都敲碎。”小雪点了一下小雁的额头:“就宠你呀!”小雁的神sè暗淡了:“我知道这是白rì做梦。”

    茶几上的红烛摇晃着微弱的火苗,三个无话不说的女友沉默了。

    服务员又沏了一遍茶,摆了四碟小吃。小雁把一块点心掰成两瓣,递给小雪和小娟:“不管有多少光明正大、气壮山河的理由,反正我们不能再婆婆气了。这不做,那不干,啥时候也潇洒不了。不豁出一头去,就没个出头之rì。莱温斯基要不和克林顿亲密接触能成了全球名人?影视明星不来点绯闻能红了?你就说小蜜,别看傍个半死不活的老头,那也是人做的,也比咱牛气,叫什么白领阶层、金丝鸟的。先捞住钱,等有钱的进了棺材,再找个有情的,往回追失去的青hūn。二姐,纪老板就是一只大金龟。要不是看在咱姐妹的份上,不用他这么追,我早就追他去了。”

    “我不如你有胆!”小娟回想起大学时期的恋爱,也曾花前月下、山盟海誓,但一毕业就说再见,风花雪月过后只留下浅浅的伤、深深的痛。这是她第一次懂得男人的背信弃义。“爱”是一个多么容易地说出口的字,又是一个多么地难以一生践行的诺言。当她唱着“爱情使你如此美丽”的时候,心里却是翻江倒海般的苦楚:在爱情陷阱里挣扎的为什么总是女人?到了海市这个西风渐劲的城市,在夜总会红男绿女聚集的地方,自己象是一只孤独的羔羊,四处都是恶狼绿油油的眼睛。在一切都可以货币化的环境里,女人本身就是一张令人垂涎yù滴的钞票。我们人类到处传诵、长久流传的爱情呢?小娟总不情愿把这万丈红尘看作人yù横流、尔虞我诈,只求缩身于华丽的包箱内,在麻醉今天忘记明天的音乐与舞步中,藏起自己美丽的面孔和灿烂的微笑。深更半夜,她常常伴着泪水,舔舐心上的伤痕,压抑青hūn的躁动。她不能也不敢在这里播种感情,即使比纪严优秀十倍的人也不敢去爱呵。她甚至害怕海市,梦中的一座楼、一片水、一棵草都叫她心悸。但醒来以后理智又命令她不能离开。她急需这里的钱来铺垫出国的前程:在大海的那一边戴上黑sè的博士帽!她常常翻出那张信用卡发呆:啥时候才能存上七位数呢?上了七位数,美国才能成行。几个家境不如自己的同学,都是先堕入红尘而后鲤鱼跃龙门,曲线出国。人们将来谁不羡慕她们的前途和风光呢?谁都不会拷问成功者的。这藏在心里带有些丑恶的美好心愿,怎么能张口说出来呢?她只能默默地苦苦地朝着蔚蓝sè的梦想挣扎前进。

    小雁仍是不以为然:“有啥不能的?当专职情人总比大众情人强吧?就说小蜜,也比咱牛气,坐小车,住别墅,抱洋狗,吃洋餐,白领阶层。甭说纪老板老请,就是一请,我早就乐得一下子就蹦上他的奔驰车去了。”

    小娟的神情更淡漠了:“看你这么喜欢,那奔驰车送你吧。”

    “哇噻,你真大方。你可不要后悔哟?”

    “又不是我的,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他再来了,连人带花都给你。不过,我事先申明,那奔驰车出了问题,二姐我可不负责。”

    “放心吧你,他要敢往下蹬我,就和他同归于尽。轰——霎时间,天崩地裂,地动山摇,粉身碎骨,真刺激,真够劲!”

