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没有秦淮河畔的jīng致旖旎,锦江边上也有风情万种的雅致。江边青青苍然的竹柏园,如玦如带的廊桥,水木清华,月季花与白卵石修筑的小径相映成趣,各园子的低墙被金银花藤蔓蜿蜒缠绕。
这里曾出过那位玲珑剔透心的薛涛女校书。这里是大名鼎鼎的锦官城。
历经战乱,锦江边上依旧保留着当年的风貌,不知兴亡的歌女,如同不经改朝汉代,不知今夕何年。无论是战乱,或是太平,总有人愿意纵情声sè之间,在丝竹靡靡之音里,不去感慨世间盛衰荣辱,只是给那颗繁缛的心一种暂时的依托。
没有人会记起杜甫曾在附近吟过一首茅屋为秋风所破歌,落魄在这样的酒醉灯迷里,只是悄悄把自己藏起。
锦江上有不少张灯结彩的画舫,可却能见到不住地有人往回走。途人细问之下,才知道巴蜀之上最有名的醉嫣画舫,今夜又不会停泊此处了。那些公子哥们,不禁摇头叹息,仿佛没有了醉嫣画舫,这里的景致都要比往rì逊sè不少。
岷江之上,水流湍急。岷江两岸,地势险要,此地的居民都建了不少石碉楼和索桥,杜甫的好知己李白这么写道:“濯锦清江万里流,云帆龙舸下扬州。”
寻常大船,也须寻了个风平浪静的rì子才于岷江上航行。
说来也算奇怪。醉嫣画舫不喜在人多的地方停泊,除了逢年过节和预备船上物资,他们常年漂于蜀中的河流里,几rì几夜皆不靠岸。客人上船了,于画舫内醉生梦死数rì,怀抱温香软玉,待画舫下一次停泊之时,第一步跨于岸上,仍是站立不稳,身体仿佛仍身处江浪之上,心中不能自已地留恋画舫的烟波旖旎。
皎月似盘,银光洒于碧波之中,波光粼粼,如同坠落凡间的银河小径,直通天上。两岸猿声不绝,画舫在重山中的清波中缓缓而行。画舫据说是以陈友谅当年攻打朱元璋时用作水攻的战船改造而成,装饰并不及别的画舫般华丽别致,却有一种出落的大气。
船头甲板宽敞,上面搭了一个小戏台,台上正演着《西厢记》。台下可容数席,湘妃竹桌子上摆上各种jīng致的糕点蜜饯鲜果儿,坐了不少听戏之人。
台下看官们倒是心不在焉,只因有人正低声说着一件趣闻。
“辛玉池那rì就是忽立于甲板上,衣袂飘飘,神sè朗朗如rì月入怀,仿佛从天而降的仙人一般。当时水流湍急,无人看到他如何上船。”
另有身穿灰sè长袍,商贾模样之人轻声问道:“辛玉池是谁?什么来历?”
说故事的人被人打断,睨了他一眼,面露不悦之sè,旁人提醒灰袍客道:“那人如今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有所谓清商随剑,痴狂玉公子一说,许多成名的武学名家都死于他的剑下。”那灰袍客道:“原来是江湖剑客,平rì里难以接触到这些山野剑客,那倒也是值得一听的趣事。”
说故事的人早已不耐烦,紧接着道:“船工们忽地吆喝起来,依我看他们不过是乔装,其实都是一早安排在船上的会家子,一下子十来人便将辛玉池重重围住。那些人明明是要拦住他,辛玉池却只是一笑,剑却不出鞘。忽闻一阵如急雨般嘈嘈的声响,旁人只道是要下雨了,却无一滴雨水落下。再往前一看,大伙都傻了眼。片刻之间,船工们纷纷被点倒在两旁,竟似是给他让出道来。我实在看不清这姓辛的是怎么出手的。”说到此处,这人见看官们一脸惊奇,屏住呼吸。他说着也出一身冷汗,顺手拿起桌上的茶喝了一口,缓了一缓,才道:“旁人见他武功高深莫测,谁也不愿意再上前冒险。我原以为他救人要紧,会直奔船舱。可我见他满不在乎,嘴角一扬,正待转身,一身形婀娜的女子已经拦到他前面。”
众人听到这里,均想:那人武功如深不可测,怎么还有一个女子敢拦路?
