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辚马啸,四人闷在车厢内只觉浑身湿腻,说不出的难受,一路无话。待行到徐府下车,只见府内灯火通明,徐远山交代大家偷偷从后门溜入。那守门的仆役正要问安,徐远山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又要了灯笼。陈夕三人随他进门,闪过大厅,匆匆一瞟,只见大厅约莫四间开,陈设的甚是考究,当中挂了块大匾,写道:“元亨利贞”。
他知道这“元亨利贞”是所谓“四德”,出自《易经》,是大大的亨通,宜正且固之意。心想豪商绅宅挂这种牌匾倒另有一番意思。来不及多看,便被徐远山拉着拐了个弯,进了右首第二间厢房。
这间厢房应是徐六的卧室,自有侍婢点一只大红烛,登时满室生辉。徐远山对那侍婢道:“小惠,去拿四套新衣衫过来……恩,还有四套鞋袜,对了,别忘了脸帕。”那侍婢道:“是,奴婢省得。”望了他们四人一眼,满脸笑意,依言而去。
几人找椅子坐下,陈夕细细打量,见房中一应用具俱全,桌上放着几件jīng致的碧玉玩物,雕刻成鹤状的笔筒却倒了,几支毛笔便横七竖八地放着。正对着床前竟放着一面半人多高的镜子,质地非铜,而是水银制成,人影晃晃,煞是清晰。
陈夕口中啧啧,惊叹不已,不过想到红酒玻璃早已非什么稀罕事物,现在出现这面镜子也不足为奇。他这是第一次如此直观的面对自己,打量着镜中的少年,只见头发颇长,留海已干了大半,分开顺在两旁,发往后梳着打起个结儿,五官端正,轮廓分明。不由咧嘴一笑,镜中的少年也笑了起来,嘴角略微上扬,弧度有些歪,几分阳光,几分痞味。
这份感觉真是很难以名状,过了如此之久,他才是真正“看见”了自己。心中却想:“西洋传说,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响起时,对着镜子点一根蜡烛,便可以看到另外一个世界,不知是也不是?若真是这般,那另外一个世界又会是怎生摸样呢,会不会是我的那个世界?”
徐远山见他直盯着镜子猛瞧,不知是何缘故,打趣道:“夕哥儿这是怎的了,难不成这样脸上可照出一朵花儿来了不成?”
陈夕道:“甚么花儿……六子我问你,这水银镜子,应该挺贵的吧?”
徐远山道:“恩,以前确是。据说刚从西洋传过来那阵子,物以稀为贵,可是比水晶还珍贵些呢。后来那制造工艺慢慢也传了过来,渐渐便多了起来。但现在虽说很多工坊都有会这技术活儿,可做工如要有这般jīng细,那价钱也不会便宜到哪去。”
不多时那侍婢便拿来几套干净衣衫什物放在桌上,道了声万福,又瞄了四人一眼,带上门,抿嘴偷笑离去。
四个少年之间倒也不必回避什么,登时便在房间里擦身换装起来。这几件衣衫全由上等丝绸细制而成,陈夕挑了件白sè的穿上,只觉得触手甚轻,贴着肉顺滑无比。
穿戴整齐,忍不住又往镜前照了照,这下感觉气质上又与方才不同,有了些变化,还真生出几分翩翩佳公子的味儿,果然是人靠衣装马看鞍。陈夕摸摸衣袖,心下感叹,有钱人那活得,就是不一样。
诸事已毕,各人不便多留,都齐曰告辞。徐远山不愿惊动家中大人,只是送到门口。范裕隆与许川都住在城内,共乘一辆马车而去。徐远山道:“夕哥儿,今rì之事……唉,连累了你。”
陈夕心中记着谢英的话语,有了些谱,已自宽了,拍拍他肩膀,笑道:“你我何需这么客气?那可见外得很,别送了,你今rì喝多了酒,又被湖水一浸,还是早点歇息罢。”纵身上车,马车行得一段距离,拉开窗帷,兀见徐远山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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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程孤单,陈夕寻思着徐谢王几家之间的关系,想了半天却理不出一个头绪来。心忖范裕隆他老爹可是一个正四品的知府,那是几乎是相当于后世省会城市市长兼市委书记的大官儿了,还有徐家,看声势也绝非一般的商贾世家,可那王旭舟说翻脸便翻脸,毫不犹豫,半点情面不留。那王家到底有多深的背景?而六子又说,王家后面还有谢家撑腰,这谢家,岂非强悍到无以复加?屡实无法想象。
想到谢家,脑中便不由自主地浮现出那女扮男装的谢雅人,面上生了些笑意,心想:“雅人谢穿着男装就这么十足美人胚子,换成女装,养得几年,那还得了?那得迷倒多少纯情少男呐,也不知那个世家的公子少爷,会有这等艳福?”
