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来龙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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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事实证明睡觉没有任何作用,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从一数到九千三百多,好不容易才睡着,又稀里糊涂醒来的陈斌,无奈地发现眼前的人还是那些人,自己呆的还是昨天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房间。

    头早已不痛了,两股风马牛不相及的记忆,却奇迹般地融合到了一起。

    对于此时此刻的他而言,是陈斌还是陈继祖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须起床,因为人有三急,总不能躺在被窝解决吧?况且事已至此,总呆在床上也不是回事。膀胱早憋得满满的他刚掀开被子,正趴在角落里打瞌睡的丫头突然叫道:“少爷,少爷,老夫子说您身子虚,不能随便下床。”

    “我要去解手!”陈斌瞄了她一眼,依然我行我素。

    “您别动,我去拿便壶。”

    小丫头俏脸一红,跌跌撞撞地跑出房间。

    男女有别,陈斌可不习惯连这样的事都要别人伺候,摇头苦笑了一下,随即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按照潜意识里的路线,推开了墙角边洗手间的房门。

    确实够虚弱的,“哗啦啦”的一阵畅快后,他端详起镜子中的自己。

    这肯定不是陈斌!

    镜子中这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苍白面孔,要比资深房产经纪人陈经理小上几岁。五官倒也端正,如果再有点血sè,同时将四六分的“汉jiān头”剃成毛寸,还真算得上个帅哥。

    当然,如果有选择的话,他宁愿做21世纪一穷二白、相貌平平的陈斌,也不愿意做现在这名副其实的“高富帅”。

    环顾四周,很复古、很怀旧。

    抽水马桶、马赛克墙面、雕着美丽jīng致图案的护墙板……卫生间的装饰也非常有格调,跟摔跤前介绍给客户的大不同。如果那时也这样,或许还能多报个二、三十万。

    “少爷,少爷,您在里面吗?”

    正胡思乱想着,外面又传来小丫头阿珠那既蹩脚又烦人的上海国语。

    “出来了,”陈斌提上丝绸睡裤,再次环顾了下四周,这才摇摇晃晃的走了出来。

    “我的小祖宗!你怎么就这么下床了?”

    阿珠刚伸出胳膊,正准备把他搀扶回床上,听到这边动静的二太太、三太太和四太太便蜂拥而入。衣冠不整,陈斌很是尴尬,尤其面对那虽一身素服,却依然风情万种,格外撩人的四姨太。

    “我来,我来!”

    怕什么来什么,人称“五月红”的四姨太一边将他扶到床边,一边回头嘱咐道:“阿珠,少爷肯定饿了,快去让阿炳准备吃的,跟他说一定要清淡些……对了,把老夫子开的那几副药也熬上……一定要小火啊。”

    “好的,四太太。”

    丫头刚走出房门,才坐到床边的二太太便接着喋喋不休地唠叨起来,“祖儿啊,从今往后,你可是咱陈家的主心骨,这身体由不得一点马虎,万万不能再让二娘担心了……”

    融合后的记忆非常清晰,对眼前这位四十来岁,其貌不扬的二娘,陈斌感到格外亲切。因为陈继祖的亲娘去逝得早,“自己”就是她一手拉扯大的。看着她,陈斌突然想起含辛茹苦把自己养大héng rén的父母,现在却莫名其妙的来到这乱七八糟的时代,又变成这副模样,顿时一阵心酸。

    男儿有泪不轻弹。

    从上海滩有名的小开,一致公认的败家子眼中流下泪水,让对眼前这位又恨又爱的四姨太倍感诧异。但想到灵堂里那漆黑的骨灰盒又释然了,毕竟血浓于水,不管他俩多混蛋,终究还是父子。

    融合了记忆的同时,陈斌也继承了陈家大少的语言天赋。

    事实上这也是除长像之外,唯一让他自愧不如的地方。像闽南语又像háo州话的槟城家乡话、之前只能听懂七八分却不会说的上海话、略带广东味儿的国语、标准的英式英语、古古怪怪的洋泾浜英语、以及不是很熟练但交流却不成问题的rì语。

    二太太说的槟城话,陈斌自然也得用槟城话交流,见她那般伤心,禁不住地脱口而出道:“二娘,我没事,就算有什么事,不是还有子琪和子菁吗?”

    “别提那两个不懂事的丫头了,”二太太轻叹了口气,看着客厅愧疚地说:“都被我惯坏了,家里出这么大事也不回来,还不如云南路的那个野种,愧对列祖列宗啊!”

    老子死了都不回来奔丧,的确有些说不过去。更何况又不是远在天边,而就在近在咫尺的中西女中。

    还是三姨太善解人意,连忙解围道:“二姐,孩子们也有孩子们的难处。与其怪她们不回家,还不如说这个家连累了她们。照我们看不回来也好,省得又生出什么事端。”

    “是啊,是啊。”

    突如其来的横祸,让平rì里争风吃醋的陈公馆,变得前所未有的团结。连五月红都为陈斌那俩便宜妹妹辩解道:“二姐,你也要为孩子们考虑考虑,唉……怪只怪咱那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的老爷,要不是他跟rì本人有瓜葛,咱家能落到这步田地?”

