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惊竹(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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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悠扬的笛声骤然停歇,浓雾中似有人正往这边走来,人影摇曳,隐约看得见是一少女,身穿素白对襟长衫,听得她淡淡答道:“贵州毒罗门百蛇阵,也总算是长见识了。”

    待她渐渐走近,却是一张有如拨开云雾般清秀的面孔。其实她看上去不过十四五岁上下,一瀑青丝披下,身着雪丝襦裙,更映衬她的脸sè苍白,她眉目间尽是清冷淡漠之sè,仿佛对一切都显得漠不关心。

    小破见那少女神sè淡泊,步履轻盈,宛如深山中的白衣仙子,不知何故,心中竟生出似曾相识的感觉,又似是熟悉的亲切感。恍惚间,以为是自己的姐姐。他揉了揉眼睛,猛的摇了摇头,心想:“不会的,我哪里还有什么亲人呢。”

    听得那持剑少年大喜叫道:“子规!子规!”聂云凝眼里满含歉意道:“本来不该让妹妹抛头露面的。”

    子规却不回话,她只盯着柳红扇片刻,淡淡问道:“你是毒罗门谷娅萝的传人?你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哪一位?”一瞥柳红扇的衣裙和银饰,又道:“应该是朱雀柳姑娘了。”

    柳红扇和杜晓风听子规轻描淡写地直呼谷娅萝之名,均是一惊。

    要知道,绝大多数江湖中人闻苗疆毒后谷娅萝之名都是惊惧万分,仿佛一提起这个名字就已经会剧毒缠身。柳红扇师承毒罗门多年,也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直呼其师之名。想起在师门时的严酷与惨烈,她强镇心神,点头道:“小姑娘倒是挺有见识,还能破了我的百蛇阵。”

    子规淡淡一笑,指了指地上,“看来谷娅萝教出来的徒弟也不怎么样。方才百蛇阵比书上的看起来要简单得多了。”

    柳红扇愠道:“你方才也不过是侥幸,小小年纪出口狂言,你们汉人难道不是有句话叫‘祸从口出’?”

    子规听后也不生气,她理了一下鬓角发梢,淡淡道:“百鸟朝凰音是百蛇阵的克星,此处自不必说。只是方才的笛声中,凰犹未出,蛇却已经惊退。你可知是为什么?”

    她见柳红扇脸上一时错愕,又道:“你可知蜀中的气候和黔贵的气候不尽相同?橘生南为橘,生北则为枳,蛇也是同样的道理,气候不同,习xìng也不尽相同,就连当天是yīn是晴,都有影响,下百蛇阵须掌握天时地利,才能发挥其作用。”

    柳红扇脸上一红,她是在说自己本事不够,没有发挥百蛇阵应有的威力。她心中不忿,可心知子规说得不无道理,师父也曾略略提及,只是今rì一时情急,却不想在这山林之间,竟有人识得破解之法。她不由地再次打量眼前这个瘦瘦小小的姑娘,问道:“看你年纪不大,见识可不浅,听方才那小和尚说,你医术了得,可是拜在哪位名医门下?”

    子规淡然道:“行医之人,大多都不在乎那个虚名,说来你也不认识。”她心中似是想起了什么,顿了顿又道:“数rì前,磐石村里的井水被人投毒,村民们都吐泻三rì不止,指甲发黑,头发渐稀,此事可与你有关?”

    柳红扇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脸sè突然发白,声音微颤道:“你说的磐石村,离,离此处可近?”子规道:“不远。从此一直往西南方向走,数个时辰可到。”

    柳红扇“啊!”的惊呼一声,杜晓风忙问:“红妹,你怎么了?”柳红扇定了定神,眼里露出悻悻之sè,道:“没想到竟来得这么快。他们究竟是穷追不舍,也罢了,如今就算碰上,谁倒霉也不一定呢。”

    子规眼里似笑非笑,似是带着几分怜悯,摇头道:“这也是说不准的事。”她叹了一口气,缓缓道:“姑娘自逃脱毒罗门后,仗着令师从不踏出毒罗门半步,如今又从了hūn敷茶庄七月堂堂主杜晓风,一直有恃无恐。”柳红扇“哼”的一声,算是回话。