他自知古代越是高门大族,越讲究门当户对,以自己目前的身份,基本上是无甚指望。加上彼此心理年龄差了十岁以上,他亦无特殊嗜好,因此倒未有过多的龌龊想法,只是本能的有种“美女将来要嫁人,可新郎不是我”的泛酸心理。
徐家的车夫直把他载到家门口才停下。只见月朗星稀,明rì应又是晴空朗朗,屋里黑灯瞎火,看来细柳参加乞巧还未回来。
陈夕谢过那车夫,摸进屋来。他今rì这番进城,经历实在丰富,折腾了一天,已然累了,也没了那写书的心情。在房中拿出之前写的手稿,挑灯夜读起来。他这一页一页看下去,边纠错边等细柳回来,也好报个平安,然后睡觉。
看了约莫半个时辰,拿笔改了几个错字和一些不通之处,听见门口响动,知道是细柳回来了,便拿起烛台,迎了出去。细柳未看清来人,眼前一耀,发现屋子里竟躲着个公子哥儿,禁不住一声尖叫,道:“谁?”
陈夕也被吓了一跳,手一抖,烛台差点掉到地上,看了看自己的衣服,明白问题所在,忙道:“阿姊,是我,小夕。”
细柳仔细端详,原来竟是自己的弟弟,不知为何却做如此打扮,是以一时间未认出,顿时松了口气,捂着心口道:“小夕是你啊……你怎的……”
陈夕笑道:“今天出去城里人多,车来车往的,一不小心衣服给扯破了,那样穿着不雅,我那同学便送了我一件。”
细柳见这身衣衫在的灯光下看来甚为柔顺,伸手摸了摸,只觉薄如蝉翼,讶道:“这可是上好的苏丝,一匹可值好些银子呢!……你……你快脱下来,明rì给你那同窗送回去,这……太过贵重,我们不能要。”
陈夕一怔,随即笑道:“阿姊,没事呢,今rì我帮我那同学捉刀写了些章,帮了他一个大忙,这身衣服也算是酬劳了,不打紧。”
细柳刚想说“这终究不大好”,可听弟弟言道帮同学写章,想是最近读书识字已比他人要强上许多,心中欢喜,又见陈夕这身公子打扮与从前是判若两人,端的不俗,心想弟弟rì后科榜高中,穿着员外袍,应该又是别番模样,一时憧憬,这话便未说出口,只是道:“这般白缎子,可莫要弄得脏了。”
姊弟二人携手入了里屋坐下,细柳问起今rì聚会如何,陈夕怕她平添无谓心思,自然不敢实话实说,又是随口演绎,直说城中如何热闹繁华。细柳见弟弟说得眉飞sè舞,又连追问他为那同窗捉刀写了哪些章,本是想自己听着也高兴一阵,不想却差点将这满嘴跑车的夕哥儿问住。
陈夕怕言多必失,便反客为主,问起一些今rì乞巧的事儿来。哪知一问之下细柳却有些支支吾吾,面露娇羞。陈夕这时才见她头上竟插着一只细小的银钗,灯光太暗,方才却未曾注意,心下大奇。
要知细柳平rì里长期是梳着清汤挂面的发型,近rì天炎,也只是稍微挽了一下。今天上午出门时他是记得清清楚楚,除了满头青丝,又何来甚么头饰?阿姊一向节俭,家中余资有限,也不太可能买这等金银首饰回来。心下疑惑,不由开口问道:“阿姊,这根银钗是?”