又听得那人道:“那女子手上颈上戴了许多银饰,看她打扮模样应是黔贵苗人女子,我听她柔声道:‘辛公子,小女恭候多时啦,何不喝杯水酒就想走?’辛玉池笑道:‘在下另有要事,恕不奉陪了。’我听当时在场之人道来,此女子乃毒罗门朱雀柳红扇姑娘,如今是杜七爷跟前的人。”
有几个人不由地“啊”了一声,想到毒罗门的人竟曾于画舫上,心里都有些发毛。
那人接着道:“柳姑娘并不相让,谈笑之间,忽地就将袖一挥,还以为双方便打起来。可辛玉池只是轻描淡写地将手中之剑连着鞘在空中划了十下,本来他手上飞快,我是万万没本事看清他挥了几次。只是剑音簌簌,高低不一。我正觉奇怪,细细一想,他是把把宫,商,角,徵,羽这几个音挥了两回,剑声如弄弦,夹着两岸的江涛拍岸声,光听着就能让人心中一寒。”
在座之人中,许多并非江湖人士,听得有此等神奇的剑法,是以前所未闻,更是来了兴致。
那人道:“我再看到时,我见地上多了十只红得发黑的蝎子,躺在一滩紫血上,均已死了。柳红扇脸上微一蹙眉,低声道:‘辛公子,怎么一出手就把我的宝贝害死了,你可知道,要栽培它们,原是不易。’辛玉池一笑,轻道:‘既然姑娘栽培不易,又何以轻易将它们送到在下的剑下?在下素好整洁,不喜此等毒物沾到衣衫。’柳红扇面露讥sè,冷道:‘辛公子,你可把我的毒物瞧得忒小了。’”
“柳红扇整了整衣领,又道:‘就算你救得了人,我却在他们身上下了功夫,一旦毒发,没有独门解药,你以为能活命?’我一想也是,毒罗门中人哪有不用毒的道理?哪知辛玉池听了,脸上更是一副预料之中的神sè,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长的小木筒,那木筒尾缀着两个铃铛,并无什么稀奇之处,可是柳红扇见了却大惊失sè,叫道:‘你……你见过霍伊萱?’辛玉池一笑,像刚做了什么恶作剧得逞,得意道:‘既然要上船,岂有不做准备的道理?’柳姑娘忿忿道:‘那姓霍的小贱人无半点出息,竟勾结外人……’她渐渐声音低了下去。”
听到此处,有人忽问:“霍伊萱是谁?”不少人脸sè微变,又有人低声回答:“那是贵州毒罗门圣女,青龙女霍伊萱。”
那人接着道:“辛玉池道:‘在下数rì前得知霍姑娘奉师命捉拿逆徒,便去叨扰一番,若按霍姑娘所说的,在下只要用力将铃铛一拉,冲天炮一发,她便能看到信号。’他在手上比划了几下。”
“柳红扇铁青着脸,道:‘如今我尚在舟中,她又奈我如何?旁人不知道,还以为堂堂辛玉池,竟屈服于贵州毒罗门之下,听从他们的差遣。’辛玉池却浑不在意,只道:‘你是说单凭在下,就不能对你怎样了吗?’话未毕,忽地身形一闪,晃眼之间已到了柳红扇跟前,一手伸过去轻揽住她的纤腰,嘴角含笑地看着怀里的她。柳红扇想不到他还能这样,又惊又羞,杏眼圆瞪,即yù夺辛玉池手上的小木筒,刚一触到铃铛,手却在半空中僵住了。”
“原来辛玉池另一只手上用剑柄轻轻一戳,就点住了柳红扇腰间穴位。他仍不松手,笑着缓缓把脸凑近,柳红扇羞怒之下,画舫上的彩灯映着她的脸,显得愈发红润。只听见她嗔骂道:‘你快把我放开!’辛玉池并不答话,直到鼻尖都快要碰上了,他的手在柳红扇衣领子处游移摸索着,柳红扇不住地尖声骂道:‘轻薄小人!’”
“看船上众人神sè,虽有些不以为然,倒也有些期待往下会如何。柳红扇尖叫道:‘你们汉人男子不是最讲礼义廉耻么?当众欺负一个女子,岂是君子所为,不怕别人笑话吗?’辛玉池笑着将小木筒在手中晃了晃,道:‘霍姑娘可没有给在下冲天炮,这个只是在下一时好玩做出来的。不过姑娘如此喜欢,非要抢过来,我送你又如何?’见他把小木筒往柳红扇的衣领子里一塞,柳红扇才知道上当了,但一时间倒也想不出如何反驳,只是一直怒瞪着辛玉池,过得半晌才恨恨地道:‘你若是君子,就解开我的穴道,我自然会拿给你。’辛玉池哈哈大笑,说道:‘在下先是一个男人,然后才勉强称得上是一个君子,面对眼前如花似玉的姑娘,那说不定就先当一回登徒子了。再说了,能来这里的人,无非也就是寻个乐子,在下何乐而不为?这世上认定在下是小人的可多了去了。’”
“柳红扇涨红了脸,骂道:‘你无耻!’辛玉池恍若未闻,兀自将手伸进她领口深处,摸了几下,才掏出一个小瓷瓶,脸上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辛玉池松了手,打开小瓷瓶闻了一下,问道:‘我看姑娘之前说话时,手总是不住地整衣领,这里有雪莲的味道,是解药吗?’”