    子规打量她的脸sè,话锋一转,道:“柳姑娘,你虽然有些小聪明,可是你也未免忒小看令师的心思了。”

    说罢,她骤然出手,手中银针激shè,一根银针刺中柳红扇颈下的天突穴,柳红扇大骇之下,试着使劲挣脱聂云凝,隐隐觉得自己的腹中疼痛,行血不顺。

    子规淡然道:“你是否觉得胸下鸠尾穴隐隐作痛,如被虫子叮了一般?”柳红扇又“哼”了一声,侧过头去。子规又道:“你最近月事来时,是否总觉得咽干舌燥,胸郁气闷?是否感到夜虚盗汗,噩梦连连?最近是否大有食yù不振之感?食指和拇指之间,是否偶有如针扎般刺痛?”

    柳红扇越听越是心惊,手心冒着冷汗,不由地点了点头。

    子规轻叹道:“柳姑娘,你可知谷娅萝当年行走江湖之时,是凭的什么让江湖中人为她卖命的?”她从袖中掏出一片金丝纸,在手上晃了晃,又道:“这是令师当年立下的誓词,今生今世绝不离开毒罗门半步。当年令师创下毒罗门,把江湖弄得天翻地覆,是凭的什么?”

    柳红扇片刻便认出了那是师父的字迹,脸sè忽变,失声道:“难道……难道师父她老人家竟在我身上种了相思摧心豆?”她恍惚地摇了摇头,道:“不可能,师父她,她并不知道我要私奔的事情,你骗我!”

    子规道:“你也是使毒的行家,是真是假,你自己心中清楚得很。依你的状况,不出数月,此豆在你体内发芽,蚕食五脏六腑,以致衰竭致死。”

    柳红扇又何尝不知?只听她叹道:“在我私自逃离毒罗门之前,因为怕人生疑,我都会对rì常多加注意,以免被人看了出来,师父偏心,圣女之位传给了姓霍的小贱人,百药阁也归她管,在立她为圣女后,还怕我rì后加害于她,对我下此重手……”

    她脑海里掠过无数往事,忽然心中一动,叫道:“不对不对,如今百药阁是那小贱人掌管的,加害于我的,恐怕是那小贱人!磐石村一案,是她与门人互传消息的暗号,错不了,一定是那小贱人,不知她此刻又在师父面前妖言惑众些什么。”

    话到此处,柳红扇咬着唇,又似是想起什么,“小丫头,你怎么会有我师父的誓词在手?”

    子规微一蹙眉,道:“这是上一代人的恩恩怨怨。”她将脸侧过去,显是不愿多提及。

    柳红扇见她如此,倒是猜出了几分,于是问道:“你可有解开相思摧心豆的法子?”

    子规双唇一抿,淡淡道:“相思摧心,魔由心种,本来就是人世的业障。以姑娘的慧根,每rì念经修行,戒嗔戒痴,就可以把心中的孽根消除,豆不生根,便不会发芽。十年之内,必定不会有xìng命之虞。”

    柳红扇冷冷道:“小丫头,你毋须和我说这种装神骗鬼的话,师父在自立门户之前,曾师承水云族荆萍。师父对自己从不踏出毒罗门的原因多年来都缄默其口,可是江湖中却传说是因为荆萍将师父制服,逼她立下重誓。你能有师父的誓词在手,想必你是荆萍的传人,我说得对吗?”

    子规一笑,不予置否,“这位柳姐姐心思可真不小。我虽非荆前辈的嫡系传人,不过相思摧心豆和水云族的确有些渊源。荆前辈的确有留下扼制这妖物的法子,告诉你亦无妨。”她看了看聂云凝等人,又道:“但人,让我带走。”

    柳红扇讥笑道:“没想到你年纪轻轻,也想碰这烫手山芋,看你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又何必揽了这桩事?救了这么个人,于你又有什么好处?”