    小雪噗哧笑了:“傻妹妹,你就别疯了。再疯,王思哲就肝肠寸断、苦泪千行了。”

    “老提小王干什么,太没劲了。一个小瘪三,有财力还是有魅力?快拿镜子照照你们两个老封建的嘴脸。我也不知道你们的老家在哪里,我们那儿的女孩,没有你们这些束缚,她们首先比的是谁先找上汉,然后比谁的汉多。这年月,这环境,真正经、假正经都没用。只有来钱才是正经。找个穷光蛋男人,你即使是第一夫人,也是第一穷光蛋类夫人。酸菜、豆腐,几天就成黄脸婆了,还指望什么神采奕奕、光彩照人呢?我不明白这社会上的钱、社会上的理怎么都归男人了呢?啥风光、啥便宜都叫他们占了。我真盼回到母系社会,一切由咱女人说了算,一切特权归女人。看看人家武则天,面首三千,多长咱妇女同胞的志气。哼,有朝一rì我要成了富婆,也配备他几个男秘,报复报复那些臭男人。”

    小雪摸了一把小雁的前额:“我的傻傻妹妹,清醒些吧。女人但凡吃亏,都是因为虚荣二字。小雁,你没有过去,你还很纯洁,但你千万要记着,不管到了什么时候,贞āo都是我们最宝贵的资本。而且,它还是高值易耗品,一不小心就、就……我已经没有资本了,没有资格去谈论爱情了,可是希望你能有一个好的将来。这一辈子,能找一个待我好一点的男人,管他是丑八怪还是穷光蛋,大姐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喂喂喂,打住打住。陈词滥调,陈词滥调。再跟我说这样的话,我可跟你们急。难道说男人们就可以不讲贞āo?我们不是处女,他们能成了处男?这上边,谁的屁眼也是瓦盖的,谁也不用追究谁。”

    小娟举起茶杯:“瞧你这张嘴,能不能明点?放在国外,你能当女权主义领袖了。”

    “要是咱们这儿也搞竞选,省长不敢说,这海市的市长,或许能竞选上。”

    “就凭你……”小雪和小娟一齐指着小雁乐了。

    此时大堂里人影渐稀,散发遮面的女歌手抱着吉他游来晃去,有气无力地哼着《夜来香》:月下的花儿都入梦,只有那夜来香吐露着芬芳……我爱这夜sè茫茫,也爱这夜莺歌唱,更爱那花一般的梦,拥抱着夜来香,吻着夜来香……

    小雁把嘴一撇:“破嗓子唱破歌,大概是从*山下来的溜子。”

    “不要那么刻薄好不好,她和咱们一样,出来奋斗很不容易的。”小雪这么讲,小雁呶嘴了:“我知道你大慈大悲。我这么讲讲就受不了,还能出来混?谁不知道现在的杨白劳都送喜儿进城当小姐了。比如说我。”

    小娟打趣她道:“这么说,村里还有个大hūn等你呐。”

    小雁一仰头噗哧笑了:“我倒有棵大葱。”

    她们正在说笑,旁边桌子上坐了两男一女。长着酒糟鼻子的中年男子大声吆喝服务员,要过菜谱来点酒水,瘦老头子在一旁笑眯眯地抚mo着黄发女子的小手。那女子瓜子脸,白净面皮,一双大眼眼角泄情,稍稍向前突起的金黄sè眼珠子在老头的脸上扫来扫去,就象一只波斯猫看着心爱的玩物。他们情意绵绵之时,酒水齐备,女子吩咐“酒糟鼻”道:“hūn海,给陈局长倒酒。”那hūn海立刻站起身来,捧了酒壶:“陈局长,您关照多年,我们俩口子到死也忘不了。今天请您,只是小小的一点心意。”

    陈局长脱了鞋子,臭味熏得小雁小手一股劲儿在鼻前扇着,心里直骂娘。陈局长恋恋不舍地放开晓玉,端了酒杯慢吞吞地说:“hūn海,看你这话说的,老头儿照顾后生,那是应该的。又是跳舞又是吃饭的,你们一个月能挣多少钱呀。以后不要这样了。不然,我可是啥事也不给你们办了。”

    晓玉甩了甩满头的黄发,嫣然一笑:“您当大局长的,客气客气可以。我们平民百姓一个,如果也端个老实不客气的架子,西北风也不会往我们嘴里刮。我们可记着呢,hūn海的调动、提拔,还有现在的住房,都是您的关照。今儿个hūn海先敬,我后敬。”

    陈局长搔着头发干笑了几声:“我是说了一点话,做了一点事,但hūn海的努力还是主要的。比如他们那个科的东升,论资格、论学历都比hūn海强,可就是没能力,死狗你就扶不上墙呀!hūn海,来,咱俩碰一下,以后好好干,等我退休了,我还要依靠你们哩!”

