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忙着找干干的鞋给广丁换上,爷爷赶紧给他倒上一碗热水,老叔要伸手,直接被扒拉到一边,老叔只好苦着脸靠边站。
几分钟,把广丁上下折腾个遍,两位老祖宗才消停下来。
下面自然是全面汇报,广丁怕爷爷奶奶激动,故意放缓速度,轻声的把家里的情况说了一遍,两个老人听说,自己大儿子铺子做的很大,伙计就有五个,脸上放光。
后来,广丁尽量小心的说自己考上高中了,又把特意带的录取状拿出来,爷爷看着那张书本大的纸,就像看皇帝的谕旨似的,老张家能出个高中生,要搁在以前,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情。奶奶仔细的摸了又摸,笑得合不拢嘴。
爷爷大有趾高气昂的味道,看着老叔说:“看看,看看,这就是咱们老张家的大孙子。”
接着眼睛一横,没好气的嘟噜道:“再看看我两个儿子,德不能,德武不能武,没一个有大出息。”
这句话把老叔弄得直嘀咕:“别扯上我,和我啥关系。”
介绍完基础情况,广丁才腾出工夫,从怀里拿出一个不小的布袋,里面是老爹给的三百个银元。
这次,张德是出了血本,虽然铺子大了,货钱需要也多,手上流动的款子并不多,可这些银元,顶上城里一个好工人,不吃不喝两年的工钱,几乎是他能马上拿出来的全部。
他一直想找人捎些钱回来孝敬爹娘,总觉得钱多不妥帖,这次见广丁如此厉害,又是自己的儿子,当然放心,就一次多带些让捎来,李凤兰早年没了爹娘,懂得张德的心情,不但不拦着,还让多带来一些。
这么多银元,把老叔都吓了一跳,别说爷爷奶奶。
广丁说:“这是我爹让带来的,一百个先给爷爷奶奶养老,一百五十个给老叔娶媳妇,五十个给大姑。”
两个老人看着光闪闪的银元,百感交集,老叔倒是眉飞色舞,这些钱在这里,不要说娶媳妇,就是再盖几间新房也不在话下。
这事倒真的不假,现今的屯子中,十块银元就能娶个媳妇,几十块银元,十里八村能随便挑。
张德武已经二十多了,放在别处,早就成家立业了,德武之所以没有成亲,也有自己的考量。
这几年,他能下力,庄稼收成不错,真的攒了些钱,只是,考虑到爹娘年纪大了,自己把钱都用了,以后他们老人有点风吹草动可怎么办。
另外,自己也没有遇到中意的人,其实说起来,还是觉得钱不凑手,没有多费心思,几次别人介绍,他都回绝了。
现在有钱了,德武盘算着,老人年纪大了,不能分家另过,屋子旁边还有空地,再接上三间房,一起过正好。
至于说用大哥的钱,他没有一点负担,在他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谁让他是我哥呢,要是自己有钱也是一样。
德武这边琢磨自己的事,那边两位老人知道了大致梗概,已经向一事一物发展,他收起心思,也加入进去。
广丁知道仅仅简单的几句概括,不满足他们的好奇心,索性本着细就细到家的原则,把这两年家中发生过主要事件,一一讲述了一回。
从爹娘怎么谈判,如何巧妙穿换,最终拿到铺子,到现在的大致经营状态,连中间发生的被骗款事件都一丝不落的说了。
至于自己,当然先从怎么上初中说起,讲了许多这些年自己学到的东西,最后一直说到毕业。
关于自己劈石头的本事他没敢提,不过简单的一扫而过的提了师兄几句。
虽然广丁头脑好用,把要说的事情安排的条条有理,两年的事情真的不少,就这样,还是没停嘴的说了接近两个小时。
广丁的汇报终于告一段落,眼见着要过中午了,奶奶忙着弄饭,叔侄两人就商量着去池子弄鱼。
到池子,老叔在边上下了一个小网,广丁暗中帮忙,没一会,抓了两条一尺长的草鱼。
一个多钟头后,一家人围坐在布满好菜的小桌前,广丁肆无忌惮的狠造,爷爷奶奶筷子擎在手里,出神的看着他,直到广丁吃完,他们都没动一下。
喝了一大碗水,广丁看着外表没有大变化,眼睛半是昏黄,头发稀疏的两个老人,心里感触万千,他忙装出笑脸,招呼他们赶快吃饭。爷爷喝着特例倒上的白酒,眯着眼望着他,讲着以前广丁没听过的故事。