    子规眉一挑,她看了看杜晓风,轻叹了一口气,“柳姑娘才是,为了情郎,不惜私逃师门,犯险设计,你在聂姑娘身上下的功夫,如今该发作了,自己也未必能好过到哪里去吧。”

    话毕,只听见“哐当”一声,聂云凝短剑落地,她全身软瘫,坐倒地上,而柳红扇脸sè也变得极为难看,一阵发紫一阵发黑,她低声道:“等你真的爱了爱了一个人,你……你就会……知道的。”

    杜晓风见状大喊道:“红妹,红妹!”他急冲到柳红扇跟前,只见她有气无力地倒在聂云凝身旁,脸上冒着豆大的冷汗,急促地喘着气。杜晓风刚冲到她跟前,忽想起她如今身中剧毒,不知道碰到自己是否也会遭殃,躇着竟是不能往前一步。只是口中急喊:“红妹,你怎么了?”他又冲子规喊道:“你赶紧想办法救她啊。”可是脚步却不由往开挪了一些。

    子规双眉一蹙,心生一丝厌恶,杜晓风如此贪生怕死,全无气概,心中暗想:这个男人,又如何及得上那位的一丝半毫?

    她当下也不作多想,快步走到柳红扇跟前,轻道:“这是摄雾散,只须以肌肤触碰,方才你被云凝姐姐挟持之际,故意引她的匕首割破颈上的项链的珠子,摄雾散的粉末漏出来,她是中了毒,可是你也不能幸免。”她瞥了杜晓风一眼,又道:“这样的男人,又有哪里好?”她虽不明白情爱之事,心中对柳红扇却有了几分怜惜之意。

    子规从怀里搜寻一阵,把一个小瓷瓶掏了出来,倒出一颗药丸,放到柳红扇嘴边,道:“服下吧。”

    杜晓风喝道:“这是什么药丸?”子规不并不理他,柳红扇却不服下,强笑道:“这是水云族的九转蓬壶玉露丹?小丫头,其实你心地极好,先,先救你的敌,敌人。只,只是,心地好是不行的。”

    子规感到后面有一股劲风,听见身后少年惊呼:“子规小心!”还没来得及反应,杜晓风折扇劈落。正觉无幸,一团黑影一闪,子规眼前一晃,被人用力推倒在地。

    却见杜晓风的折扇打在小破右肩之上,小破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滚了一下,顺势抱住了杜晓风的小腿。

    这一下,大大的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

    柳红扇颤声道:“贼小子……你……”她顿时气得毒xìng发作,晕了过去。

    杜晓风心知肚明,毒后悉心栽培的弟子,行事讲究睚眦必报,若没有相等甚至是更大的回报,她绝不至于出此险招。柳红扇明知眼前的小丫头本事虽大,可是心慈。这次赌的,便是杜晓风与自己心意相通。

    只是谁都没有料到,这个在半路上收留的小子,竟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小丫头挡了一记。

    阿犬更是看得目瞪口呆,他认识小破已久,一向只会欺凌自己的徐小破,今rì竟为了毫不相识的人而舍身救人?

    不等阿犬想明白,少年的剑已然架在杜晓风的颈上,冷笑道:“像你这种趁人之虚的小人,今rì是想喂剑吧。”

    杜晓风怒道:“你以为你能……”却见自己一束头发被割了下来,心中才开始慌了,只听得那少年又道:“你再敢动,你这颗脑袋可要成了这把剑的下酒菜了。”

    杜晓风道:“臭……臭小子,我……你以为得罪了hūn敷茶……庄,你能活得了吗?”竟无法控制声音里的颤抖。

    那少年咧嘴一笑,“我自会使剑,已知剑必伤人,与人结仇是在所难免,也许有卖盐的,卖猪肉的,卖鱼的,卖布的,加一个卖茶的也不碍事。”他手起刀落,又削去杜晓风耳鬓的头发,冷道:“你别想再打什么坏主意,不然我削去的就不是头发了。”

    子规却忙查看小破的情形,只见他右肩红肿,杜晓风那一击甚是凌厉,如此看来极可能伤到筋骨。她眼里露出一丝关切之sè,小破却低声道:“不用管我,先救他们!”