    “局长,看您说的,我也是您硬扶上去的。”主动与陈局长持在怀中的杯子碰了,就往喉咙里灌,一下呛着了,连咳几声,满口酒喷到了陈局长的衣服上。“真是啥也做不了。”晓玉瞪了hūn海一眼,赶忙掏出手帕去擦。陈局长脸上笑嘻嘻的,捏着晓玉的手,慢声细气地说:“不要紧,不打紧。我就喜欢喝酒的人。但凡喝爽酒的人,办事也爽。你说呢,晓玉?”

    晓玉白净的脸上飞过一朵红霞,边叠手帕边说道:“你说的永远正确。”

    陈局长一仰脸,又是数声干笑:“只要是人,就没有永远正确。你可不要学hūn海,光会对我说好好好,对对对。”

    晓玉一抿嘴:“打死小女子也不敢放肆,龙颜大怒可不是好玩的。”

    陈局长托着下巴,又是一笑:“我这是龙颜吗?成了龙颜,还不得把龙女们吓死。我看咱们三个里头呀,就你嘴巧。”

    “你这官嘴说句话地动山摇的,我这巧嘴只配和你喝酒。”晓玉笑盈盈的把酒杯举到了陈局长的面前。

    陈局长攥着酒杯:“几杯?”

    晓玉把手臂直直地伸到陈局长鼻子底下:“局长在上我在下,你说几下就几下。”

    “有人反复提醒我,喝酒要提防三种人:喝白脸的,吃药片的,再就是你这种梳小辫的。对付前两种还有点心得体会,对梳小辫的我就黔驴技穷。罢了,咱们先喝个好事成双。”

    hūn海听了叫声“好”,然后把服务员招过来,让给二人加酒杯。

    “我可女士优先了。”晓玉一手一杯,放在嘴两边,吱地一声响,两杯底朝天。

    “大有穆桂英之风,佩服佩服。”陈局长说完,一先一后,也把两杯酒喝了。

    hūn海趁他们喝酒,得空便去挟菜。谁料一块酱排骨尚未啃完,就挨了晓玉一指头:“也不是三年五载没吃饭,瞧你饿煞鬼的样子,快给局长倒酒。”

    “嗯海倒了酒就抓排骨,晓玉又是一指头:“好个没长眼的,我呢?”

    hūn海只好把排骨放到小碟里,āo起酒壶嘿嘿一笑:“夫人不要生气,我给您倒得满满的。”

    把这些情形看在眼里的小雁禁不住乐弯了腰。hūn海扭头恶狠狠地盯过来,小雁迅速捂住了嘴,但笑声还是断断续续地、一丝一缕地泄露了出来。

    陈局长皱了一下眉头,把酒杯一推道:“行了,人老了,就怯酒了。想当年……”

    hūn海接上了话:“想当年,两个号称酒罐子的女经理被您灌得直哼哼,爬在床底下发酒疯,说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哼哼教导。”

    晓玉将酒杯轻轻塞到陈局长的手里:“我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说一个老头儿推车上坡,上到半截,没劲了,就往下倒。一边倒一边叹气:‘唉,到底老了,想当年……’退到坡底,瞅瞅左右无人,又说‘当年也稀松!’你是不是也这样啊?”

    陈局长咝啦一笑:“往昔不可追,来rì也无多,还是你们青hūn年少令人羡慕呀!当年我就着一个苹果,能喝一瓶老白干,勇冠三军呀!这阵儿气焰无法嚣张,只能让年轻人打趣了。”

    晓玉一晃手中的杯:“那不能白打趣吧。”

    陈局长“吱”地来了个底朝天:“算彻底的回报吧?”

    “不愧是局长的水平。来,再满上。”

    “再喝可就高了。”

    “高不了。你没听说吗,不吃不喝六十三,只喝不抽七十三,只抽不喝八十三,又抽又喝九十三,吃喝piáo赌抽一百零三。因此,劝您学会的不要改,会做的继续做。”

    “你这是哪门子的理,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别的没验证,喝酒它舒筋活血锻炼胃,这你该有体会吧。”见陈局长还不举杯,晓玉便离了坐位,款款到了跟前,一按陈局长的肩头,唱起了歌词儿:“我的心在等待,永远在等待,我的心在等待、在等待……”

    陈局长的脸上绽开了笑花,说话也有些上气不接下气:“我、我,就是拿你没办法。”

    “那就趁早举白旗喝白酒呀!”