有老爹小时候的趣事,也有爷爷年轻的风光,奶奶微低着头,安静的坐在一边,偶尔抬起,依恋的看眼爷爷,慢慢地爷爷的话题转到了闯关东。
随着爷爷缓慢低沉的叙述,广丁脑子里不禁浮出一幅幅图画。
延绵五千里的土路上,一群群数以万计,衣裳破旧,面带菜色的百姓,弯着瘦弱干瘪的身躯,拖儿带女,牛车驴驮马车肩挑,微张着干裂的嘴唇,低着风霜刀刻的黑脸,顶着烈日,迎着暴雨,踏着春夏的泥泞,在苍茫的大地上蹒跚而行,走过黄河,走过长城,踩上冬天齐膝深的冰雪,倒下的站起,站着的倒下,因难而死,由苦而生,走向梦里的沃土,想象中的粮仓,为了,一口饭,一把面,一次生的机会。
广丁的眼泪渐渐模糊了双眼,他不只是为爷爷奶奶难过,他也为无数这样经历的人难过,他不明白,这么广阔的土地,为什么他们活的这样艰辛,是天灾还是人为。
第二天,广丁哪里也没去,他想自己要多陪陪二老,一整天,他就坐在炕上,听爷爷讲来如何一无所有来到黑山屯,又怎样一点一滴把家建起来。听奶奶说,她的爹爹何等了得,几十人不能近身,去要人,土匪也得摆宴席接待,又刚过半百就悄然离世。
说到孩子,爷爷更多的是满脸的得意,因为张家的人都有骨气。奶奶则可以清晰的记得,许多微乎其微的小事,甚至几十年前的一句话,一双鞋。
也许多年,没有人这样听他们说话,也许因为,孙子身上他们找到了孩子的身影,两位老人说了很久很多,一天除了暂短的回忆走神,他们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广丁。
广丁有种奇异的感受,那目光有种力量,让他觉得温暖幸福,他没有不耐,反而多了些窃喜,有意无意间,他来了,费尽周折,值得,很值得。
晚上他就睡在爷爷奶奶房里,躺在他们中间,他看得出,有他在,爷爷奶奶像是年轻了好几岁,身上多了些许活力。
他睡不着,闭着眼感到心里沉甸甸的,这份沉重来自那目光中的希望。
他忽然懂得,自己不全属于自己,他是一家人的希望,是他们的快乐和梦想。
想到孙老师,他为学生而活,为自己而活,广丁在问自己:“我要怎么活?”
还想到百善孝为先。孝是百善之首,真是这样吗?父母长辈的爱护关怀,不是善吗?如果说是,那么孝能为先吗?如果说不是,善是最大吗?
又想起《道德经》中的话,不占、不争、不居,似无实有,用这句话形容父母长辈,应该是最恰当的,这就是圣人,也就是德。
这德,在人间,在人心,在人的家族传承里,在人的历史中。
从这说起,每个老人都是圣人,无数这样的圣人,就是历史长河中数不清的源泉,维系着一条河流不枯不竭,奔涌流淌。
百善孝为先,这话想来没有错,因为这种长辈的关爱已经不能用善来衡量,他是德,看不见摸不到,却无所不在,无所不有。
孝只是一种回报,百不其一,如此不能做者,善从何谈。
孝不能为,他善何来!
如果要问爷爷奶奶,他们最大的愿望是什么,不用他们说,自己都知道答案,不是吃好的穿好的,不是高房大院。
他们想说的只是一句简单的话,一句大家常说的话:子孙有命,多福多寿。
想着想着,广丁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转天早上五点,全家人都起了身,早睡早起是这里多年的习惯,不仅可以节省灯油,也因为早起精神好,能做更多的伙计。
吃过早饭,德武因为广丁来了不想出门,又加上下雨道路不好,就趁着这个空把自家的大车修补一番。
广丁对干这种活不打出,叔侄两个有说有笑,叮叮当当,一个上午下来,大车焕然一新。
爷爷搬了一把凳子,始终坐在一边看着,偶尔指点几下,奶奶喂鸡喂鸭,扫内扫外。
下午,广丁干上瘾了,见门前的下屋已经有点失修,就提议弄一下,德武也早有这个想法,只是自己一个人做不凑手,正好广丁可以打下手。
说干就干,家里斧子刨子齐全,砍的砍,锯的锯,一个下午没停手,到了快掌灯的时候一切完工。
有刚下的几根柱子支撑,下屋结实了不少,也周正了几分,顶棚铺了一层新草,四下墙面破烂的地方,贴补新板子。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