    子规点点头,她先打量一下各人中毒的情况,然后从怀里掏出一小包物事,打开来却是一排粗细不一的银针。她抬起柳红扇的右手仔细端详了一番,凑近柳红扇的身子,从上到下嗅了一遍。

    子规嗅到衣袖处便停住,用方才的银针挑破柳红扇衣袖内侧的一处夹层,只见黄sè粉末落于手心。

    她向小和尚要了一个水囊,把这些粉末都放进水中并摇了摇。待把粉末摇至均匀后,她走至凌景旁,将他全身上下都浇了个遍,再喂他服了一颗药丸。子规再从柳红扇身上掏出一方手帕,撕成两半,她用手接着撒出来的粉末,用银针挑了些粉末,刺进凌泰头上的几处大穴。不多时,二人神智清醒,均想:“总算是活过来了。”

    杜晓风见她解毒手法如此巧妙,心想:“这丫头的本领不小,红妹下毒的本事,竟被这丫头一一看穿。看来这丫头本领还在红妹之上,怎的没听别人提起?方才听红妹提到水云族,这丫头莫非与水云族有甚么关联?”

    心中正想着,子规已然走到杜晓风跟前,忽地手一挥,以银针刺中杜晓风身上几处大穴,淡淡道:“三个时辰后,柳姑娘身上的毒就会解开,到时她自然会替你除针解穴。到那时天还未全黑,你们之后离开林子,野兽还不至于找上你们。当无大碍。”

    她本想转过身去,想了一想,还是接着道:“若你自己试着冲破穴道,导致经脉混乱,rì后武功全失,那也由你。”

    杜晓风咬牙切齿地瞪着她,道:“hūn敷茶庄定然不会放过你们。”

    子规仍是一笑,淡然得仿佛这世上无一事能激起她心中的涟漪。

    “小女子是山中简陋之人,不想过问江湖之事。不过小女子有一言奉劝杜七爷,一个人无论背后靠山有多大,xìng命终究只与自身有关,若方才的银针刺的是生死大穴,阁下就算是当今天子,也难逃一命呜呼。”杜晓风脸sè一阵发白,知她说的确是实情。

    子规又道:“若阁下执意如此,小女子也并非不能奉陪,且看是阁下身后能人神通广大,还是阁下命该如此。”她年纪虽小,说起这番话来,却使人心中一凛。

    说罢,子规把从柳红扇身上搜来的解药分别再给聂云凝和小和尚服了。不一会儿,聂云凝幽幽转醒,子规正端详着她的脸sè,道:“我们赶紧走吧。”聂云凝点了点头,缓缓地站了起来。她看了看躺在地上的柳红扇和站着不动地杜晓风,又看了看躺在板车上的凌景凌泰二人,他二人虽然已清醒,却对自己毫无善意,一脸冷漠。聂云凝一时无语,话不知从何说起。

    持剑少年一脸不耐烦,对凌景,凌泰二人道:“你们还不赶快走!”凌景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一眼,缓缓坐起,扶起凌泰而去。

    子规却走向小破,俯下身把他扶起来,道:“这位小兄弟,你我素昧平生,但你却愿意为我捱下这一拳,我实是没想到。”小破咧嘴一笑,道:“看到姑娘要遭人暗算,还来不及想,就已经是这副模样了。”他yù动一下身子,右肩传来一阵剧痛,他不由地“哇”了一声。

    子规淡淡一笑,将一个jīng致的青花瓷小瓶放进小破手中,道:“这是金创药,你把药丸嚼烂涂在伤口处敷一下,多少会有些用处,只是我这里也没剩几颗,如果你每一次都这么冲动,就算是起死回生的仙丹也就不了你。”

    小破把满不在乎道:“起死回生有什么好的,若能活得心里痛快,就算要死了也是痛快的。”

    子规出奇地看着小破,像被触动了什么。只是神情一闪而逝,她只是嫣然一笑,转过头,和聂云凝等人快步走到竹林深处。

    小破恍然觉得,子规身姿轻巧,走路时如同摇曳风中的茶花。

    一直在一旁沉默不语的阿犬忽然问道:“那我们现在怎么办?”

    小破正想开口,忽觉得有水珠落在鼻尖上,他再抬头看天,天空终于“哗”地下起倾盆大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