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恐惧感来自于身处不熟识阔大空间之内时难以抓挠的无所适从,同时也出自地位等级悬殊的本能自卑。正是因为这种原因,当她们按照吩咐分成两排当殿一站,微垂的脸上一双眸子尽力向上抬着向前瞥去,看到跪坐在不远处几后那位身着华美衣饰,在众多侍女寺人陪侍之下如同众星拱月一般的明艳少妇以后,这种感觉便越发强烈了。
不过总算天可怜见,虽然她们知道那位少妇就是赵国的王后,这一座王宫的至高存在,但当发现她光洁的面颊上始终挂着温婉和善的笑容,并且听见她清甜如溪流的声音时,也不知怎么的,那种恐惧感便稍稍有些淡了。
“……离乡别土不容易,自然比不上自己家里,处处的不习惯不熟悉。我刚刚从大梁来邯郸时也一样,过上些日子就没事儿了。大王本来不想让你们来的,不过诸国之间的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楚,不说也罢。
大王他治国与治家之法颇是不同,在咱们宫里也没那么多说道,时日长了你们就知道了,用不着太过小心翼翼。不过身在宫中终究与外头不同。有些根本的规矩还是要守的,比如说……”
季瑶尽力缓解着面前这十名秦女的拘束,话题刚要转到正题上,就看见施悦微鞠着身从殿门外走了进来。忙撇下她们向施悦笑问道:
“大王过来了么?”
“禀王后,大王正在柏梁台与剧亚卿商议钱庄的事,说是这就过来。”
施悦连忙规规矩矩的鞠身回礼,他如今已经是宫里的都监了,不过都监在大王王后面前终究也是奴仆,即便王后再好说话,当着新来宫女的面还是得把宫中规矩做足的。
“好,我知道了。”
季瑶淡淡的笑了笑也就不再理会施悦了。转回头在那十名秦女之中撒目一扫才笑道,
“规矩还是颇有些多的,不过无非也就是些行止,回头让彩霞再细细教你们。过些日子便能明白了。嗯,不知你们之中哪位是……华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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匆匆几月之间,赵国的钱庄已经颇有些规模了,行商们渐渐熟悉了钱庄的运转方式,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以钱庄作为异地存取的办法。虽然还有许多不完备处,不过确实比传统的携款远行方便了许多,除此以外,虽然大多数地方的人们还在观望之中。但邯郸、蓟城以及代郡的平阴三座大城邑里已经有人开始试探性的将钱款存入钱庄之中或者从钱庄借贷款项。
敢这么做的自然是极富之人,一般人可不敢拿自己辛苦所得去做这样的试探。而且即便是敢这么做的富人们也没傻到一股脑将自己的财富全数交由钱庄保管。这么干无非是想试探试探钱庄存钱是不是真像传说中那样可以获得利息。
在这种心态作用之下,便有人做出了令人极是瞠目的事。据说蓟城有一户豪族极是“场面”,缩手缩脚的在钱庄里存下了不足万钱,结果刚刚存了半个月,居然接着杀去钱庄要求取款。于是更令人瞠目的事便接着发生了,蓟城的钱庄令居然亲自将原款以及十数枚利钱交到了他手里,并且当着众多看热闹的人的面满脸惋惜地告诉他——你老兄太心急啦,没看见告示上写的么?不足年计日散利,足年则百利三,存越久利越多。你说你就存半个月,不利国不利家的光跑腿儿了,有什么意思?
这件事极具轰动性,所以很快就传开了,使更多的人加入了讨论,也有更多的人加入了存款的行列。这一类的事在各地其实很多,蓟城发生的故事只是其中具有极端性的代表事例而已,有人带头就会有人跟进,古代版银行虽然还有种种不足需要不断地调整,但至少在赵国境内已经开始了茁壮成长,而且消息不断扩散,让各国统治者渐渐产生了或浓或淡的兴趣。
然而天底下的事有正就有反,有人支持必然会有人反对,所以就在季瑶于后宫训诫新宫女的时候,柏梁台大殿里,剧辛正满面尴尬的与赵胜谈着关于钱庄的事。
“什么?荀况荀祭酒!他不沉下心好好地筹办太学招收学子,怎么想起操这些闲心了?”