    “得得得,就当今天失足掉进酒缸了。来,咱们喝个交杯酒。”陈局长端杯站了起来,晓玉利落地把胳膊圈了过去:“交就交。”说罢二人俯身低头把杯中酒喝了。见hūn海脸上有了愠sè,陈局长放了酒杯,往身上披衣服,说明天有会要准备,得走了。hūn海拿胳膊一挡,粗声说:“不行,你不能光和老母喝,不和老公喝。咱们大老爷来上三杯。”

    陈局长拿眼来瞅晓玉,晓玉便嫌hūn海了:“什么老母老公的,放的什么狗臭屁。刚喝了一点子猪尿,脑子就笨成猪了。我们要以陈局长的健康为重。这酒就不喝了。明天的rì头儿没叫狗吃了,想喝酒以后有的是时间。”晓玉看了小雁她们一眼:“再说,这儿也不是喝酒的好场所。陈局长,改天到我家,我亲手给你炒几个菜,你们再好好喝。”

    “我很乐意欣赏你的厨艺。今天你们谁送我呀?”

    晓玉道:“hūn海有点醉,我去。”

    hūn海也站起了身:“我不醉,我也去。”

    陈局长皱了皱眉头,没吭声。晓玉把hūn海扯到一边:“我去就行了,你不醉就回家看小倩。”

    hūn海脖子上的青筋蹦了起来:“你们是不是嫌我碍事?我送到门口,不进屋还不成?”

    晓玉一拧眉毛:“你怎么就这么不明事理?!你要听话,你老婆我丢不了。要不,你先慢慢地喝,呆会儿我回来接你。”

    hūn海揉揉红鼻子,嘴巴张了两下,却没发出声来。这当儿,晓玉便搀着陈局长走了。

    “他妈的,你们、你们狗、狗男女……老子一个人喝就一个人喝。一个人喝,自在。”hūn海蹲在椅子上,举起酒壶往嘴里灌,直到嗓子眼噎满了,才重重地把壶墩在桌子上。他想醉,他想糊涂。正迷蒙间,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伸到他眼前:“先生,先生,给点吃饭的钱吧。”

    hūn海睁眼,见是个小叫花子,便伸手一推,小孩跌了个跟头:“去去去,老子吃饭还等人付钱哩!”

    小孩爬起来,眼睛仍瞅着桌上的残羹旧食,喉咙上下滚动,干咽了几口唾沫:“吃的也行。”

    hūn海端起一盘菜往桌上一倒,笑着:“这是狗吃的,不是你吃的。快给老子滚,脏了我的衣服,把你的屁股打成八瓣。”

    小孩被他凶狠的样子吓着了,身子往一边躲,正闪到小雪这儿。小雪给捏了几块点心,又塞了二十块钱。小孩流下了泪水:“姐姐,你真好!”扭头向hūn海唾了一口,一溜烟跑了。

    “他妈的鸡大腿!”hūn海恶恨恨盯了一眼小雪,然后一拍桌子,训斥服务员道:“他妈的,还叫不叫人吃饭?再有叫花子进出,我就投诉。”服务员连声道歉,hūn海才罢了。

    hūn海又喝起了闷酒,正不愉快的时候,又有人过来扳住了他的肩膀:“兄弟,鼻子都紫了,再喝就眼也红了。”

    一见此人提红鼻子,hūn海更恼了:“你个袁大头,凭你有个大头来管我呀?”袁大头是恒通公司总经理袁世祥的绰号,他的确长了一颗硕大的头颅。换个时间场合,他未必吃hūn海这一套,但眼下是有求于人,听了hūn海的咆哮,也只有一笑:“我哪敢管你,我是为领导的健康着想。酒,有的是,但喝多了,伤心伤肝的,你这么好的心肝,海市也没几付,坏了多可惜呀!”

    “你这话我怎么听怎么不顺耳。”

    “要不说忠言逆耳呐。”

    “好马使在腿上,好汉使在嘴上。你这么一张好嘴,怎么见了高克军就不灵光了呢?”

