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那笑笑生的《山河将军传》,全不过四十万字,在谢家书局分为上下两册发行,每册标价上了二两银子,时人依然争相购买。夕哥儿的这些手稿,说的虽然是西东两魏间故事,可行之jīng彩程度,绝非笑笑生可比拟,若真能印刷成书,这其中是大大的有利可图。
他掂量掂量书包,里面的那些书稿在他眼里可不仅仅是一个jīng彩的故事,瞬间已蜕变成了一大堆白花花的银子。
他跟着下车,眼露奇光,望着陈夕,仿佛在看一只会生金蛋的大头鹅,说道:“夕哥儿,这事儿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可得干他一票大的!”
陈夕心中也微微激动,笑道:“说啥呢,又不是土匪,甚么干一票的……”顿了一会,又道:“六子,我问你,这若要编册出书,有什么具体流程和需要注意的事项没?需不需要到相关衙门通过甚么审核?你……在这方面有没有甚么渠道?”他已知徐远山出自商贾世家,家中既有书局,岂有不开印刷坊之理?这最后一句,故意将“你”后的“家”字去掉,便有些故作懵懂、请君开口之意。
徐远山不疑有他,搓了搓手,道:“我家便有印刷坊,要编册出书也不是甚么难事。到时候给官家说一声,登个记,刊行前衙门自会派几个书办来审查一番,你这书又非甚么史书正传,写得也是前朝传奇,还能出甚么大问题不成?到时候最多走个过场而已。”
陈夕心想也是,只不过是本通俗的武侠小说而已,其中又没甚么敏感内容,应该不会像《水浒传》、《金瓶梅》那般被当权者扣上“诲盗”“诲yín”的帽子,列为**百般打压。何况《shè雕》此书,强调的是“侠之大者,为国为民”,其中也包含了一些儒家正统思想,可谓“儒侠”。披上这层外衣,也算是含有一定的“主旋律”,有积极向上的正面意义。而且据他观察,新朝风气颇为开放,不比满清爱搞*,动不动就抄家灭族,自己又怎么会轻易触了霉头。
于是笑道:“那自然再好不过。只是你前些rì子跟我说的合约什么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要是与你家签了合同,rì后有了银子进账,这利润该如何分成,咱哥俩是你七我三呢,还是五五对半?”
牵涉到生意,徐远山脑子便灵光起来,道:“按照行规,这合约得具体来谈,书不相同,这分成的方式自然也会变化。夕哥儿你放心,你这小说写得这般jīng彩,凭咱们这关系,还能亏待你不成?自是按最好的来。不过……现在还有一些小问题。”
陈夕最怕听到“不过”这类转折词,忙问道:“甚么小问题?”
徐远山道:“还是刚才跟你说的那事儿,字太潦草……这么跟你说罢,我家中书局这类铺面生意,大多都是我二哥在一手āo持,我把这书说得再好,这稿子总是得过他的眼。你这字儿,我怕他看不下去,那不是可惜之极?最好还是用小楷,再工整的誊写一遍为妙。”徐远山在家中虽是六少爷,颇有地位,可毕竟年纪还小,这生意钱财之事,暂时还轮不到他拍板决策。
陈夕笑道:“没办法,我这字如何练习,总是写不端正,就这水平了。方才不是说过了么,找几个字写得好的……”说到这儿,忽地一怔,心想:“若是所找非人,故意把剧情给泄露出去了咋办?若是在未刊行之前被有心人士剽窃了去,改头换面抢先上市,那我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凭白为人作嫁了么?”他看多了一些yīn谋诡计一环套一环的小说,受其影响,有时候明明一些极简单的事儿,偏偏易将其想得复杂化。脑中思虑一阵,越想越觉得这般行事不保险,忙把心中忧虑对徐远山说了。
徐远山被他一唬,智商降低,也觉托人抄书有风险,毕竟其中利润非小,谁知道自己府上的那些秉笔下人中,有没有见利忘义、吃里扒外之徒。府中之人不堪用,去请外人帮忙那就更不可靠,心中一时没了主意,道:“要不,跟先生说罢,咱龚先生那可是写得一手好字,远近闻名……”
话未说完,便见陈夕用一种看白痴的目光注视着他,知道话里出了问题,声音自动低了下去。
陈夕长叹口气,道:“你昨夜睡眠不足,现在反应迟钝,说话不经大脑,我不怪你。”这重新誊写确实让他有些为难。自己来此时rì方短,人际关系有限,信任的几人当中,细柳是不识字的,徐远山那手好字,与自己也是在伯仲之间,只有范裕隆和许川二人还算拿得出手,也不知他们有没有工夫干这体力活。