大殿里忽然响起了赵胜惊诧的声音,于是坐在他侧面席上的剧辛便更加尴尬了,轻轻咳了两声才道:
“是呀。可大王不是说过么,学宫议天下事皆不为罪。荀祭酒这也是在奉大王的旨意做事,虽说,虽说说的有些偏颇,而且臣也劝说了他,可总不能堵他的嘴不是,再说有些话也不是臣能替大王说的呀。”
因为主持邯郸学宫而渐渐扬名,并且在赵国卿士之中颇有影响力的荀况居然也掺和了进来,这问题可就有些复杂了,赵胜沉着脸道:
“荀况要与寡人廷辩……他是怎么跟你说的?”
“荀祭酒说……”
剧辛整理了整理思路道,
“荀祭酒说,昔日周厉王贪财好利,与民相争,天下人皆已为耻,周朝因此而衰,所以自古训诫,官不可与民争利。大王所行的这钱庄法子虽然是好的,由朝廷经营却已涉与民争利。而且由朝廷经营,又兴什么孽息之法。这行径与商贾何异?虽可使朝廷钱丰,却必然会败坏人心,卿士之道与商贾之道万万不可混淆,若是卿士也像商贾那样行事。又如何利于国利于民?长此以往恐怕难免颓势。所以……”
赵胜嗓子里头一阵发痒,硬生生的忍住了才问道:“那你是怎么跟他说的?”
“我……”
剧辛一阵语塞,半晌才犹犹豫豫的说道,
“别的倒是都好说,就是‘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实在让臣……唉——”
赵胜听到这里顿时埋怨道:“嗨呀,你看看人家秦国君臣是怎么做的。兴国为本呀,手段不过是细枝末节罢了。”
剧辛连忙辩解道:“诺诺诺,臣知道。可。可,秦国那样做是专攻术势,却不事礼法。大王不也说不是长久之道么。再说了,就算是秦国也未曾做过这种事。大王所行实在没有先例。臣琢磨着‘与民争利’这四个字实在是顶大帽子,若是不好好应对必然会引起人心浮动,必须要慎重对待才行,绝不是臣可以压下去的,也确实得大王亲自出面才行。所以……臣就答应他跟大王说说了。”
“唉。荀况这个缺德带冒烟儿的,真会堵人嘴……”
赵胜深知新生事物难免会遭受到抵制,原先刚开始操办钱庄的时候大家都还没反应过来,现在一切渐渐步入正轨了。必然会有许多人出于种种目的加以反对,要是没有权威性的说法难免波折。如果处理不好甚至会出现乱局,剧辛根本不敢担这个责任。只得无奈的说道。
“荀祭酒真会给寡人找活儿干,你看寡人忙的这样……唉,好,你回头跟徐相邦说一声,找个时间大开殿阁召集群臣,寡人要当众与荀况好好的廷辩廷辩。”
“诺诺,臣这就去找徐相邦。”
剧辛满脸都是如释重负的表情,刚刚点头应下,赵胜就已经站起了身来,一边向殿门走一边说道:
“你这就去吧,寡人后头还有些事要做。不过你得记住,廷辩是廷辩,如何也不能影响了钱庄的正常运转。”
说着话,赵胜没等剧辛回答便走出了殿门,一路向着季瑶所居的隆佑宫而去。
隆佑宫里,季瑶依然在与那十名秦女笑说着什么,看见赵胜进了殿门,忙起身敛衽拂下礼笑道:
“臣妾拜见大王。”
她这一拂礼,跟在她身后的众侍女寺人也跟着拜下了礼去,而那十名秦女一直是背对着殿门的,听见脚步声又看见季瑶她们行起了礼,匆忙间纷纷回头向殿门望了过去,突然看见一位衮服袭身的英朗年轻人阔步走了进来,就算没听见季瑶称呼他什么,潜意识里也已经想到这位就是传说中的赵国君王。
这位爷可是早就英名远播了,在各国宗室,特别是对他恨极了的秦国宗室中名头更是响,怎么说他的都有。十名秦女陡然见到这位早已耳闻的超大级人物就这样出现在了自己面前,而且还和想象中那副杀气腾腾的模样反差极大,匆忙间更是一阵紧张,除了华阳惯于宫廷之礼还算像那么回事儿,其余人等差不多都快把这些日子才匆匆学就的忘光了,转身纷纷乱乱的一阵拜,什么动作的都有。
“好,好,不必多礼。”
赵胜向那十名秦女扫了一眼,笑呵呵点点头走到季瑶身边敛袍坐在了几后,转头对跟着他坐下身的季瑶笑道,
“寡人不是说了么,按各处需用安置她们就是,季瑶怎么又想起让寡人过来了?”