    很显然,在洋学堂里接受教育的陈氏姐妹,是要以此划清跟“汉jiān家庭”的界限。

    民族大义也好,明哲保身也罢,至少她们还有机会把自己摘干净。而作为陈继祖的自己,却是隔着门缝吹喇叭——名声在外,平rì里的所作所为,把“继祖”这个名字的含义体现得淋漓尽致,不仅无法置身事外,甚至连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

    听出个大概来的陈斌,突然有种啼笑皆非的感觉。同时也提醒他,不能坐以待毙,必须想出个两全之策,把近忧和远虑通通解决掉。

    “二娘,那一百多个女人是怎么回事?”

    毫无疑问,这才是所有问题的关键。要不是那一百多个女人,陈家决不会遭此横祸。见三姨太和四姨太也流露出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二太太不得不据实相告道:“这事还得从南洋说起,在槟城有句俗话,叫‘三代为峇’。”

    “三代为峇?什么意思?”

    “峇峇你们应该听说过吧?”

    二太太顿了顿,一边示意三姨太接过丫头送进来的稀粥,一边解释道:“在马来亚、在槟城,华人跟马来土著生的混血儿,男的叫‘峇峇’,女的就叫‘娘惹’,说白了就是数典忘祖,不太像华人了,跟杂种的意思差不多。”

    陈斌下意识的瞄了眼卫生间,不无庆幸地苦笑道:“幸好我不是。”

    “你当然不是,不但你不是,咱整个陈氏颍川堂,整个姓陈公司都不是。”二太太难得的露出了笑容,顿了顿之后,继续说道:“言归正传,咱还说这个‘峇峇’。以前只要不是混血就不是‘峇峇’,后来随着在槟城土生的晚辈越来越多,不会说老家话,不拜老祖宗,说英语、学洋人的后生也就越来越多,于是就有了‘三代为峇’的说法,也就是说所有在南洋出生的第三代华人都是‘峇峇’。”

    女人就是八卦,连三太太都忍不住地问道:“那祖儿他娘是不是土生华人?”

    二太太点了点头,“祖儿他娘是,祖儿他nǎinǎi也是,眼看就要三代了,所以茗轩无论如何都得在国内给祖儿找个媳妇,否则我们这一房的后人就是‘峇峇’或‘娘惹’,自然也就不再是陈氏宗亲,更不能在姓陈公司里占有一席之地了。”

    怪不得海外华人的传统保持得比国内好呢,就人家这份对血统的执着就值得敬佩。陈斌暗赞了一个,想了想之后突然冒出句:“传宗接代可以理解,可我也用不着一百多个女人啊!”

    “少爷就得有个少爷的样!”二太太给了他个白眼,摇头苦笑道:“那一百多个女人不是为你准备的,再说你的本事你爹又不是不知道,用得着他āo这份闲心吗?”

    “那又是给谁准备的?难不成真是rì本人?”

    “当然不是了,咱们陈家不但有祖训还有家法,就算你爹再糊涂也不会干出这伤天害理的事。”二太太指着客厅接着说:“知道咱家为什么不拜观音不拜佛,而是拜开漳圣王吗?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早前处理宗族大小事务的叫陈氏颍川堂,后来英国人不许搞帮会,就变成了现在姓陈公司,宗祠也就成了祭祀、议事的地方。咱家这一支是头角长房,常被宗亲们推选为主祭或执事,所以不管生意有多忙,每年hūn秋二季你爹都得回去。

    作为宗族里的主事人,除了家事之外你爹也得为宗亲们做点事。传宗接代,保持血缘自然是宗族事务中的重中之重,况且咱家在上海又有生意,可以说是责无旁贷。”

    众人这才明白过来,四姨太更是恍然大悟道:“哦,那些女人感情是为南洋的后生晚辈们准备的!”

    “是的,不光我们颍川堂,霞杨植德堂、邱氏龙山堂、石堂谢氏宗伺、林氏九龙堂也都一样。”

    “那怎么又会跟rì本人起了瓜葛?”这个问题陈斌也想问,只不过被三姨太李香梅抢了个先。

    二太太摇了摇头,倍感无奈地解释道:“战乱让租界里的难民越来越多,人活不下去了自然卖儿卖女,茗轩其实只想做点善事,把她们买下来既可以给条活路,又能解决南洋陈氏宗亲的传宗接代问题。可惜功亏一篑,怎么都买不到那么多张船票,所以只能求助于rì本人。”

    “后来呢?”

    “后来你不都知道吗?”二太太敲了敲陈斌的脑门儿,不无埋怨地说:“你那个同书院的rì本同学也太不厚道了!钱也拿了,饭也吃了,到头来却把那些个女人送进rì本兵营的慰安所,要不是他摆了咱一道,老爷也不至于被……”

    想起来了,全想起来!

    石川雄二,来自东京的同书院同学,狄思威路的rì本陆军司令部少尉军官。他娘的小鬼子,你可把我——确切地说是把陈继祖,把陈家害得好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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