他站在门口与徐远山商量一阵,决定待会中午时再与大伙儿商议如何行事,出书这事也勿需刻意保密,迟早会曝光,自身低调些便是。这时同学们陆续有来,不断跟他们打着招呼,二人方才停止交谈,随众进得门去。
陈夕人逢喜事jīng神爽,眼见赚钱改善生活有望,只觉得今rì看谁都顺眼无比,龚先生的授课内容似乎也比平常更加引人入胜。不过徐远山却恰好相反,顶着熊猫眼,瞌睡虫乱飞,后来索xìng来个破罐子破摔,几度梦里寻他去,千吼百叫不复醒。龚先生一生气,直接打发他到外面罚站去了。
午时放学,陈夕叫住范许二人,直言有要事相商,一众人虽均是半大孩儿,却早已继承了国人的优良传统,爱在酒桌上谈正事,四人勾肩搭背,浩浩荡荡杀向龙门镇的那座长期光顾的“御用”酒肆。
楼中依旧人多,可二楼却很清净。小二引几人进得雅间,几人落座,待小二退去,徐远山将陈夕写书之事和盘托出,毫不隐瞒,又说了几句夕哥儿担忧书稿泄露之事,请二人帮忙。
范裕隆许川对望一眼,许川道:“夕哥儿,你这事是不是有些多虑了,话说大白天的,哪来那么多yīn谋诡计?就说上次王旭舟那档子事,你们都怕他玩yīn的报复,结果呢?过了这许多天,也没见有啥事。”
范裕隆道:“我却觉得夕哥儿担心的有些道理,小心无大错么。也不是甚么难办之事,我反正是被罚抄书罚惯了,这抄故事总不比抄那些明经枯燥。我那书僮也是个嘴严实的人,字写得还算可观,也可以拉来一用。这样罢,竹竿,我与你把这桩事给分了,我六你四,怎样?”
许川见范裕隆如是说,便点头同意,口中说道:“若要抄得工整,每rì里便写不得多少,光这些字抄下来,怕是要花上一段时间了。夕哥儿,这以后的书稿,也要我们抄么?”
徐远山笑道:“那倒不必了,只要让我二哥知道这书好看,rì后便没你们啥事了,只待夕哥儿赚了银子,请大家吃吃喝喝便是。”
许川也笑道:“吃吃喝喝那是跑不了,就是不知还要不要去惜雨舫听曲儿?”
陈夕笑骂道:“你这小子,是嫌上次不够刺激还是怎的?嫌自己水xìng好,想再下湖玩玩?”
许川嘿嘿一笑,范裕隆向徐远山要来稿子,翻上几页,道:“夕哥儿,这便是你写的那yù揭露世间一些不平之事的章么,怎么我看这上面好像写得不是本朝之事?”
陈夕不想他居然还记得,有些头大,道:“这个……你不懂,这个揭露弊端也得讲究手法嘛,要迂回,不必太过对号入座,太直白了容易出问题。那《金瓶梅》不也是假借前朝之名,实写今朝世情百态?都跟你说过了,看书不能光看表面,要深入研究嘛。”
范裕隆“哦”了一声,将稿件还给徐远山,便不再言语。那《金瓶梅》到底是何书籍,他是闻所未闻,但依照夕哥儿的一贯解释,这多半又是海外某国“隐没不闻于世”的名著。
饭菜齐至,陈夕道了声“先吃饭再谈事”,便进入觅食状态。胃由心开,他今rì食yù比平时更旺盛几分,手动如风,筷子所到之处,片甲不留。几人受他感染,亦争相进食,哪里还讲半点餐桌礼仪?
徐远山嘴里吃着还闲不住,给范许二人比划着那九yīn白骨爪和摧心掌,又说些郭靖在北胡学马术弓箭的的情节,只让他们也产生了浓浓的阅读兴趣。气氛正值热烈,雅间的拉门被敲了几下,接着“嗖”的一声开了,众人扭头一看,只见来人却是谢青,她笑嘻嘻地站在门口,道:“我家公子正在隔壁,听见几位少爷讨论得热烈,想过来一叙,不知方便么?”
几个一怔,都望向陈夕。陈夕微一沉吟,笑道:“有甚么方便不方便的,谢同学要过来,我们欢迎还来不及呢。小青,请你家公子过来罢。”
谢青告退,徐远山张了张嘴,却没说话。适才他见这雅间僻静,以为无人注意,这说话的声音便大了些,却忘了隔墙有耳这码事,心忖夕哥儿写书这事,多半是被谢英听去了,这才想过来问个究竟。
其实惜雨舫流血事件刚发生那会儿,他对谢英是极为不满,有满腔抱怨。但后来此事却多亏了谢英,才只闹得个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不了了之的结局。徐远山也非小气之人,亦明是非知好歹,心中那点芥蒂早已消失殆尽。可事关书局,谢家毕竟与自己家里在生意上有竞争关系,且财大气粗比己远甚,那谢英与夕哥儿也有交情,若非要插一竿子,该如何是好?