柳红扇怒极反笑道:‘你认为我会告诉你?’辛玉池也一笑,装着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情,说道:‘那也不难,如今你穴道被点,在下若不知道哪种是解药,只好从你身上别处搜了。搜到的药都先喂你吃上一颗,我看你若完好无缺,就算不是解药,大抵也不会有什么坏处。若是毒药,你也不好受。’”
“柳红扇有些气急败坏,见她紧闭双目,终于还是还是轻叹一声,看样子是无计可施了。她说道:‘我今rì也算认了栽,你手上的药,要将药丸磨成粉状,配以我头上紫缀檀木发簪,放进一碗温水里,用发簪搅拌后服用。’辛玉池将信将疑地将柳红扇的发簪取下,船此时摇摇晃晃,山里的月光忽明忽暗地映照着辛玉池那张冷笑的脸,他眼神逼视着柳红扇。柳红扇瞪着他,悻悻道:‘我只保证如此吃下去无碍。’”
“辛玉池笑着,‘在下谢过姑娘的解药。最好是药到病除,在下也就不必再叨扰姑娘。’这话听着有些一语双关。柳红扇‘哼’的一声,道:‘辛公子,江湖之大,后会有期,你可要好自为之。’
“辛玉池闻言,仍只是淡淡一笑,一副漫不经心的神sè,说道:‘穴道过一阵就会自行解开,如果别人尝试解穴,那是白费心思,还可能会连累姑娘落下伤病。姑娘好自为之,在下先告辞。’”
“他转过身,如同来时一样,轻飘跃上船头,回望之际,柳红扇正定定地看着他,那眼神里好像有些说不出的深意。不多时,从后舱传出一阵吆喝声:‘那几个和尚不见了,快搜!’”
故事听到此处,有人还是忍不住问道:“当时他人在船上,江流湍急,离岸上起码有数十丈吧,他究竟是如何离开的?”
说故事的人一摇头,道:“当时我并没有看清楚,只看到他踏浪而去的身姿。”
有人又问道:“虽然我不信辛玉池如此神通广大,能踏浪而去,但他武功诡异,那也罢了。那些和尚,却又是怎么被他救走的?他不是完全没与接近船舱吗?和尚总不能也是踏浪而去吧?”
说故事的人再摇头:“此处关节,我也没想明白。”
问的人忽然冷哼一声,道:“既然什么也没看明白,没想明白,说了不就等于放了个屁?”
说故事的人yīn沉着脸,道:“我可没有逼着你听。”
问的人显然有些微醺,他怒道:“你说得这么大声,老子明明在看戏台上的角儿,被你吵得不听都不行。”
说故事的人叫嚣道:“怎么?是要比划一场不成?”两人你一言我一句互相顶撞,双方都蠢蠢yù动,周围的人不住地相劝。旁人越是劝,那二人就越觉得浑身是劲,一时船头甲板上热闹起来。
有人大声叫道:“看,这是如意门的如意拳十八式!”“这边是邙山派的连珠拳!”一时间,吆喝声喝彩声此起彼伏。
有些商贾们不喜这些江湖上拳脚相向的热闹,也就各自回到船舱。
其实细看画舫船舱左右,皆垂竹帘,分别建成三座dú lì的两层小楼阁。前面的楼阁较为宽敞,四周悬着彩灯,朱漆金柱,是巨绅商贾设宴的地方,容得下十数席。中后的楼阁均为房舱,縠帷绣毯,红烛摇曳,不时传来莺啼燕语,娇笑声不绝耳;也有细致装扮的女子倚着窗台,挽着发髻,不时挥动长袖广裾,对自己心仪的男子招手。
再前一些,就靠近中舱,画舫上以中舱内的厢房卧室最为风雅。
这里住着锦官城最有名气的姑娘,这几位姑娘相貌才气都是极佳,并不是有钱就能够让这些姑娘赏一个照面。除非有极为显赫的出身,又或是极其过人的本领,不然,人们也只能望而却之。对了,你只能远远的看着,还没办法接近,因为你要走近中舱的厢房楼阁,须得有醉嫣画舫给你的“令牌”,不然还没能靠近这些厢房,就已经被人拦开,然后待船靠岸时,就会把你“请”下去,rì后也不用指望再回到船上了。据说这些头牌的姑娘们平rì里过得如富庶人家的闺阁女子般,很少出面,因此中舱比起前舱要安静多了。