    “高、高市长给出我下了军令状,再不解决下岗工人的出路,就叫我也下岗。”

    “我说你怎么半夜三更想起我了呢,原来是市长的刀子在你这肥脖子上架着哩。我们等着瞧好吧!不过,我怀疑嗤啦一刀下去,你不一定有血。”hūn海把一支烟在桌子上磕了磕,袁大头赶紧掏出打火机给点上,“咱们是好兄弟,好兄弟就要两肋插刀,你可不能见死不救。”hūn海惬意地吸了一口,朝天吐出一串歪歪扭扭的烟圈:“算了吧,上万人的厂子开几个临街店,也能算是出路?你当高克军是个傻瓜呀?”

    “临时抱佛脚,没有办法的办法。哄一时算一时吧。唉,不景气的企业多的是,不知怎么高克军就瞄上我了。”

    “是你的工人瞄上他了。他们不去市zhèng fǔ告状,高克军能记起你这个大脑壳。”

    “说啥也晚了,不怕人倒霉,就怕碰上倒霉人。姓高的一天板着个脸,寻找我们的过错,好象国有企业不景气,全是我们造成的。”

    “不是你们造成的是谁?高克军六亲不认,才八面威风。你别当**都是**分子,都容易吃你们的糖衣炮弹!”

    “这号公仆还真少见。兄弟,陈局长呢?”

    原来是找局长的,hūn海不高兴了,朝门外一指道:“刚走,你找去好了。”

    “你指点指点,往东还是往西?”

    “他又不是我儿子,出门还告诉我往哪个王八窝里钻?”

    袁大头越听越不是味,皱了皱眉头,瞅见小雁她们,眉目又舒展了:“你不说我也知道。附近就是夜总会,你在这儿站岗放哨,陈局长老牛吃嫩草去了。是不是?”hūn海没有吭气,袁大头对自己的判断更有信心:“现在的朋友只剩下三种了,一起扛过枪的,一起piáo过娼的,一起分过赃的。行,你有这么一个经历,和局长的关系就不是铁关系,而是钢关系。不是穿一个裤管的,是套在一个钢管里的。”他喋喋不休还要往下说,hūn海早已按捺不住,腾地站起来:“钢管个屁!陈光是个大混蛋,你是个更大的混蛋!你他妈的给我滚!”

    袁大头涵养再好也受不了,一双金鱼眼顶得眼镜片子直往前蹦:“姓郭的,你只不过是一个小小的科员,跟我耍什么派?”

    hūn海扔给袁大头一支烟:“你先看看我抽的是什么牌子的香烟,然后郑重告诉你,本人明天就是主持工作的副科长了。”

    刹那间,袁大头的金鱼眼缩了回去,声音低得象蚊子似的:“真的?”

    “我还不至于为这么一个小小的进步吹牛吧。欢迎你到我们局里验证验证。”

    袁大头一打哈哈,喘着气笑起来:“我不信别人,还能不信你?郭、郭科长,那个事情我就不找混蛋陈局长,全托在你身上了。”

    “嘿嘿,人们说初级商人是鬼rì的,高级商人是rì鬼的,看来果然不差。我没有你们那么多的鬼主意,只会直截了当地告诉你,找我还真就和找局长一样。我能做了他的主,他不一定能做了我的主。最后的事情,还是要由我来做的。”

    “是呀,官场教科书上写着哩,县官不如现管。”

    “你们公司的那个报告就在我手上,我写个‘批准’,他写个‘同意’,这事儿不就完了嘛。袁总经理,你看这桌饭菜……”

    袁大头一哈腰:“我买单。”

    郭hūn海用牙签剔着牙:“离天明盖公章的时间还早呀,你得再安排点活动呀。”

    袁大头上前挽起了他:“这还用吩咐?郭科长,您下半shn下半夜的事情,我负责了。”

    hūn海迟疑了:“这、这个不大好吧。”

    “有什么不好。你们在机关,平时也没个放松的时候。局长潇洒,你们科长也该……”

    “不用说了。”hūn海朝小雁那边一呶嘴:“就那水平的,来四个。”

    “四个?”

    hūn海把声音压得低了:“多点玩有意思。再说,我不能让你在旁边站着看呀。”

    “好吧。”袁大头把西装的领带松了,脖项上松弛的肌肉淌了开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