季瑶笑微微的望了望那十名敛气凝声的秦女,转头对赵胜柔声笑道:
“安置什么的倒是好说,也用不着大王费心的,只是臣妾刚才突然想起来,芈右相与大王颇有情谊,今次他的孙女儿也在其中,到了宫里若是不先请大王见一见总不大好,所以……华阳。”
“诺,奴婢拜见大王。”
季瑶话音落下,站在十名秦女前排正中间的华阳应声向前走了一步,微垂着脸敛衽盈盈的向赵胜拜了下去。
华阳来之前芈太后又是赐名又是封赠,大张旗鼓的折腾了一番,虽说有安抚芈戎的意思,但最主要的还是做给赵胜看。赵胜哪能不知道这事儿。他刚才进殿时向那十名秦女看了一眼,虽说在其他人纷乱的礼节之中华阳颇是扎眼,但赵胜只是一扫而过,并没有过多注意。此时华阳单独站了出来,他才算看清了华阳的模样。
华阳这丫头并没有白得芈太后的夸赞,只说“周正”实在有些委屈她了。进宫以后小丫头已经和同伴们一同换上了赵国王宫侍女的衣饰,虽然袍服略略有些宽大,却被她细细的整理了一番,腰间丝带一束,更显得盈盈一握,曲线玲珑。此时她微微垂着头站在赵胜面前。虽然垂着长长的睫毛不敢看他,但一张玉润的小脸恰好与坐着身的赵胜相对,让赵胜看了个正着。
这,这分明就是个孩子么……虽说她香娇玉嫩。秀靥如花,指如削葱,唇若朱丹,秋水似的双眸、小巧挺直的鼻子、轻薄如翼的双唇无不透出妩媚,可说是难得的佳人。但眉眼之间却依然难掩稚嫩,实在让人不忍亵渎。而且这一身略略有些不大合身的宫装也不知怎么的突然让赵胜想起了七八年前在大梁城阳君府向自己奉酒相祝的那个红裙女孩。
这么一想,赵胜多少有些不自在了,下意识的瞥了瞥浑然不知的季瑶才笑吟吟的向华阳抬了抬手道:
“不需多礼。嗯,今年你多大了?”
“十五了。”
“十五?不可能吧。呵呵。寡人怎么觉得你至多也就十四岁呢。”
华阳是秦国重臣芈戎的孙女儿,以前在家的时候可没少听到“赵胜”这个名字。只是那时候“赵胜”在她祖父的话里分明就是个霸气逼人,威势外露,一怒之下就会血流成河的恐怖存在。这样的人在华阳的心目中怎么也得是粗壮孔武、不苟言笑,满脸横肉外加络腮胡子的吓人形象,根本不可能是对芈太后言听计从的秦王嬴则那种平易近人的样子。却没曾想今日一见才发现,此人高壮是高壮矣,却并不胖,而且颇为俊朗飘逸,实在与想象之中反差太大。而且他居然还会像普通人那样言谈,笑呵呵的全没有一点威严,看上去似乎比秦王还要好说话……
瞬间的发现顿时抛去了华阳心中的种种压力,她微微抬眸瞟了瞟赵胜,即刻又忙垂下了眼帘,抿着小嘴笑道:
“大王这样说,是说奴婢长的小么?”