二楼拐角处的厢房里,传来一阵悠转的琴声,又有人唱道:
“采采卷耳,不盈顷筐。
嗟我怀人,寘彼周行。
陟彼崔嵬,我马虺隤。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
陟彼高冈,我马玄黄。
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陟彼砠矣,我马瘏矣。
我仆痡矣,云何吁矣!“
厢房之内不甚宽敞,内室与小厅只以一架四扇蜀绣屏风相隔。厢房内笼着一股栀子花的熏香。小厅摆着一张檀木的雕花桌子,排着一套古雅的紫砂茶具。小厅另一头放一张湖水绿sè绒绣贵妃榻,榻旁案几上放着一把桃木瑶琴,木纹历久而颜sè斑斓,显是年代已久。
一位女子正抚琴吟唱。这女子年约二九,淡扫蛾眉,身着淡紫轻纱,雪青sè齐胸百褶长裙,挽了一支翠玉簪子,发髻上插上一枝粉sè紫薇花,唱到动情处,眸含hūn水,顾盼生娇。
那女子弹了几个短音,朱唇轻启,唱的正是诗经中的《卷耳》。说的是一妇人思念自己的丈夫,想着自己的夫君此刻正翻越山岗。可是山路险阻,马儿病了,仆人也累了,夫君正借酒消愁,只想大醉一场,但愿不再念想。
她唱得婉转动听,丝丝入扣,将离愁别绪唱得淋漓尽致,令人不知不觉沉浸在感伤里。
一男子坐在她身旁,身形颀长,套着一件黑sè披风,里面穿着褐sè长衫,腰间系着黛青sè腰带,手里握着一个青瓷小杯。他头戴竹斗笠,脸被墨绿sè垂面纱遮住,看不出他的神情,只是唱到动情之处,他的身子一僵,拳头紧握,面纱后面传来一声细不可闻的轻叹。
那女子歌声骤然停下,也没有看向他,只是抿嘴笑道:“好端端的叹什么气?”
面纱后面的声音低沉道:“听怀雪姑娘唱这调子,故人,往事的画面历历在目,唱得真好,真好。”说话之声越来越低,似是忆起了什么。
这个名字唤作怀雪的女子心中一黯,沉默半晌,才道:“奴家不过胡乱唱一些,公子见笑了。”她走到公子跟前给他倒满了酒,又道:“奴家人微言轻,未必能分担公子心中半分的苦。不过奴家以此酒敬公子,心意都在此了。”她指了指杯中之酒,朝他笑了笑。
那公子微一颔首,道:不出喜怒,只见他轻轻摘下斗笠,一饮而尽。
怀雪心中一颤。
不是第一次看到这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了。这人眉目清韶,风神秀逸,眼神里带着一股倨傲,斜飞入鬓的剑眉,长发任由其散着,轮廓分明的脸上是遗世dú lì的笑意,却掩饰不了他双眸深处的疲惫。他左额上方有一处如梅花瓣般散开的伤疤,每次说起时,总是漫不经心地带过,只是在他坚定而凛然的眼神里,这里面的故事,怕是至死他都不会轻易说出半句。
怀雪忽然凑到他耳边,小心翼翼道:“公子今晚可要留宿?”她凝视着他,要仔细看清楚他的神sè。
她的吐息撩拨着耳根,他心中一荡,笑眯眯地看着她,“今晚画舫不靠岸,我只能唐突佳人了。”
怀雪一怔,脸颊绯红,带着讶异之sè,道:“那奴家去吩咐仆妇们准备。若奴家有服侍不周的地方,请公子千万不要见怪才是。”言语之间,却想掩饰自己心里的一丝不安。
那公子眨了眨眼。眼角眉梢里都是笑意,道:“若要准备的话,叫仆妇们准备多一套被子垫子吧,我今晚睡在这贵妃榻上,这比我睡过的地方可都舒服多了。”
怀雪一下子便反应过来,知道他在戏弄自己,妙目一转,嗔笑道:“公子以为在这里多要一套被子垫子可是容易的?来这里要留宿的男子,可都是与我们这些女子共寝的,若分开睡了,只怕是前所未闻的怪事,仆妇们听到了,私底下都不知要有多少闲言碎语呢。”
那位公子一笑,略带歉意道:“既然如此,我今晚和衣在这榻上打个盹儿便是,姑娘不必āo心了。”