陈夕知他心中所虑,拍了拍他的后背,说了句“你放心,我有分寸”。抬起头,只见谢英已施施然行来,给各人问了声好,谢青为她端来椅子在靠门处放好,拿出丝巾仔细擦拭几遍,谢英才缓缓坐下,微笑道:“夕哥儿,你们方才说的话,我一字不差全听见啦。不过这可怨不得我,谁让你们那么大声,我可是老早就在隔壁了,想装作听不见也不成。”
陈夕也报以一笑,道:“谢同学,这事我可没打算瞒你。只是中午你走得早了,没找着人。既然方才你听到了,是再好不过,正好有事与你商量。”
谢英微微一笑,也不问何事需要麻烦,只是对徐远山道:“徐小六,夕哥儿的大作,可否借我一览呢?”
徐远山看了陈夕一眼,见他轻轻点头,便将那叠手稿递上。谢英伸手接过,看到陈夕那天书般的字迹,先是微微一皱眉头,随即半侧着身子认真翻阅起来。众人见状都停箸不食,直盯着她,都想听听这雅人谢有何读后感。席间只有陈夕依旧在大快朵颐,面上挂着自信满满的笑容。
这种自信源自金庸,他相信,纯以故事xìng论,经典武侠的魅力是可以跨越岁月的鸿沟、风靡这个时代的。或许终有那么一天,整个大新王朝有水井处便会有人谈论《shè雕》,而徐远山的那对黑眼圈,大抵约莫便是开始。
谢英翻看数页,面上笑意收敛,叹道:“夕哥儿,我没看错,你果然是个有才的。”
陈夕嘻嘻一笑,放下筷子,道:“抬举抬举、过奖过奖。”口中称谦,心里却将好听话儿照单全收。他早知金庸小说是男女通杀,老少咸宜,可谢英只看了个开头便赞他有才,生了些疑惑,心想:“人说男爱侠骨女喜柔情,这郭黄二人的爱情我还没怎的描述,只停留在初识阶段而已,这小姑娘就被吸引住了?难道是她的阅读口味非大众化,就爱看些塞外风光,以及那些打打杀杀的情节?”暗忖好女扮男装之人,兴趣确是不能与闺中小姐相比,这位谢同学,想来女红刺绣那是不太在行的,估计就是属于爱红楼更爱三国的那类。
不过这次他却猜得错了,谢英所说“有才”,并非是赞其故事笔出sè,而是另有所指。
原本《shè雕》第一回当中,金庸借张十五和跛子曲三之口,说出了些北宋为何亡于金以及风波亭害死岳飞并非秦桧擅专而是出自皇帝赵构授意的观点,代表了一家之言。那两宋旧事,对新朝而言都是子虚乌有,陈夕当然不会原封不动的照抄,自是结合魏代史书以及前人言论,依模画样,框架不变,只换个内容填充。一时编得兴起,想到后世关于此类问题的大讨论,便又结合游牧化及农耕化之差异,写了些因何汉人虽人数众多,有十倍百倍于胡人,却屡败于其手,被迫南渡苟安、最终亡国灭家的题外话。他考虑到不可高估古人的承受能力,某些观念亦不可太过惊骇世俗,一些过于激进的话语,便只字未提。
其实大新建国初年,为总结前朝施政得失,明晰政令,朝野上下对魏之灭亡、五胡乱华曾有一番激烈讨论,但多是些“为君者其身不正,亲小人而远贤臣,内忧外患国必亡”的论调,谢英平rì里听长辈说史,也略有耳闻,可这些说了千余年的陈腔滥调,套到哪朝哪代都可说得,又怎有夕哥儿从民族化角度着手,以狼羊为对比,写得这般新鲜了然?一览之下受益匪浅,心底对陈夕不由又高看了几分,禁不住开口赞叹。
有些道理她似懂非懂,正yù询问,一瞥之下见众人都望着自己,连夕哥儿也停止下箸,略微有些不好意思,道:“看着我作甚?你们都吃饱了么?”
陈夕嘴一皮,差点说出“你秀sè可餐,看也看得饱了”的调笑话来,终觉不妥,生生止住,改口说道:“……呃,谢同学,你对我们刚才商议的那个抄书之说,有甚么更好的提议没?”
谢英将稿件仔细叠好,笑道:“我能有甚么好提议?不过夕哥儿,你这誊稿子的差事,不知可否算上我一份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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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本章加了一千余字。前改动都是枝末,无碍情节,只是为了读来通顺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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