“呃,倒不是那个意思,主要是……”
赵胜笑呵呵的接了一句,没有说完接着转头对季瑶笑道,
“见也见了,季瑶看着安置她们就是,寡人前边还有事,要不……”
“大王……”
季瑶见赵胜要走,不觉微微一嗔,又瞥了瞥华阳才道,
“大王还是亲自安排安排的好,毕竟……”
“噢,知道了,呵呵。”
赵胜仿佛受到了提醒,打断季瑶的话笑道,
“她们刚刚从秦国来邯郸,岁数又都不大,难免会想家,季瑶还是先安排些轻省的去处让她们适应适应。过上几天等她们习惯了,你再让萱儿她们几个过来挑一挑,若是有看着合意的便分到她们宫里去吧。至于华阳么,你若是看着合用,那便留在你这里好了。都还是孩子,能担待处还是多担待些的好。”
“诺,臣妾知道了。”
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么,是没看中华阳,还是因为……季瑶实在无奈了,却又不好明说出来,只得笑应一声,抬头吩咐道,
“你们今日才刚刚进宫,一路辛苦,先下去歇息歇息。从明日开始再让彩霞她们教授宫里的规矩。”
“诺。”
众秦女乖顺的答应一声,再次拂礼之时明显稳重从容了许多,接着转身鱼贯走向了殿门。
她们这些人正如赵胜所说,终究还是孩子,在赵胜和季瑶面前虽然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出了殿门却顿时乱了秩序,其中一个嘴快的丫头一边下殿阶一边揽住了两旁小姐妹的肩膀,极是小声的道:
“幸好咱们没被分去楚国,你们都听说了吗?”
“听说什么了呀?”
……
一句“听说了么”顿时引起了小姑娘们的兴趣,一大群人急忙围住那个女孩七嘴八舌的问上了。那女孩神神秘秘的说道:
“来之前我从左邻的大娘那里听来的。前几年秦楚结亲的时候老太后不是给楚王送去一批宗室女子么。楚国和咱们秦国说打就打,说合就合,那个楚王实在不是好脾气,听说有一年因为秦军占了他什么地方,他喝醉了酒发脾气迁怒于人,也不问罪名就烹杀了两个秦女,活生生的就煮熟了呢。”
“啊!不是吧!也没人管么?”
“怎么能这么狠心呀,吓死人啦!”
“谁说不可能,我也听说了呢,晚上睡觉还做噩梦了。”
“谁管呀,谁让咱们都是庶出,除了自己爹娘也没人心疼,有时候连爹都不疼。”
“这次去楚国的那几个人可算惨了。不过赵王和王后看着倒像是好脾气的样子,总算是谢天谢地。”
……
一段不止一个人听到的传闻登时引起了一片惊恐的议论,而走在最后的华阳虽然也跟着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但心里还在回想着刚才快要走出殿门时,赵王和赵王后根本没打算避着她们的对话。
“臣妾看着那丫头挺好的,而且秦国那边意思已经到了,虽说有些不对付,面子上的事总还得要做呀。”
“秦国又管不到寡人的头上来,寡人好端端的凭什么非得听他们的?”
“大王的意思……莫非要在这上头给秦国些脸色,不能太如他们的意?”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季瑶你想多了。她不还是个孩子么,怎么也不像十五岁的样子,寡人只是觉着她还小,什么都不懂。再说她们已经够命苦的了,就算赵秦之间当真打起来又关她们什么事?虽说难免要避着些,可寡人再怎么谋划也不至于在她们身上做文章……”(未完待续。。)58xs8.com