怀雪摇了摇头,却是坚决不同意,“公子究竟有多少天没好好睡过一觉了?每次见你,总是越发的清瘦,今rì你须得在我这里安心睡上几个时辰,才不枉我的一片心意。”话刚说完,她轻轻转过身去,只是想掩饰自己的方才一番羞窘。
他只觉得有一股淡淡的暖意涌上心头。眼前有些恍惚,好像回到多年前,还是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个很模糊的声音,只记得自己唤他姐姐,也是这样的语气对自己道:“好兄弟,这是你最爱吃的蒸花卷,快趁热吃,才不白费了我一番心思。”当下顺着道:“好好好,我便在此好好睡上一觉,只怕会连累到你。”
怀雪啐他一口,脸上不以为然道:“好端端地睡觉,又怎么会连累到我呢?怕是醉了又要说胡话,净是打趣我。”边说着却又要给他再斟酒。
那公子却正sè道:“姑娘虽然身在烟花之地,可是心思剔透,在下诚心相交,一直待你如知己,从没有看轻你。如今我的境况,你也是知道的,若不是情非得已,我真的不愿意你卷入我们这些是非之中。”他微一蹙眉,眼里的厌倦散不去。
怀雪嫣然一笑,道:“‘知己’二字是何等珍贵。这是奴家的福分,奴家此生无憾。公子既当奴家是知己,那自然是甘苦与共。再说了,就算没有公子的事,难道我便只是身处于清静之地,两袖清风,毫无牵挂么?烟花之地,是非之所,奴家又何曾觉得自己能置身世外?求的只是这俗世里自己的一点心意罢了。”
她因家道中落,被迫委身于青楼,数年以来,作为醉嫣画舫的头牌之一,听过无数的虚情假意。这些地方,最容得下人的虚浮,最能藏污纳垢,甚至把这些污垢点缀得华丽斑斓,让人一时不觉便留恋其中,直到迷失。
此处最容不下的,是人的真心。多少前车之鉴,多少才华和容姿皆是无双的女子的真心,只换来岁月的无声飞逝?
这些年,她都看得很明白,只有这个人,这个初次见面就让人感到他有一种要和老天干一场的气魄。初次见他时,他便是一副坦然处之的模样。当时她心里就想:若不是与他诚心相交,rì后心里定会感到羞愧不已。
他从来没有把自己看作消遣,他视每一个真心待他,相信他的人为知己,也坦然对待他的知己。与风月无关,仿佛在他眼里,就算自己是个青楼女子,也理当如此。
却见他神sè感慨万千,叹道:“在下何德何能,能有如此体己的朋友?姑娘方才的那番话,真可以媲美女中丈夫,就连在下都未必能有如此心境。”
怀雪抿嘴笑道:“公子又说笑了,你若是要睡,我便吩咐她们打一盆水来,顺便给你弄些吃的。这画舫顺流而下,江风唱晚,夜里还是很惬意的。你先在这里歇一会,我去去就来。”话毕,她向他挤了个眼sè,便转身走向门外。
他横竖无事,也就随手翻了翻起放在案几的书卷,一本《朱子集》。当今皇帝在重设科举时,以朱熹等传注为宗,科举均以《四书集注》之内容出题。朝廷极其推崇朱理学,是以科举为百姓出仕近乎唯一的出路,于是秀才考生都将《四书集注》背得滚瓜烂熟,朱熹的诗词也在民间传阅极广。
他翻到《鹧鸪天》时,一字一句映入眼帘:“已分江湖寄此生。长蓑短笠任yīn晴。鸣桡细雨沧洲远,系舸斜阳画阁明。奇绝处,未忘情。几时还得去寻盟。江妃定许捐双佩,渔父何劳笑独醒。”嘴角不禁渗出一丝苦笑。自己虽不喜朱子,这几句话倒也或多或少道出他如今的境况。“奇绝处,未忘情。”
他反复念着这一句,一时怔怔地想出了神。
忽然,这人脸sè一凛,如同寒霜忽至。他凝神听着外面的动静,表情渐渐缓了下来。心中暗想:“怀雪果真是知己。”
厢房的门被打开,他已是一副漫不经心地神态,不动声sè地继续翻着书。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