细柳却不答话,左顾而言他道:“小夕,我问你……你……”“你”了半天,却没了下,好像有甚羞于启齿。
陈夕若有所觉,道:“阿姊,你有什话就直说啊,我们姐弟俩还有啥不能说的?”
细柳道:“小夕,你……你觉得牛大哥这人怎样?”
陈夕不知怎地忽然记起“这一天终于来了”这句很有名的台词,心中涌起莫名的失落,口中却说道:“牛大哥?哪个牛大哥?”
细柳啐道:“讨打不是?心里明知道还问!”
陈夕故意嘻皮笑脸的道:“牛家村这么多大哥,我怎知道你说得是哪一个?”
细柳作势就要敲他,陈夕道:“啊,我知道了,你说的是铁柱哥,他很好啊!为人忠厚,待人又热情,怎么了,有问题么?”
细柳闻言用手撑着头,呓道:“你也觉得他很好呵……”
陈夕压下心头不适,道:“阿姊……你和他……这银钗,是他送的?”两眼直直地望着她,满是迫切,却不知自己到底迫切地想要知道什么。
只见细柳轻轻点了点头,若非陈夕瞪大了眼睛,几不可察。他心情立时灰暗起来,经过这些rì子的朝夕相处,他早已把细柳当成自己最亲的人,似母,似姐,亦似妹。虽早有准备,可这时忽然听到细柳亲口承认已有了心上人,一种心爱之物生生被人夺去一半的感觉便不可抑制地在心头生根发芽——哪怕那人曾对自己有救命之恩。
他是以前独子,不曾体会过兄弟姊妹间的亲情,只记得以前家住隔壁的一位姐姐出嫁,她那年幼的弟弟拉着婚纱的下摆,不让她出门,哭得是稀里哗啦。
他并非不懂事的孩童,当然不会做出这等事来,只是强颜欢笑,道:“铁柱哥他……向你求亲了?”声音却有些异样。
细柳并未听出,先是颔首轻点,又摇了摇头,道:“是呀,他托村头的李嫂子来说的,不过我没答应。”
陈夕忙道:“为什么?”
细柳叹了口气,却闭口不答。陈夕道:“其实……我觉得铁柱哥这人有时候虽然过于憨厚了些,可这种人也值得信任,是万不会做那喜新厌旧之事,出去外面鬼混的……难道阿姊你是嫌他只会种田?恩,以我阿姊这般条件,配他是委屈了点。但是……这个……谋生的技能可以去学嘛,人的本xìng是好是坏却是最重要了,俗话说得好,宁嫁瓦匠汉,不找白眼狼……”
他初闻细柳与铁柱定情之事,心自难受,可终是理智战胜了感情。心想细柳终有一rì会嫁人,十五岁年纪在新朝已不算女童,若在家里留来留去留成了老姑娘,岂不是糟糕至极?现在听细柳居然开口拒绝求亲,一时心情复杂,竟不自觉地帮铁柱说起好话来。
细柳凝望着他,轻声道:“若阿姊嫁人了,小夕怎么办?”
陈夕面上一僵,方才说了这么多,竟未想到此层,一时间话头一滞。细柳拔下头上银钗,道:“李嫂说这是铁柱哥他娘亲留下来的,准备给将来的儿媳作见面礼。铁柱哥拿它做了聘礼……我本不想收了它,你年纪还小,若是……若是我嫁了出去,谁又来照顾你?”
陈夕道:“那……这银钗……?”
细柳道:“李嫂子说,这银钗不妨先收下,权当做个信物。待得你rì后高中,能撑起这个家时,再……再旧话重提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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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今rì上了趟LK,偶见4.13三江试毒评价,兴致勃勃去看了一眼,深受打击。囧
回来放弃码字,仔细阅读前。。。晕,这么有韵味的小说,怎么可能错过……遂复活。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